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儿的甜凉,敲扑不定地乱颤!
这儿刚平息一场战乱。
琴身殄于泥水,极古旧的裂痕——梅花断
你知道那琴的流易?漂泊的身世!吴丝蜀桐早就朽断了,哪来一面之缘期你得见?不过是听说书的闲话,偷听来和鸣的传奇,劫孤陋济风雅。
“那琴,是绝世的好琴!”
“呀,真是,好琴,好琴!”
评家妄度了身份,四顾无人,忙躲了去。
喏,缘起便逢有缘人,知音,来得真是时候!
旁窥侧目,青眼有加,一样的欣喜,却难睹见疼惜。对了,还少了虔敬。
看琴罢!推心至腹,许他窥尽了样貌,几分固执,几分野色,被人明了,谁管匠人有不开心,这般的不尊重!
谁也拆不散她,匠人猎来的兽皮,日日夜夜地熬煮,到起了沫,裂开,熔化,费了好大的精神!用盏盛了来,胶液出奇地服帖,依着匠人的指点,渗透琴身,沁入骨血。自此生了根,难移是意料之中。蠢蠢欲动的游曳,被固结、斩断。她再也不能随心任性,跟随自己的心意。
挑灯添漆,一笔一划斟酌上色,勾勒涂抹,呵气看守。轻不得,重不得。好容易,得成一把好琴!
要离开了,匠人相送,送琴送客。呵,那日怎么没料到,有人早就侧耳顾盼,趁你醉酒六神无主,洗耳听音,掠去了全部的宫商角徵,连同匠人的心事。早知道,有眼目觊觎她的身段音色,不到手不罢休的!知音莫若有缘人。匠人,无能为力了。
胶凝得牢固,漆色,是最仿古的新意。来者赌定,操琴人非他莫属。匠人心紧,哀恸呼告,欲赴还往,欲说还休,都不过是心里的样子。他动也不动,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
“走吧!怪我,怪我没好运遇匠人。”
既做了始祖,就没有传承的使命。后来人总是占尽先机,不费吹灰之力。
待我问问琴,这冷血的器物!
琴不会说话,她周身的贫乏,寂静如同死物。除却拨弄,她不会有生。没错,她少依附。而匠人给她,一言胶,一曰漆,一曰水。
你道什么是胶?
胶乃兽皮熬制,有原始丛林熊罴的粗犷,此物嗜血成性。给药液毒杀了野性,却存留了倔强。中计了中计了,生怕倔强不狠,不够利用呢!“六材既聚,巧者和之”。胶木,木便合缝;胶衣,衣便贴身。可它也有无能为力,胶不了上弦下弦,一轮满月全数断送。它学不了女娲精卫,有能力补情天填恨海。它逐着时令跑,形单影只,气息微弱,手无寸铁,补得过来么?翻覆轮换,让它的血肉一文不值。
附着,寄居,挂碍。君是主,臣是客,臣依附于君。君臣相顾,臣子双膝跪地表臣服。君王喜见,龙颜大悦。人间世,漆最懂筑桥铺路,迂回周旋。末了君王意气散尽,即便它做最坏的打算,也能避重就轻,全身而退。它自有盾的功用和美观。
水不似胶,没有舍身粘合琴身的深明大义;不似漆,缺少赔命撰画式样的执著奔赴。她只将颜料冲散、化开,好似戏子舞水袖,招摇放肆,决绝优雅。笔刷饱蘸颜色,上好漆,完成了使命。借口蒸发匆匆谢幕,这会儿谁都恭维她,她也不介意,不声张,不谢却,何种的品评且由它。她一早料到,百余载后漆裂断而紫桐见,木液尽干,新奇珍玩成古旧。少不了埋怨愤恨洒落一地,众口嘲谤,万目睚眦。与其百口莫辩,莫如缄口,不嗔不痴不怨。不问熟人是非,谁言对错。成两全的美,谁多虑该死的界限!妩媚温顺,四散奔流;遇圆则圆,当方则方,再没有什么比她聪明。
琴心苦:“这般不负责任之依附,我怎么靠得住?”
匠人含泪,绿绮与了司马,好在文君能解《凤求凰》,不致辜负;然而“绕梁”献了楚庄王,惨遭铁如意毒手,未得全尸。匠人炼胶给琴依附,拿漆给了她样貌,借了天上人间的水,许她得暂时的长存。绿绮谢他的恩?匠人不知;匠人舍得送客?绕梁不问。匠人连同琴,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才恍然大悟:“顽福自由前生造”,改不了的!终究,匠人得到她,即便是断了的!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莞尔,借风声与匠人耳语:“最喜知音少,弦断无‘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