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来生,不负悠云不负卿
一江
寒暑春花秋月,兴衰后代前朝。王孙凡子醉尘嚣,俱把他人说笑。
情短情长一世,缘来缘去三遭。且悲且喜且逍遥,亦幻亦真便好。
调寄《西江月》,是为序。
一
第一个十年里,还在流着清鼻涕的小小子,瘦小的身子,每天一晃三摇地背着小柴篓,跟在老和尚屁股后头,到山里头拾柴采药,或一晃三摇地背着小木桶,跟在老和尚屁股后头,下沟底舀山泉。
老和尚说,这和你那些剃度了的师兄们一样,也是做功课。他们念经打拳,你还太小,先从拾柴舀水练起吧。
小小子没有名字。当年老和尚在半山腰的雪窝里捡到他时,他正在酣睡,小嘴儿一努一努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数九寒冬,冰天雪地里,这婴儿身上就只裹着一席小破棉被,拿草绳在头上腰上腿上脚底胡乱缠了三五匝,包得像个粽子。要不是那猩红色的破棉被在漫山积雪中分外地惹眼,被路过的老和尚捡了回来,小小子怕是早就冻僵了,也或许早被狼叼了,被野鹊子掏了。
老和尚合掌闭目,唱了一声:“阿~弥陀佛!有~缘!我佛慈悲,老衲收~,就代佛祖收~了罢。造孽!”
寒风刺骨,老和尚结巴得越发厉害。老和尚平日与人很少说话,念经也只在心里默念,正应了佛祖在心中供着的老话。
老和尚把山前山后远的近的人家都跑了个遍,隔三差五还总去,化来了人奶牛奶羊奶猪奶,只要是奶,一勺一勺喂给小小子。
小小子慢慢长大,吃的也越来越多,可寺院里的斋饭没多少油水,那些米汤面汤也喂不饱,老和尚犯了难,寻思着到哪能淘换来几口肉汤,给他吃了才好。
心里念叨着罪过罪过,老和尚隔几日就到镇上那些阔人们家里走一趟,化来一些鸡鸭肉汤,泡了斋饭喂这孩子。看着小小子抿着油油的红红的小嘴儿,红红的小脸蛋儿分外喜人,老和尚便寻思,袭人娃娃,就暂时叫个奴奴哇!
【袭人:西北方言,夸人漂亮,好看】
【奴奴:对小孩子的亲昵称呼】
第二个十年里,奴奴个儿长高了,力气也大了,柴篓子和水桶也换成大了一号的,依旧每日采药拾柴背泉水。
老和尚把几卷经书放在了奴奴的铺盖卷上,指定大师兄和二师兄每日教奴奴认字念经打坐,再后来加上了扎马步。
奴奴瘦小的身板,竹棍儿一样细胳膊细腿,每日上山下沟背柴背水,锻炼出异常灵活的身手,练功夫自然不在话下,二师兄好喜欢。
大师兄也发现,奴奴识字特别灵,认住还忘不了。每当大师兄在沙土里刚写出一个字的头一两笔,奴奴拿细小的手指头就抢着把剩下几笔添上了,大师兄也好喜欢。
奴奴渐渐长成个大后生,老和尚和一群师兄们也都习惯了叫他奴奴。奴奴练功刻苦,练成了极好的武功,念经也比其它人认真,唱歌一样,很好听。
奴奴长大了,好几次求老和尚给取个正式名字,老和尚说不忙,过几年再说,所以奴奴一直还叫奴奴。
奴奴的工作一如既往,背柴背水,打坐念经,练功识字,背水背柴,只是水桶换成尖底最大个的,装满水往山上爬,同时两手提着两大捆柴,上山如履平地。
二
第三个十年的一天,寺里来了一家阔人家拜佛。老爷太太姨太太,小姐丫鬟老妈子,管家小厮马车夫,还有婆子厨师一大堆。后边跟着保镖的护院的,架鹰的牵狗的,一帮随从打手,都是些吃货。
这家主人姓水,人称水员外,这日携家眷上山焚香拜佛,布施钱帛,求个财富平安。水员外踱进大雄宝殿,上香叩头,大二三四五师兄们便陪着念经。焚香叩拜念念叨叨大半天才完,老和尚收了不少布施银子。
水员外说山上风景不错,就想在这寺里住上几日,修修佛,念念经,吃吃斋,游游山。老和尚马上让小和尚们腾出内院几间禅房来,安顿太太小姐们歇住,支应水员外一家食宿。
奴奴一直没受戒,还是俗家打扮。老和尚说,内院禅房有女施主在修佛,你就不要再往那里去了,添水添柴就让师兄们去。
水员外一家住了十几天,每日吃斋念经,游山看景,日子过得倒也潇洒快活。
不料这天后半夜,来了一伙强盗。他们听说这几日有阔人住在寺里,还带有家眷,银子自然少不了。金银财宝女人,自然是他们的最爱,于是这伙强盗便趁着大半夜摸了进来。
吃货保镖们被打得四散,员外一家被绳捆索绑,要带回山寨换银子。和尚们没有命令,不敢贸然出手,但是也把内院禅房团团围住,与强盗对峙。
老和尚结结巴巴劝强盗放下屠刀,免得累生罪孽。强盗头子听了半个多时辰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耐烦地说,今儿这些人,老子是一定要带回山寨去的——男的拿银子来赎命,女的就分给弟兄们做压寨夫人。听话的乖乖让开路,不听话的,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
老和尚合掌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清静之地,我佛大~慈大悲!施主还是要趁早上~岸,早消业障,早入轮~回!”
