从我踏进医院成为一名操蛋的临床内科医生，到我离开临床躲到辅助科室去，这期间到底弄死送走了那么多人，我想说，哪里能一一记得住。但是，别装无知了，我一个个都TM记得清清楚楚，那些临死前的脸，被我串起来，晒在脑子里的空地上，迎着太阳，每天挨个看个清楚，咂麽里面滋味。直到脑子里空场都满了再也晒不下，才仓皇逃离再也不想做什么装逼操蛋医生。反正我也忘不了，索性把其中震撼我心的写下来，每天拜读也好。

到医院要先接受岗前培训，在这期间YY了各种遇到长腿欧巴医生病人主任如何表现。进科的第一天，主任把我介绍给我师父时，他老人家的光辉形象抹杀了我全部粉色的幻想，很多年后才有了矮穷挫吊这样的形容词形容我当时的感受。医生其实全是凡人，而已。甚至还不如。

第一个逝者

叫了一声师父，我就开始了被指派各种杂活任务的小催呗儿生涯。第一个病人，就这么巧，也是第一个死掉的人。我只见了她三天。14岁的小姑娘，不高略胖，小眼睛单眼皮，圆脸上有着村红，偏黑的小麦色皮肤，我跟着师父学习问病史，看她老是会咯咯的笑，笑起来还是自然的天真可爱，就叫她小爱吧。搭眼这么一瞧，我根本看不出她是病人。师父已经在病历记下了眼黄，皮肤黄，乏力，食欲差等等。我去，这从哪看出来的，我光听见小爱她爸妈说孩子学习可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生病。当天的检查回来一部分后，师父给她家属下了病重，第二天，小爱依然会说会笑，眼睛好像变黄了一点，复查了化验，师父给她家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医生跟家属下病危通知书。孩子妈一直哭，孩子爸一直在说不管如何一定要救孩子。第三天，小爱转去外科准备做肝移植。我们全科都在关注这孩子的后续治疗。主治说小爱已经出现神志改变了。第四天，因为没有肝脏来源，只能等，小爱已经昏迷了，听说孩子爸爸去给院长下跪求帮助。第五天，终于在多方努力下联系到肝源，准备手术了，此时小爱开始内出血，每天输各种各样很多液在维持。第六日，主任去外科问了情况，据说手术前的准备中，小爱已经出现心脏停搏。抢救了两次，家属坚持要上手术，上了手术台，所有的刀口一直在流血，身上所有的孔道都在流血，护士一直在擦，一直擦。最后，还是放弃了继续手术。第七日，早交班后，查房开始前，师父跟我讲，凌晨，小爱已经死了。早上九点多，楼下突然传来大声的痛哭，我们一帮小大夫护士不淡定的趴到七楼窗边去看，我一眼就认出那个痛哭的男人，是小爱她爸，她妈妈被几个人架着，连路都无法行走了，一行人跟着太平间的人，推着装着尸体袋的平车，缓缓的走过楼前。那袋子是金黄色的，上面画着两条龙，那天是阴天，但是没有下雨。

师父说，觉得惋惜是么？我说是的，还这么年轻。师父说，还有更多比她更年轻的，你没时间惋惜，只能努力治好下一个病人。

第二个逝者

跟着师父已经快要三个月出师了，每天觉得过的顺风顺水，已经完全可以独立去搞定病人了，感觉一切尽在掌握，没有什么不会的了。赶上科里人员减少，值班排班排不开，主治正在犯愁周日白班没人值了，我自告奋勇说我自己独立值班，主任不太放心，主治说也好，她反正也要值三线班，有她盯着，师父也为我做了担保。于是就有了狗屎一般的我，第一次值班的经历。

