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依然每天做饭,和以前一样。楚泽极少出门,却在门口挂了咨询的牌子,算是正式营业。叶安和他处得不错,有时候吃了晚饭,还能坐在一起下棋。
他们恩怨两消,我也好放心回宿舍。二叔刷了碗,跟我一起坐到路边,这条路本来就偏,到了晚上更加僻静。僻静得让我想起第一次来这的那天,我本来以为自己在局外,结果到最后不知怎的,一来二去,这些人倒都是为了我。
“叔。”我说,“楚泽那把剑,是不是你给他的?”
“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给了我一份记忆?”我扯了个谎。“去里面看的。”
“没事别瞎看。”他说,“不过说起来,那剑的样子,还是我做蛇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带的。”
“噢。”
“对了,不是一般的人,那是神启。他说得话都应了,但是我。。。”
但是你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了吧,我想。他就算是神,也不能记得所有的事。那件事没有办法解释,就像个烙印印在深处,循环往复。也或许他心底知道是我,只是不愿认,就像他以前不愿认自己是阿蟒。
“现在这样挺好,不要想太远。”二叔叹了口气,胳膊压在我肩上。“但是我一直想问,你那天跳酆都,是为李承邺,还是叶安?”
“有区别吗?”
“叔懂这些事,但人心里总有这一关。”他说,“你觉得没区别,是因为你没把他们分开想过。现在想一想,没有坏处。”
“你怎么不去问楚泽,他回来是因为你,还是因为阿蟒。还是因为他初来乍到,被塞了这个来人间的差事,所以不得已来你这蹭饭?”
二叔在我头上一拍。“这和你的事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们去年吵得厉害,只是后来大家各死了一次,就再也没提过。但这并不代表这事就这么完了,若哪天又杠起来,不知道又要怎样 。
第二天我去上课,直到中午回来吃饭。叶安基本好了,在家里就不用轮椅。我想再过两天去还了它,就搬回宿舍,不用跑来跑去。
我回去的时候叶安还在厨房,楚泽在电脑那不知道写什么,二叔拿了个户型图,放茶几上看。
“干什么?”我说,“不是要搬家吧。”
“搬什么家!”二叔道,“接了个活,不然吃什么?!”
“噢。”我瞄了一眼,去厨房端菜。叶安已经做完了菜,拿着半只柠檬在杯子上压。
“你学校那怎么样?”二叔说。
“什么怎么样。”
“学校那几个小姑娘。”
“不怎么样。”我说,“就推我跳楼那个,今天又找我了,还要请吃饭,我敢跟她吃?”
“吃啊,人家长得也不错,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反问道。“两个精神分裂在一起有什么好结果啊!我什么样你不知道?再找一她那样的,我还过不过了!”
二叔还没搭话,厨房里哗啦一声,压柠檬的杯子滚进水池,好在没碎。
“没事,没事。”叶安捞起杯子,在龙头下冲:“手滑。”
“你身上什么味?”我端着菜路过,他身上酒味浓得很,柠檬也压不住。
“叔你跟他喝了?!”
“我不知道!干什么赖我?”二叔道,“今天他要做饭,我俩刚回来!”
“我自己喝的。”叶安拉着脸把杯子一放,扯下围裙。我本来是想说他,看他脸色不好,硬生生转向二叔。
“把你酒扔了,别在客厅放!还有你那烟,都给我扔了!”
“这还是不是我家!”二叔道。“你们脾气都挺大是吧?我都住地下室去了,还想让我怎么样!这谁的房子!”
“酒精依赖得治,跟他把酒放哪有什么关系?”楚泽从客厅另一端抬起头,对着叶安招手。“你来我看看,要不要做下催眠。”
叶安没过去,也没答话。他看着我,忽然扬了下嘴角,又不像笑。
“白溪源。”他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得对,我是管不住自己,我就是个烂人。”
楚泽的手停在半空,转回去扶了下眼镜。二叔低下头,掏出手机。
“你发什么神经!”我没见过他这样,这也不像他会说的话。他挡在我面前,我推了一把,没有推开。
“干什么,想打架?!”