“哪来这多废话,弟兄们,杀出去!”
大王一声令下,几个喽罗张牙舞爪,杀向老和尚。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见刀断枪折,这几个喽罗被一一摔出,倒在地上嚎哭连天,但其实都没有受伤,只是关节脱臼而已。
奴奴护在老和尚前面,只管给这些贼人们一个个卸开了腿脚胳膊,再抛回到大王脚下。
师兄们见奴奴动手了,纷纷望向了老和尚,等待令下。老和尚闭眼合掌,不住地摇头念道:“无边回头~即是岸!善哉!善~啊哉!”
于是,师兄们也就学着奴奴,白手夺刃后将强盗摔到一边,并不伤人,以示惩戒。
天大亮的时候,强盗们终于不再吃眼前亏了,只掠了些金银细软,把人放了,跳墙头走了。
太太哭骂说金镯子被抢了,姨太太哭骂说不仅被抢了还被摸了脸蛋,家眷们嘤咛涰泣,水员外则唉声叹气。老和尚结巴着说了些身外之物来去随缘,人身平安夫复何求等语,以示安慰。
但水家小姐没有哭,一双美目只是盯着大后生不住地看,看得奴奴心里,直发毛。
员外不敢再在寺里住下去了,又布施了纹银布帛香烛之类若干,一家老小下山去了。奴奴,被员外带着,要聘回府上做保镖头。
奴奴本不情愿,但老和尚说,你与寺院缘份已尽,但佛缘不浅,当仍以慈悲为怀,修佛参禅本不分寺院红尘;你于红尘定有一段缘份,六根不能清静,故而不曾与你剃度,也不取法号;你本尘世上来,还归于尘世中去,一切天定,万事随缘。
老和尚又说,当年我与你相遇于寒冬雪地,二十年粥水青灯,形影相伴于佛堂前,缘份!前者家乡氏姓不得而知,今你已长大成人,该当配有姓字。从今起,贫须善其身,达当济天下,就以孟为姓云为名,字得之可矣。往后山高水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奴奴听得好心酸,挤出了几颗生泪蛋子,又默默念了几遍老和尚给自己取的名字,孟云,孟云,心下又高兴了:我有名字了,以后就叫孟云孟得之了。遂与老和尚及众师兄洒泪跪拜而别。
三
一行人下得山来,晓行夜宿,舟船车马非止一日,终于到家。奴奴这一路上管前照后,格外操心,尤其太太小姐车马左右,更是上心,员外见状万分满意。
员外安排奴奴,日间就在府中前后院负责保安,调教那些吃货家丁们拳脚,夜间则专司小姐太太们安全,不得远离,更不得擅近。
于是奴奴日间便调教家丁们拳脚,夜间便巡逻于太太们居所左右,守护在小姐绣楼前后。
太太们呼来喝去,奴奴唯令是从,尽心尽力侍候着,也总少不了挨骂,但小姐就不一样了。
小姐送点心给奴奴,奴奴不敢不要;小姐送烧鸡给奴奴,奴奴不敢不要;小姐送银子给奴奴,奴奴不敢不要;小姐让奴奴上桌一起用酒饭,奴奴不敢不从。
酒足饭饱,小姐两腮飞红,读了一首词句给奴奴听。奴奴摇头说,不识笔墨,不懂文章。小姐说孟云啊,这是我写给你的,我再读来,你仔细再听:
小园曲径嫩梢枝。燕子飞时。暖阳春水微波荡,浅荫处,絮柳烟堤。桃李从今烂漫,芝兰不久芳菲。
款莲亭榭复平池。懒弄妆姿。薄尘少蹴秋千歇,和风里,寂寞凭谁?思乱寻花怕晚,情浓对酒嫌迟!
