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妙玉在第四十一回中,正式登场。当时贾母、王熙凤她们带着刘姥姥去畅游大观园,紧接着去了栊翠庵喝茶。妙玉呢,就把众人接了进去,进了东禅堂,妙玉热心地去为大家烹茶。在这一回中,可以看到,妙玉的待客之道是有分别的,至少,作为佛家弟子,她没有真正做到众生平等。
我们可以看看,当时妙玉将茶水分为两等,而茶具呢,则分了五等。在茶水中,有一等是雨水。只见妙玉手捧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奉与老太太吃。
在这个地方呢,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也是后世人嫌恶妙玉的重要原因。当时贾母用这个漂亮又精致的茶具只喝了一小口,就递给刘姥姥尝尝。刘姥姥则接过来,一下子将茶喝完了。这一举动惹恼了妙玉,书中是这样描述的: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我们可以看到,妙玉在对待俗世的事务上是不能心静如水的。甚至,有时候个人的好恶表现得泾渭分明。有读者可能会说,那妙玉应该是有洁癖的,觉得刘姥姥吃过的杯子自己嫌弃,因而不肯要。可是,细品一下,便知道此话不通。
想那呼呼啦啦进去的一堆人,包括贾母,哪一个不是用过妙玉的杯子呢?再看看后来去喝梯己茶时,妙玉径直将自己日常使用的杯子拿去给宝玉喝茶,无丝毫嫌弃之情。
由此可见,“洁癖”只是一个幌子,对待人事一旦有了分别之心,便会区别对待。对待自己觉得亲厚的人,便是热衷于将自己的心爱之物捧出。可是,一旦这个人在心里居于下等,恐怕单单是存在,都是一种过错。
这一点,妙玉明显不如宝玉。宝玉对于女性总是怀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视之,虽然对于婚后出嫁的女孩子将其斥为“鱼眼睛”,可是在对待刘姥姥的态度上还是温和亲善的。面对将要被弃的茶杯,宝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摞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方点头同意,末了,还加了一句:“这也罢了。幸而那茶杯是我没吃过的;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
透过这段话,许多读者总是引以为妙玉尖刻、孤傲的辟证。身处佛门,本该众生平等。芸芸众生,无论身份尊崇还是低贱,出家人都该心无杂念、六根净除,摒弃世俗的等级、门第乃至好恶观念。而佛门女尼的身份,也要求着她做到“洁”与“空”,从而达到弃智绝俗的境界。
无奈,妙玉无法做到。她带发修行,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还隐喻着她尘心未断,内心仍然向往着滚滚红尘。而当时的妙玉,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正值我们现如今的青春期。倘若是自己万事皆空,自愿遁入法门,所做所为确实欠缺。但是,如果能够站在妙玉的角度细想下,这一切的尖刻之举,也都有情可原。
我想曹公对于其笔下的人物,并没有真正的褒贬之心。仅有的几人,妙玉也不在其列。更多时候,对书中的人物应是怀着一种“理解之同情。”这一点,即使在今天,也依然有着警世恒言的意义。
我们对待世间万物,都应切身站在对方的角度,做到感同身受。这样想来,在青灯黄卷中兀自感受着冷雨敲窗的妙玉,在佛门与红尘中苦苦挣扎的妙玉,也是可悲可叹。
(三)自我的压抑与挣扎
黛玉在听到《牡丹亭》的曲文时,不觉心动神摇,眼中落泪。为什么会这样呢?与曲子的唱词相关。这两句打动人心的词分别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以及“你在闺阁自怜”。后世这两句词也是流传深广。
它不仅打动了黛玉,我想对于妙玉来说,又何尝不是她心路历程的写照!幽闭佛门,宛如被冷落的春色,哪有少男少女不思春呢?更何况是凡心未断的妙玉。
妙玉应该是将宝玉引为知己的。这集中体现在两处。前面提过妙玉将茶具分为了五等,而给宝玉用的反而是平常之物。她拿出了自己平日里使用的绿玉斗。其实是暗中拉近了与宝玉的距离。
大家应该也会有这样的经验,对于亲近喜爱之人,才舍得,或者说不避讳将自己日常所用拿出来招呼对方。像妙玉对待贾母的态度,尊崇有之,敬厚有之,但总觉得少了几分亲近感。
可惜,宝玉一时未能明了,还开玩笑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
这其实是妙玉在婉转地表达自己的九曲回肠,囿于身份想说而不得言明的小心思,都托付在这一举动里了。前面已经提过,黛玉对妙玉是有理解与同情的,所以在看破了妙玉的心思以后,也并不恼怒。
另外一处则是芦雪庵联诗时,李纨提议罚宝玉去找妙玉要一枝红梅花,并且派人好生跟着。这时候,黛玉又跳出来了,说道:“不必了,有了人反不得了。”
折梅的过程,书中没有正面的描述。但是,倘若我们脑补下画面,总该觉得那画是极美的。怀揣心事的少女,将鲜艳明媚的梅花递到宝玉手中,那一刻,该是她人生中微弱的光芒吧。
只是,这样的光芒不常有,也极其短暂。杜丽娘尚且可以为了爱情豁出一切,在过程中品尝爱情的滋味。但是妙玉做不到,也无法做到。对宝玉所拥有的一刹那的心灵共鸣,也实在是一种卑微的绝望。喜怒哀乐要压着,爱恨情仇也是一种奢望。
大观园里不乏喧嚣、热闹,可是,热闹是他们的。妙玉只能在青灯下,静默守望。即使青春流逝,被掷入泥沼,都只能遵守命运的安排。
佛门与尘世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世上没有一处热闹是真正属于她的。在心灵的重压下,陪伴妙玉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孤寂,以及为世人所不容忍的清高、孤傲。也许,坚硬的棱角一如刺猬的尖刺,刺痛了别人,也损伤了自己。但除此以外,却别无他法。
合上书卷,我忍不住掩面叹息,这昏黄的夜,多少悲伤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