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满眼绿色的季节。
半生漂泊,风雨飘摇,我第一次重返那座记录着我青涩岁月的城市,曾经的爱与恨,欢笑与泪水,如今都随风飘逝,了无痕迹。
夏日的午后炎热而潮湿,柏油路被烈日灼烧炙烤,目之所及,白花花一片。衣衫湿塌塌的贴在前胸后背上,喉咙也干涩难耐,我在街边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橘子汽水,一饮而尽的惬意稍纵即逝后,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
倏忽间,一首舒缓悠扬的钢琴曲从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传出,这支钢琴曲像一道闪电将我击中,我发了疯似的顺着音乐传出的方向拼命寻找着,街角处,竟是昔日钢琴社的那间琴室,那间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琴室,那间我早以强迫自己忘记的琴室。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然坐落在老地方,连门前的装饰都一如往昔,只是岁月斑驳,让它褪了些许颜色。我木然的站在原地,早已泪流满面。
冰封已久的记忆瞬间融化,思绪就像早已饱和的承压水,承压面上裂开缝隙的一刹那,那水便迫不及待的从缝隙冒出来,汩汩的,一发不可收拾,那涌出的如水的记忆里,全部都是你的影子。
我轻轻的走过去,透过澄澈的玻璃窗,看到琴室里,一个女孩正在忘情的弹奏着你的曲子,那专注的神情像极了那时的你。天!对面那有些发黄的墙壁上竟还挂着当年你参加比赛时的照片!原来你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忘记。心中酸涩,我的眼睛热辣辣的,一片模糊。。。
我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带走所有,本以为自己会将你忘记,可那些我好不容易才封闭起来的记忆,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舒缓乐曲一击而溃,原来我苦心搭建的围墙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你独自端坐在琴室里,午后的阳光倾泻在你脸上,映衬出一张俊美的脸。你忘情的弹奏着那首自己创作的《比雷埃夫斯的夕阳》-那支你最喜欢的曲子。你总是说,在这支曲子营造的氛围里,你好像走在红霞漫天的大路上,清风拂面,心潮翻涌,迎着夕阳去寻找一个未知的美丽世界。你的手指划过琴键,指间流淌着如诗的旋律,那美妙的旋律好像有一种魔力,令人着迷,让人神往。。。
一阵热风吹走了所有的幻像,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从幻境中惊醒的我,心中空空,无比的伤心,孤独与失落。。。
你-一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们年相若,貌相似,相互了解,彼此敬慕,很多时候要好的就像一个人一样。尽管你的数理化成绩糟糕的一塌糊涂,但在音乐方面,你无疑是个天才。你学琴的时间比别人短,可进步却比任何人都快,才华横溢如你,是低年级和同龄人崇拜的偶象,我真为你骄傲啊!你说你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伟大的钢琴家,说这话时,你的脸上有光,你那双坚定的熠熠发光的眸子,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
可能是上天故意做弄那些有才情的人,如此优秀的你却总是承受打击和不幸。
父母的突然分手,让早已习惯了被呵护娇养的你一时难以接受。其实你父母之间的关系早就出现了裂痕,只是他们碍于你而迟迟不忍下最后通牒。你的心灵倍受煎熬,你恨自己为何如此粗心大意,那么晚才察觉出父母之间的问题。原本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一下子支离破碎,你不堪重负的来找我哭诉,而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力的劝慰受伤的你。伤痛过后,你站了起来,决定接受现实,因为你相信即使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母的关爱也没有关系,因为你还有音乐,还有我这个知己。
时间是治愈伤痛最好的良药,看着你逐渐走出阴霾,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天,你笑着对我说,你要报考音乐学院,看着你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我的心中突然升了一种难以名状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我真为你高兴啊!我坚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那一天,你第一次吻了我。
时间就像洗发香波的香味一样悄悄溜走了,在那个秋风萧瑟的发榜的日子里,望眼欲穿的我和你怀着希望又焦急的复杂心情挤在人群中寻找着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的眼神变得暗淡。
榜上竟没有你的名字,出乎意料的,你,没被录取。
我不甘心,怎么也不相信如此有才华的你竟然没被录取?!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听到,你本来是可以被录取的,可这次招生名额有限,你最终被一个人挤掉了名额,那个人的钢琴水平和你相差十万八千里,只是,他的爸爸有权有势。。这个秋天格外的冷。。。