小姐见奴奴始终又呆又傻,更不知词句所云,便笑着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要对你说的话。
奴奴不禁脸红耳热心狂跳,只说不胜酒力,还要巡夜,求告退,便逃出绣楼。
如是者再,如是者三,酒饭吃了一顿又一顿,诗文读了一篇又一篇,太太老爷终于知晓。
老爷太太怒不可遏,吩咐人将奴奴立时绑了,鞭打一顿,锁于柴房,勒令不予饭食,再饿上三五日,看你消不消停。
于是绳捆索绑,于是棍棒加身。执鞭之人乐得趁机公报私仇,打起人来十二分卖力,只苦了奴奴,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倒在柴禾堆里,半死不活。
小姐本来烂漫天真,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加之由丫鬟带着偷偷去到柴房一观后,连惊带吓,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回来便病倒绣榻,形容憔悴,针汤无济。
奴奴躺在柴禾堆里,每日按照老和尚教授之法吐纳调息,运功将周天巡遍,颇感精神百倍,四肢百胲也十分受用。他全身上下虽然有些伤痛,但伤在皮表,未及筋骨,暗想如此这般,再过十多天便可大愈,行动如常了,不禁欣喜。
合该出事,强盗们又来了!
几十个强盗,扛着长枪大刀,半夜里从墙头上跳进院里来,护院家丁们哪里是对手,一个个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又喊娘。
员外一家老少男女全被从炕头上揪了出来。强盗围起来一圈火把,挨着个儿数了人头,主子一个五百两,下人们一个一百两,叫嚷着马上拿银子走人。
水员外身似筛糠,面如死灰,只顾着哆嗦了。大王放下话来说,道上的朋友,讲义气,只拿银子不害性命!另外前次在寺院吃了些亏,仇是一定要报的。那个后生在哪?怎么怂了,也不来护主!
早有家丁把奴奴从柴房放了出来。奴奴此时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发髻散乱,目光呆滞,跌跌撞撞,似傻如癫一般。
大王一见奴奴,哈哈大笑道,你不是英雄了得吗,怎么混成了这个熊样!手脚不干净了吧,偷银子还是偷女人了,打成这样,可惜了的!
几个上次尝过苦头的喽罗,料想奴奴此时伤重无力还手,便不待发令,冲上前来拳打脚踢,欲泄仇恨,不料刚一照面,便被奴奴打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
大王怒了,跳将上前,使出了南拳北腿,上窜下跳,与奴奴斗在一处,不分伯仲。几个头领观见大王一时难讨便宜,于是一齐跳将出来,把个奴奴围在核心,个个施展出平生绝学,招招欲取奴奴性命。
奴奴遇上了强劲对手,渐渐不支,一招疏忽,肩上背上腿上中刀中枪,倒地不起。
大王取胜,哈哈大笑道,你不是英雄了得吗,这么不经打!不过你身上有伤,我们赢你不武,可惜!
小兄弟,你还是很有些手段的,这样的主子,你保他做甚,还不如来山寨入伙,给你坐第十九把金交椅,一块儿发财,可比在这里受那鸟气,要快活许多……
小姐蹒跚挤出人群,踉踉跄跄走到奴奴近前,俯下身来,望着伤痕累累的奴奴,口里不住地哭叫着:“孟云~,孟云~,是我,是我害了你~!”满脸泪飞,泣不成声。
奴奴勉强坐起,对着小姐露出了一脸惨笑。两人四目相对,竟无语凝噎!
大王说哈哈哈,我就知道,尔等终究龌龊如此!来呀,也将这一对儿鸳鸯拿回山寨换银子!弟兄们别等风紧(情况危险),扯呼(撤退)!
就在此时,忽听房顶以上有人大喝一声“且慢”,接着一个身影从房顶飞跃而下,袍袖带风,呼啸而至。此人落入人群以后更不答话,一手一个将小姐与孟云轻轻提起,纵身上房,几个起落,消失在沉沉夜暮之中。
这一下惊变突发,兔起鹘落!此人跃下救人,上房远遁,一气呵成,令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大王和他的弟兄们俱是老江湖,手段自然不弱,却也丝毫来不及有所反应,甚至连来人身材长相也没看清楚,就干瞪着两眼,睽睽之下,让一高手从容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而且堆在地上那些掳获的金银细软,也少了一包!