“那是李承邺,那不是我。”他突然冒出一句,似乎毫无关联。“做你师父的不是我,守了你一千年的也不是我。我那时候懵懂,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只当是他的影子。所以他叫我守我就守。但事情结束了,我现在不是他的影子,我不是。他分我出来的情,我还了。品质高洁的那个人是他,不是我。从我做叶安开始,就是个酗酒好赌的烂人。你看着我这张脸,你就幻想,你想让我跟他一样,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过了啊。”二叔清了下嗓子。“说这个有意思吗?分身怎么了?就算是分身,他对的也是你,也不是谁想占就能占。你知不知道世上有知足两个字,说这个干什么?”
“叔你别管。”我喉咙发堵,瞪着叶安。“你说得对,很对。但如果你早这么想,在医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坐轮椅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当时怕我不管你,所以不敢说。现在你好了,就说你不是李承邺,连着那一千年都撇得干净!你他妈岂止是烂,这叫用完就扔,你就一人渣!”
“吃饭,吃饭去。你别气他,一会把剑甩出来我也管不了。”二叔死命拽开叶安。我气不过,一拳砸在墙上,上来就拽他领子。
二叔护着他,但也快不过我。我拽住叶安往后一搡,他撞在墙上,就像在幽冥的时候,慢慢地发起抖来。
“叶安。”二叔喊了一声,抓住他肩。
“跟你以前一样,但比你难办。”楚泽说。“你那镇静剂放哪了?”
二叔说他吞并了李承邺,我以为那是一劳永逸的事,但现实从没有那么简单。天有九重,地有九重,人心里有多少重,我不知道。但是在他心中的某一重里,住着李承邺,住着那些过往。就像整个青崖山化作错综的碎片,混在他脑中,破碎却又完整。李承邺对他,就像当初楚泽对我。他注视着他,也注视着我,所有人并不能逃开。
他想要活下去,不被那些碎片侵蚀,就只有分清自己。哪怕再细微的标签,只要是叶安的标签,他便抓着,来区分自己和他的不同。所以他不能戒酒,也不许自己有一点像李承邺。所以我在他面前,到底是拖累了他。
楚泽把叶安带进房间,不知道聊了什么,出来把门一关,坐进沙发。
“白念辰,过来说你的事。”他说,“所以你后来一直没有问过我,是因为你知足,对不对。”
二叔没说话,或者说,没敢说话。
楚泽低着头,从抽屉里拿出个本子,翻开来往前一推:“在这写。”
“干什么??”
“你不是身份认同障碍吗?在这写,我是白念辰,这两页都写满了,正反面,不许压着格。”
“我怎么就身份障碍了?我。。。”
“你不障碍,怎么会分不清自己是谁。你先分不清自己是谁,才顾虑你在别人眼里是谁,你才顾虑我把你当成谁。”
“不是,你说得是有道理,但真这么写也太蠢了吧?”
“你也知道蠢,那这事到底是谁犯蠢。”
楚泽看着他,镜片后的那双眼没有一点波澜。二叔没说话,终于吸了口气,拿起笔开始写:白念辰,我是白念辰。
这场景真是没眼看。我没楚泽那么稳,叶安也终究和二叔不一样。阿蟒并不会吞噬二叔,但李承邺和那些过往,却时时刻刻压在他心里,让他无处可逃。
所以他决定要回云南,我也没有办法。
决定了的事情早晚要去做。那天早上,叶安拖了行李箱,并不让人送。楚泽悄无声息坐到我旁边,看样子是怕我爆。
“你家里不是没人了吗?”二叔说。
“有间老房子,卖不出去,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叶安说。“欠条哥收好,钱会分期打过来,连本带利,说到做到。”
“哥信你。听哥一句劝,回去先把医保上了。这事要再有下回,不一定能遇见我们这样的。”
叶安点了点头,拉着箱子就出了门。
“他不是没法和你相处,他是在你面前没法自处。”楚泽见他出门,拍了拍我。“你总念着上辈子,所以他在你这,始终是演李承邺。这事只能等他自己来,想不通以后就别见,对谁都好。”
“知道了。”我说。
“我说什么来着。”二叔道。“这就叫人财两空,什么也没落到。不对,还落了一身债。你别在这闷着,出去找你们同学玩去,找何芸慧,那小姑娘会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