06房间靠门口的位置，上周收治了一个巨块型肝癌的男人小张，35岁，和老婆两人在北京打工，家里有个亲戚是北京人也经常来看望。瘦小的男人，挺着如怀胎五月的肚子，走着来的病房。曾经去过协和医院，超声发现肝癌已经直径超过13厘米，腹腔有播种转移，腹水中量。病人家属说，协和医院医生说我们这里看肝癌不行，你要不去别的医院试试吧。到我们这里，家属一直在讲病人家里穷，希望节省医药费，有些检查能不做就不做。主任看了病人再一看协和的检查结果就直接给他家讲，即使有钱恐怕也救不了他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恐怕活的不会太久。默不作声的小张，和默不作声的小张老婆，两个人都是南方人，都长的面貌清秀，小张已经瘦的很了，眼都凹了进去，四肢细的皮包骨头，平时不爱说话。查房时问起有没有不舒服，小张都是摇摇头，无力的说一句没有的。腹水多了肚子胀会的难受，气都喘不出来，我和师父去给小张放腹水，大长针扎进去，鲜红的水顺着管子流进引流袋里，小张老婆显然是吓到了，但是没有说话。我也吓到了，腹水通常应该是黄色的。放腹水结束之后，师父给我讲，看到了么，这就是典型的血性腹水。主任和主治又跟小张老婆交代病情，血性腹水预示着病情很不好，希望她有心理准备。

第二天，主任给了师父500块钱，说是小张亲戚给的，让师父去住院处给小张交押金。师父让我去交了，拿回押金条给主任。主任拿着押金条跟我说，哎这小张家属真是，都穷成这样了非要给什么红包，就算给我500万我也救不回他啊。后来主任把押金条给了家属，又再讲了一次病情，师父跟我说，直接把钱还给她们她们可能会觉得主任不想救，这样迂回一下，是主任的一种处理类似事情的经验。后来，小张去世后，他家属还送了锦旗来给主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病人死了还有家属送锦旗来感谢大夫的。主任常说，其实做为医生却无力救病人时，对家属总是心有愧疚。

转眼就到了那个周日，早上接班之后，意气风发的去查房，进入06就看到小张躺在床上，身上接着心电监护仪。心脏在跳，血压也平稳，看小张半睁不闭的眼，我傻缺的问家属，他还没醒？家属一直在睡。我喊了他的名字，他有睁了眼睛，嗯了一声，再问话都没有搭理。我跟小张老婆说先让他睡吧。就继续查房。其他病人都好好的，我在办公室写病历，十点多，主治回来了，去病房看病人，然后把我叫去了06，问我小张的情况，我说他一直这个样子在睡，生命体征还算平稳。主治对家属说，他已经昏迷了，随时有可能会走，你通知家里人吧。我和小张老婆的吃惊程度几乎相同。但是没有做声，跟着主治按她要求准备签字的东西，叫护士准备好抢救车，写医嘱。

下午两点多，小张开始出现血压下降，呼吸减慢，半睁不闭的眼，黯淡无光。他老婆已经签字放弃抢救。只是默默的为他擦干净脸，想为他擦身体，被主治阻止了。说先不要翻动他比较好。我看的小张老婆安静的一言不发的样子，感觉到她心里正流淌出那么冰凉的悲哀。下午三点半，急诊又收了一个病人，也挺重，我去收新病人，脑子乱乱的，病史问的乱七八糟，很多没问到，病历写一点想起了又跑去问，在写又问，医嘱也被护士催，不知道怎么开，主治帮我开化验单。四点一刻，小张老婆来喊我们，小张样子很奇怪。我跑去看，小张睁大了眼看着天花板，很用力的呼吸，每次呼吸，整个身体都随着抖动。主治和护士开始最后的抢救和交代病情，我只剩一片空白的大脑，只能把主治说的话尽量写在纸上。五分钟，小张终于停止了呼吸，主治让我为他做心电图，最后这一张直线的心电图，10秒钟长长的直线，主治宣布了死亡时间。

小张老婆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听见我们宣布死亡，她轻轻地握了下他的手为他合上眼睛。护士忙不过来，我在房间里帮她们做最后的尸体处理。然后又按照主治的指示给太平间打电话，补齐医嘱，完善记录。四点四十，我师父提前上班来了，我突然很想哭，心头的重担，卸了下来，原来背负一个人死亡这么重。师父问清病房情况，和主治一起表扬我今天经历了完整的临终病人抢救死亡操作规程，表现很棒，我自觉简直乱成粥。他们说他们年轻时还不如我，我才不信呢。回家之后，我发现，我无法忘记小张那张脸，我一直在重复自己这一天，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他昏迷了，如果我能这样，如果我能那样。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回过神来今天已经变成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