员外涕泪双流,瘫倒在地。他两次遭贼人抢掠,损失金银无算不说,爱女差点就要落入虎口,此番更不知被何人掳去。女儿丽质天生,一向养尊处优,此去却不知又要经受何等遭遇!念及种种不幸,风烛残年之人不禁号啕大哭,惹得一众家眷顿时莺啼雀噪,全都哭了起来。
这大王愕然过后,涨红了猪肝脸!他出道以来,身经何止千百战,打架固然有输有赢,但从没有像今日一样栽得恁大,被无情打脸,还无处销账。
他沉吟了半晌,忽而向着员外单膝跪倒言道:“某虽不才,颇知礼义!虽打家劫舍却并不伤天害理,虽干着强盗勾当却并不趁人之危!员外受惊,某等之过,此刻便号令人马四处出动,务要访寻到贵千金,完璧归赵!小姐一日不归,某等便一日无颜来见员外!适才多有唐突,员外勿怪!”
说完起身,招呼一众随从人等,放开家眷,弃了金银,越墙而去。
水员外愤愤然心内骂道:老夫余生,再不见尔等贼子最好!只是可怜了若岚吾儿,呜呜呜……
四
和风晴日,长天流云。雄伟北岳之上,巍巍恒山之颠,居高临下处,有一座阁楼,阁楼上挂有一匾,因年代久远,匾上字迹剥落,难以辩认。阁楼廊柱上也镌有一联,虽经风吹雨蚀,锈迹斑驳,但字句依稀可读,道是:
逢起浪时犹逐水,于乘云处且听风。
孟云每日,必然登上高阁,在阁中打坐修练几个时辰。这数月以来,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功夫也更趋臻境。
练功之后,孟云便在山中四处闲游。峰顶问老松,溪谷戏清泉,山崖之间腾跃,岩壁上下登攀。近看繁花草树,远听兽吼禽鸣,孟云无比酣畅自在。
置身于崖顶那高阁中,望见远处那片片闲云升腾翻卷,千峰万壁或高或低,尽皆耸立云中。天上一目千里,山下野旷开阔,孟云此时,心境更是无比舒坦。
水若岚病已大好,每日由山下玄空寺中烹调汤饭,送上山来。孟云每日功课毕,游玩一圈回来,正好享用,三餐虽是素斋,却三餐俱佳。
于是二人边说边笑,边吃边喝,十分快乐。孟云自小吃斋,素食已成习惯,但水若岚食无荤腥,日久不免寡味。
于是孟云施展功夫,擒鹰博兔,捞鱼捉鳖,抓回来些山禽野味,但自己惯于吃斋念佛,绝计不肯扑杀它们。而若岚见了这些活物,只吃过没做过,听着这些畜牲不住地哀鸣啼号,心下早已万般不忍,更不肯亲手取它性命。于是这些野物虽不幸被抓,但很快又幸运地被二人放了生。
见若岚进食时,每每索然,孟云便隔三差五下趟山,去到附近村镇上采买些熟鸡熟鸭与她进补解馋,顺便还会带回来些簪花脂粉之类女孩儿玩物,喜得若岚欢呼雀跃,笑语连连。
汤饭已毕,孟云接着练功,水若岚便就着这景色,写上些风花雪月的诗歌,伤春叹秋的词句,拽着孟云听她诵读。
孟云听罢也只会说一句,我虽听不懂,想来若岚小姐写的,一定是极好的。若岚便叹道,你呀,就是个榆木人儿!将来有一日,你必是要娶妻的,似你这等不解风情之人,可怎生是好!
孟云红了红脸,呵呵一声憨笑,心里却在说:我上无爹娘,下无亲朋,也无片瓦存身,也无半个大钱的生计,娶妻?我能给得了人家什么?
忽一日,孟云练功毕,观见若岚秀眉紧蹙,双目呆滞,俏脸上似有泪痕,便问她何故悲伤。
若岚说,自己前者先为强人所绑,继而为陌生人所救,当时还在病中,这么多时日过去,至今音讯皆无,爹爹和娘一定担心万分。今病已好转,恢复如常,按理应该及早返回家中,古稀二老才好放心。似这样每日流连于寺庙山林,蹉跎岁月,流逝青春,身为人子却不能尽孝于堂前,所以愁烦落泪。
孟云听若岚这样一说,心下也有颇多感想,便开言宽慰道,路途虽远,想回家却也不难。今者,我伤已大好,正好护送小姐回府。员外吩咐过的,保护好小姐并合府上下安全,原是我孟云之责。
若岚听孟云此说,面露感动之色,其实内心,早已狂喜不禁,只是目前还不到她筹划实现之日,不能现在就表露而已。
而孟云所说,不过是顺水推船,只为了让若岚高兴。他的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好像也已做好了筹划。
五
二人下山,辞别玄空寺中方丈,再三拜谢而去。到了一处集镇,孟云雇了一辆大车给小姐乘坐,自己则步行相伴,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辛苦劳累自不必细说。这一日,二人终于在傍晚时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水府。
阖府上下欢呼雀跃,都叫嚷着,喜事喜事,小姐回府了,小姐回府了!
