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有时间,咱自驾去一次西藏。”这是她一生中向我提出过的唯一一个要求。行驶在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上,犹如行走在天然油画走廊,碧绿的草原,白色的羊,黑色的牛,棕色的马,天空湛蓝湛蓝,时而会飘来几朵云团与它结伴,在这片神灵赐予的土地上,我想起了三十三年前给过她的许诺:“一定带你去,我们要在布达拉宫前留下合影,挂在客厅墙上。”
牧场一个连着一个,绿色的草甸向着远方蔓延开去与天际接壤,美极了。这座岛屿仿佛是牲畜的天堂,目力所及之处,鲜见澳洲人踪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她一直在寻找和老外道声“hello”的机会,若遇见金发蓝眼珠的可爱孩子,她还想和他们合张影,背景就选跟前的牧场和牛羊,她都想好了回家把它扩成16寸的照片,再配上一个金色的镜框,挂在客厅沙发上方的墙上。
我们继续在路上。车辆多了起来,路边零星出现一两个小店,我猜想前方可能会是一个小镇。广袤的草坪上升起了一栋乳白色的洋房建筑,三个金发小天使围绕着一匹马在转圈圈,一只藏獒般的大狗趴在地上,我靠边停车,“你看,这不是你寄望的景吗?”她没有应答,我侧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嘴角边挂有一丝口水。
在这次旅途中,我已经发现车一起动,走不出几公里,她便打起盹来。三十几年来,我未曾像那天这样用心地注视过她。她的手已变得苍白瘦削,手背上有三根如蔓藤般的青筋显眼夺目。第一次触摸到她手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是一双细嫩、光滑、洁白的手,技艺再高超的护士要在她手背上找到可以扎针打点滴的血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看她的嘴唇也变得黯淡无光,下嘴唇上还生出了一块黑斑,那可是当年最有诱惑的部位啊,鲜红、光润、性感。突然间,一股热泪涌出眼眶,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心碎。
我的时间都去哪儿啦?她的青春殆尽在了厨房,她以厨房为据点,一边烧饭做菜,一边憧憬未来。她不怕眼前的日子过得怎样的憋屈,因为她深信我会为这个家创造奇迹,会给她赢得一些可以在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在布达拉宫下的合影一定会挂在沙发上方的墙上。
如果不是她在身旁,我真想让自己痛快地大哭一场。她说,没事的,塔斯马尼亚也很美,墙上挂它也是一样的幸福。她强装精神抖擞,直直身,欣赏起岛上的风光,认一认途径的每一个景点,有时遇到路面凹凸不平,车颠簸得让人吃不消,她笑道:“这也是一种体验,回国可以告诉朋友澳大利亚的公路也有很破的。”不过只是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仿佛梦里有更美的景色。
我已无心再去欣赏沿途风光,心变得越来越沉。在我的文字变成铅字时刻,我曾赞誉过汉字的美。竖、横筑起的汉字刚劲有力,点、撇组合的汉字轻盈隽秀。从那天起,我不再这样认为了,我抱怨有许多汉字真不该创造出来。比如,“等”这个字。因为学会了这个字,我让她一等再等,一等就是三十多年。我们总是在等待中将亲人放在最低的位置,而时间又给你“滴答---滴答”走的非常缓慢的一种错觉,使你总以为来日方长,当白发悄然在两鬓出现,当再也没有体力驾车去西藏,你才惊恐万分,啊,我还没年轻够怎么一下子就老了!我们总以为还有很多个明天,但是,明天和死亡,明天和衰老谁先到,你能精准地把控吗?
我没忍心叫醒她,轻轻地重起发动机,我密切注视着路面情况,尽量避开坑坑洼洼,车速放得很慢,继续驶向前方。我知道,她心中最美的景色就是能安静的有我陪伴。
塔斯马尼亚十日游,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因为我终于放下一切,悠哉地陪在她身边了。这十天也是我大彻大悟的十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和生活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大着呢!生命只是活着的天数,生活才是活着的质量,前者和后者孰重孰轻不言而喻。我的余生不仅是自己的,还捆绑着她的幸福,我祈祷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还要带她去听雅鲁藏布江的涛声,去见高耸的雪山,去体验用躯体丈量大地的虔诚,去敬仰神圣的布达拉宫……
客厅墙上还空着,我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