水员外拄着拐杖,由小丫鬟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一见女儿,上瞅瞅下看看,不由得老泪纵横。水若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了一声爹爹,泣不成声。
水府阴了大半年的天,总算放了晴!翻黄历择吉日,张灯结彩,宾朋齐聚,水员外办起了宴席,给女儿接风压惊。酒席上,一家老小山珍海味觥筹交错;门房里,孟云看着眼前的一碗白米饭,若有所思。
水员外还算不错,对孟云既往不咎,而且还赏了他几两银子,让他接着干保镖,就住在门房。可太太们一脸的阴阳怪气,保镖护院们也个个心怀鬼胎,就连原来看门房的俩老头,现在也斜着眼睛看他。
宴席散去,水员外意犹未尽,计划着再办一次大宴,但水小姐与爹爹的一番话,让古稀老人差点儿就咽了气!
水小姐要招赘孟保镖!
水员外气得浑身哆嗦,瘫坐在太师椅中,颤巍巍地指着跪在面前的女儿,不住地叹气摇头!
“爹爹实在不允,就请爹爹给我二人另置一处宅子,女儿便嫁过去。一应花费请爹爹立上字据,算是我水若岚借了爹爹的银子成了家。不过一码是一码,女儿的嫁妆,该有的都要有,爹爹可是一个大子儿也不能少!”
“反了!反了!老爷,这就是您天天挂在嘴上的,您那心肝儿肉的亲闺女吗?这不是要活活气死你爹吗?你这个小贱人,小……”
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太太的两个巴掌,把桌子拍得山响,咆哮着,就差跳到房梁上了。
“女儿现在就去把孟云叫来,让他当面向爹爹求聘!”
水若岚起身跑向门房,推门一看,门房内空无一人!
六
强盗们又在半夜里,翻墙跳入了寺院中。这回山寨人马倾巢而出,足有百八十号人。话不投机,两边动手开打,一场打斗下来,大二三师兄们均已受伤,所幸老和尚有众武僧合力保着,并没有伤着半根毫毛。
和尚们伤的伤,残的残,即便没伤没残的也没了力气。经此一役,山寨全胜,寺院完败!老和尚被五花大绑推了出来。
大王说了,冤家路窄,闲话休提,只把水家小姐与那后生交出来,否则杀光老小秃驴,放火烧寺!
二大王用大砍刀扺住老和尚叫道,哥哥休再与这秃厮费话,让小弟将他劈了得了!
忽然,一颗石子破空飞来,正好击中大砍刀。二大王一声惨叫,大刀脱手,虎口迸裂,整条臂膀被震得剧痛钻心,而且显然已经脱了臼,软软垂下,整个人倒退几步,跌坐尘埃。
大王从椅子上跃起,环视周围一圈,大叫一声:“隔山打牛!是哪路朋友不请自来,抱个蔓儿(报上姓名)吧!”
一个瘦高身影,飘飘然从墙外一株参天古树上飞身而下,气定神闲,立于当场。
大二三师兄们齐声惊呼:奴奴!
老和尚虽被绑着,依然气定神闲,闭着眼只管默默地念叨着经文,此时却微微一笑,张嘴唱了句:“善哉!善~啊哉!”
原来那日孟云从水府不辞而别,形只影单,举目无亲,信马由缰,穿州过县,四处闲游了五七日。他原想就此别过水若岚,断了儿女纠缠,远走江湖游历,或者远远寻一处深山老林,隐姓埋名,静下心来练功修佛。
然而半个多月徘徊下来,脑袋里心窝里又全是水若岚的影子,不管行路吃饭,还是睡觉练功,甚而至于念经都能念错了,全因为此。水若岚,仿佛就是萦绕在自己周身上下前后左右的空气,无处不在,挥之不去,以至于神情恍惚,茶饭无味。至于那隐身修禅之地,寻遍周边,自然无一处称心。
百无聊赖之际,他不禁又想起了老和尚与一众师兄们,想起了自小打柴汲水的深山寺院,想起了念经打坐的禅房经楼,想起了这又想起了那,一时胸中,不禁波涛汹涌。
回寺里看望师父去!即便是有再多的心事,再多的困惑,师父他老人家佛法高深,一定能为我开导排遣一番的。
想到此处,孟云顿觉归心似箭,便当机立断,辩明方向,调头直向山寺奔来。
一路风尘不觉,孟云已行到山下。顾不上打尖歇息,他径直奔上山来。将入山门之际,孟云抬头一看,见寺门大开,台阶草树诸处,均有打斗痕迹,暗叫不好!
为防不测,孟云绕过山门,抓了一把石子在手,纵身一跃上了院墙察看,前院并无异常。他提气飞身攀于一株大树之上,几起几落,飞墙过壁,瞬间到了正殿大院,隐身于墙外那株参天古树上观望,正逢贼人欲害老和尚,情急之下飞石击落了大砍刀。
接下来不必细说,孟云以一敌众,与强盗们斗在一起。不多时,头领喽罗伤的伤残的残,倒下了几十个,大王后背也中了孟云一掌,大口吐血。
孟云喝问那大王,因何无故闯入山寺撒野。大王忍痛言道,其一,那晚从水府劫走你二人者,必为寺中僧人,某虽为盗,亦知晓大义,誓要救回水小姐;其二,某恩仇向来分明,此来亦是要寻你晦气;其三,一码归一码,贼不走空,水府的千金在某手上,少不了要问水员外再换些银子花花。
孟云冷笑道,你等贼人,既知大义,却又明火执仗,不过强盗逻辑!我师父苦口婆心,尔等仍执迷不悟,愈陷愈深!我佛既难感化,那就只好报与官家,审清问明尔等罪孽原凶,赏与几年牢饭,临了再吃项上一刀,才是正果。
大王哈哈大笑道,某技不如人,有死则矣,亦为好汉!你若报官,则甘做朝庭鹰犬走卒,为江湖豪杰所不齿!今既落败,心悦诚服,杀剐随你,悉听尊便!
就在此时,从山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两个女子,前头奔跑者口中不住地哭喊:“孟云,孟云……!”后面紧追的女子亦不住地呼喊:“小姐,小姐……!”
众人一看,原来是水家小姐和她的贴身丫鬟,不禁面面相觑,难明所以。
孟云回头观看,竟是水若岚寻上山来,浑身不由一震,呆立当场!
老和尚绑着双手,闭目不住地摇头,口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七
水若岚自那日不见了孟云,便只身出府找寻。小丫鬟主仆情深,也紧随其后追了上来。可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一个不辞而别之人?
主仆二人逢人必问,逢客店必进,辗转打听数日,终是处处碰壁,茫无头绪。两个自小生长在深宅大院、从来衣食无忧的年少女子,从未曾抛头露面涉足市井,又怎能通晓人情世故、炎凉冷暖,至于州县方位、道路远近这诸多事宜,更是无从谈起。
出门匆忙身无长财,这几日下来,主仆二人钗环首饰早已变卖净光,眼看着这三餐也将难以为继。再往下走,二女就要潦倒而至于夜宿荒野,食草饮溪了!
水若岚急火攻心,终于病倒,所幸今日这家店主人老两口好心,延医诊治之外还免了店钱,又助了几十个大钱,让二女不可乱奔,趁早回家,免得遇人不淑,徒生不测。
走投无路之际,水若岚灵光一现,猛地想起,孟云唯一可能栖身之处,便是上次拜佛之山寺。料想他无处可去,或迟或早,也许就返回那里去了。
小丫鬟机灵,依稀记得上次拜佛往返途经过的几个州县,再一打听,终于有了方向路径,主仆二人遂打起精神,直奔山寺而来。
水若岚,千辛万苦,遭罪无数,历时月余,终于寻上寺院来,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但也终于耗尽了精神气力,一头栽倒红尘,晕死过去!
小丫鬟扑通跪倒,抱着小姐身子,号啕大哭起来。孟云见状,兀自手足无措,不知该当如何。
老和尚缓缓睁开双目,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句佛号念罢,就见老和尚双膀一用力,身上绑绳尽数寸断,落于脚下,继而双掌翻飞,袍袖生风,身边这十几个喽罗,瞬间倒的倒,卧的卧,哭爹喊娘,惨叫连连。
老和尚击退贼人,迈步上前,道一声得罪,扶起水若岚身子,在她身上几处穴道上点了几下,然后双掌按在她后背上,运起内功,缓缓揉捏推拿起来。
不多时,就见水若岚嘤咛一声,悠悠转醒,口中却“哇”一声,吐出一口黄水,再次晕厥,瘫软在老和尚怀中。
老和尚连呼罪过罪过,对丫鬟说:“快扶你家小姐到~到大殿歇息,半~半个时辰便好了。”
说罢起身,来到孟云近前,拍了拍他肩膀,摇一摇头,转而望向大王说道:“施主身中掌~伤,需老衲为你推~血过宫,循周天而除余痹,否~则终身为患,痛苦不堪,如何?”
大王忍着剧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某今才知晓,原来那晚水府救人者,便是尊驾,恕某眼拙,晃了招子(瞎了眼睛),失敬了!某这点伤,不劳大师费心。不过,一码归一码,这笔账,某记下了。弟兄们,扎手(对手厉害),扯呼(撤退)!
老和尚双掌合什,念一句阿弥陀佛,不再多言。
众强盗挣扎着起身,呲着牙咧着嘴,你扶着我,我搀着你,陆续退出寺去。
大殿上,水若岚终于缓过来一口气,缓缓睁眼,咳喘几声,小声对丫鬟说:“扶我起来,去见孟云,问问那冤家,为何不辞而别!”
八
孟云此时,还在发呆,心里一时江洋翻覆,不知所措。而刚刚爬起来的二大王,垂着那条软臂,另一手已经将大砍刀拾起,将要退出山寺,但在经过孟云身边时,突然眼冒凶光,单手挥刀向孟云砍来!
孟云听得耳边生风,本能侧身往旁一闪躲开,忙收回心思定睛再看,二大王一刀砍空,第二刀顺势横斩,明晃晃的大刀片子拦腰砍来。
孟云也不躲闪,右手袍袖迎着大刀卷了上去,同时左手变掌拍向二大王面门。二大王急忙收刀向后跃开,正好落脚到老和尚面前。
这贼人杀红了眼,早已不管你张三李四王二儿麻子,见人便砍,大刀索性向老和尚肩头扫去。
众人齐声惊呼:“师父小心!”
老和尚不慌不忙伸出两指,轻松夹住砍来的大刀,口中念道:“善哉,善~哉!施主杀伐过重,戾气满胸,似这等执迷不悟,迟早陷于万劫不复,可惜,可惜!”
二大王大刀被老和尚两指夹住,欲往回抽,那铁片子竟似在老和尚指间生了根一般,半点也抽动不得。
这贼气急败坏,大刀撒手,单掌用尽力气拍向老和尚胸前。老和尚竟不躲闪,硬生生受了二大王一掌,身躯一震,大刀扔在地上,踉跄一步说道:“施主可回头否?”,嘴角涌上一股鲜血!
孟云吃惊非常,顾不上管那贼人,抢步上前扶住老和尚大喊:“师父,师父!”
二大王俯身拾起大刀片子,再次砍向孟云后脑。而此时,孟云正抱着渐渐瘫软的老和尚,背对着贼人,眼看这一刀下去,孟云便要身首异处。
千钓一发之际,就见水若岚挣开丫鬟,疯了一般猛然冲将过来,拼尽全力抱住二大王持刀单臂,厉声哭喊道:“强盗,休要伤他!”
二大王恼怒非常,抬脚便踹,水若岚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二大王刀头再向孟云刺出。
水若岚奋力爬起,猛地从向面抱住了孟云,而那明晃晃的鬼头大刀,不偏不倚,正好从她后背刺入,穿胸而出,又刺入孟云后背寸许!
孟云吃痛,回头一看,水若岚爬在自己身上,双手紧抱,泪眼迷离,气若游丝,大张着嘴欲语而无言,嘴里涌上大口鲜血,背上插着明晃晃一柄大刀,刀口上血流汩汩如泉!
孟云几乎惊厥,气血冲顶,目眦欲裂,痛呼一声:“若岚~!”,发力一掌拍向二大王胸口。
二大王没料到这一刀刺中了水若岚,愕然一惊,孟云掌已拍到。这一掌,孟云情急之下,不知使上了几百倍功力,二大王身子应声向后飞出丈许,重重摔倒在地,鲜血狂喷,胸肋尽数碎裂,连五脏六腑也乱成了一腔杂碎,脑袋一歪,立时毙命。
此刻的孟云,一手抱住水若岚,一手抱住老和尚,左看看再右看看,泪水涟涟,悲痛何止万分!他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把几个月来郁积于胸的各种隐忍与不快,各种彷徨与无助,各种惨痛与血泪,尽数倾泄而出!
随着这一声哭喊,孟云就觉得嗓中发腻发甜,喉头发紧,一张嘴,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摇一摇,晃两晃,直挺挺向后便倒。
九
恒山巅峰,高台亭阁,长天朗日,悠云荡漾。偶尔一阵清风吹过,阁中人袍袖不住飘飞,猎猎作舞。
老和尚高坐阁中,孟云对面而坐,二人手心相抵,正在运功。
约摸大半个时辰过后,二人缓缓放开抵着的双手,各自调息均匀,意领气走,蕴于丹田,收功站起。
孟云扶着老和尚慢慢走出阁子,踱步到高台边缘,望向悬崖峭壁之下的无垠旷野。
“师父,原来您与这玄空寺,渊源竟如此之深,难怪老方丈对我和水小姐如此慷慨!”
“我与方丈本是同门,再有当年情谊,我这个忙,玄空寺不能不伸一把手。有恩于人,别人终会以恩报你,但切不可图回报而施恩于人。”
“徒弟记下了。师父那日夜入水府营救,只恨弟子当时受伤,连累师父险遭不测,罪过!”
“你随水家下山后的几日里,寺院总有山寨的探子出没,我装做不知,也暗地派出几路探子上过山寨,这叫知己知彼,来而不往非礼也;
贼人访见水员外府第,才知道你也在那里,所以寺院安全了,但水府就危险了。以你当时的身手,单打独斗或可自保,贼人若群起,你自保尚难,怎可保得了别人;
我本想赶在贼人到来前几日,暗地里约你出府,教你些应战之策和救急存身之法。没成想,到府之日正好遇上贼人,情急之中只好现身,从他们手中硬抢出你二人;
因你二人伤病无处安身,再者为避贼人寻仇,只好绕道恒山,暂为权宜。贼人决计寻不到这里,玄空方丈医道武学双精,也可助你二人早日养好伤病。”
“师父大德,恩同再造!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无以为报,待您老人家伤好,弟子送师父回归山寺,终生陪伴,再不踏入这江湖半步,招惹这许多是非。到那时,请师父为弟子剃度赐法号,弟子决心皈依佛门,潜心修练。”
“善哉,善~哉!你一心向佛,天生佛缘不浅,我心甚慰。我已大好,不日即可返回山寺。你也不必随我回山,就在这恒山上修练几年,再行定夺!”
“师父,我……”
“你凡心未了,尘缘未断,怎能入我清静空门!我说过,修佛参禅本就不分寺院与红尘,全在你这里!”
老和尚拍了拍孟云的胸膛,双手合什,唱一声善哉善哉,袍袖飞扬,下山去了。
十
孟云还是照原来那样,每日在阁中打坐练功几个时辰。练功毕,他也还会在山中四处闲游。峰顶老松,溪谷清泉,崖头岩壁,腾跃登攀。一样繁花草树,一祥兽吼禽鸣,而孟云此时,却再也难有自在畅快之心。
同样置身于崖顶高阁中,时刻可以望见远处闲云升腾翻卷,千峰万壁耸立云中,天地之间一目千里,野旷开阔,而孟云此时,心里却似堵了巨石,如梗在喉。
再没有人给你送上来三餐素斋,再没有人与你同桌共进汤饭,再没有人为你写好诗文词句,再拉着你听她诵读,再也没有人和你共同度过,那云下高台的欢乐时光,没有!
“……这座亭阁,原是有名字的,名字一定还很好听,只是岁月侵蚀了那匾,那上的字你我看不到了。咱们以后还来这里,你练功夫,我写诗文,这阁楼最好能有个只有你我知晓的名字才好。你先说,叫什么好……”
“这里就是个高台,台上有阁楼,而且那幅对子上下句,又有水云二字,不如就叫水云楼台,或是云水楼台可好,水自然就是小姐你,云嘛……”
“你不是不懂诗文吗,以前还骗我说你不识字,不识字不懂诗,竟也能取出这么雅的名字?那你说过的别的那些事,也都是在骗我吧,不理你了……”
“云水楼台,雅则雅矣,可我觉得还不大妥。不如,不如就叫,叫悠云阁吧。我猜当年那位在这儿修行的前辈,在修这个阁子的时候,一定也是和我一样想的……”
……
“太太不是我的亲娘。我娘是爹爹的第一位太太,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爹爹有好几个夫人,我都叫姨娘,只有这个姨娘在我娘死后肯哺育我,爹爹就让她做了太太。她只是为了做太太,并不是真心疼我……”
“ 我连个徦装疼我的爹娘也没有,我都没见过亲生爹娘,是师父在雪地里捡的我,养大了我,教会我念经,教会我功夫,师父师兄们对我都很好……”
……
恒山之巅,高台亭阁。
阁外,和风晴日远,天阔碧云悠。
阁中站立一人,良久不动,泥塑一般。一阵微风吹过,吹起袍袖飘飞,猎猎作舞。
阁上高悬一匾,匾上题“悠云阁”三个大字,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阁外高台悬崖边,一块突兀石壁上,也刻有“悠云”两个大字,大字下面,还镌有一阕《忆秦娥》,词曰:
咫尺
梦断天涯客
凌霄
莫与风岚话寂寥
茕茕来去红尘路
错把尘缘误
来生
不负悠云不负卿
(全文完)
【本文曾参与悠云阁悠云主题小说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