你神伤的坐在夕阳中,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空洞的眸子望向远方,像在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又像在望着更加遥远的不知是哪里的地方。你一动不动,任海风撩拨着发梢遮住双眼。看着你的样子,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虽然我知道,不管我现在说什么,对你来说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因为你心里有太多的不平,太多的怨念。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凝固的时间才慢慢融化,你终于开口了。你问这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不公平?为什么世事总是如此艰险?你说你羡慕尘埃在空中自由飞舞的样子,可以不受任何牵拌,你说你很想解脱。我吓坏了,紧紧的抱住你,希望你能痛快的大哭一场,可不知为什么,你始终都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那个晚上你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就是我了,你的爸爸妈妈很快便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你说你感觉自己就像个多余的人,可只要一想到还有我在,还有钢琴可弹,你就什么都不怕了,你还告诉我,你爱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只是我一直害怕捅破那层窗纸会令我们彼此尴尬,原来我的顾虑是多余的。那个夜晚我简直幸福的快要死去。。
春天到了,到处充盈着生命的绿色,希望的绿色。在这个春天,你决定再考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拥之后,我目送你随人潮涌入音乐学院的大门,但不知为什么,当你的身影淹没在人潮里的那一瞬,我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竟生出一种将要失去什么的错觉。这一天,可真漫长啊。。。
当我在大门外忐忑不安,踱来踱去,倍受煎熬的时候,你那张自信满满的笑脸终于映入我的眼帘。那一刻,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你成功了。
我憎恨这个世界,在这之前,从没如此恨过。命运的天平稍一倾斜,幸福就在唾手可得间被攥得粉碎。在发榜的前一天,你约我出来,说是要提前庆祝一下,为了你--这位未来的钢琴家。看到你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对了,你还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送给我。
即使隔着长长的斑马线,你的笑容依旧清晰灿烂。你看到我,高兴的像一头小鹿蹦跳着奔过来。突然间,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的心一紧,看到对面的你,就像暴风雨夜晚海上飘摇的一只无助的孤船,转瞬之间便被突如其来的大浪吞没无踪。车流掀起你的衣角,在阳光下划出一条耀眼的曲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就像被闷锤击中一般,呆若木鸡。那一刻,时间仿佛忽地停滞了,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你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病床周围,你的父母焦急的望着你。我呆呆的守在你身边,望着你那只被绷带裹得厚厚的右手,欲哭无泪。我不敢想象,当你醒过来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弹钢琴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这个事实。那一刻,我竟产生了一个‘要是你就这样永远沉睡下去也许并不是件坏事’的邪恶念头。
夜风撩拨着窗帘,窗外夜色正浓,我伏在你身边,望着你熟睡的脸,心情无比的沉重。床头放着一只沾满泥污的精致礼盒,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只闪闪发光的戒指,那是很久以前我们走过商店橱窗时我流连久久却没舍得买下的那枚戒指。我走到窗前,被禁锢了一整天的泪水开闸般倾泻而下。
放榜那天,我在密密麻麻的榜单上一下子就看到了你的名字。你果然如预期般被你梦寐以求的音乐学院录取了,而且是以第一名的专业成绩被录取的。那一刻,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瞬间甚至难过的无以复加。
你醒过来后,我还是选择将事实告诉你,因为你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虚伪和谎言,所以我更加不能欺骗你。在得知了真相的那一霎,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彻底绝望了。你歇斯底里的叫我们都滚。那一夜,我彻夜难眠,想必,你也是一样。后来,我在垃圾筐里看到了那张曾经让你热切盼望的如今却被撕的粉碎的录取通知书。
梦想破灭之后的日子,你颓废极了,烟与酒成了你的救命稻草,却令你愈发颓废。失望彻底将你淹没,从你的眼睛里,我再也看不到希望,你心如死灰,我也一样。一天,你望着自己那只残废的右手,突然对我说,你想死。我吓坏了,哭着求你千万别那样想,不能弹钢琴了还可以干别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转头望着我惊恐的脸,突然笑了,告诉我你是吓唬我的。
那一天,你忽然谢谢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你隐瞒什么,而是依旧坦诚。你紧紧的抱着我,很久很久。。。
不知为什么,我知道那一天迟早要来,你跌跌撞撞的前行,迷迷茫茫的摸索,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在得知你出事的那一天,我忘记了我是如何被带到你身边的,我只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象游魂一样被牵引着。一直到了房间外,听到里面撕心裂肺哭声的那一刻,我才突然醒过来,发了疯似的冲进去,拼命的拨开人群,看到你那张曾经那么熟悉的脸,可此时却变得如此苍白陌生。。我觉得喉咙里好堵,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抓着你冰凉的双肩,使劲的摇着,仿佛你在沉沉的睡着,只要我使劲的摇晃你就会醒过来。我发疯似的叫你,摇你,可你却始终紧闭着双眼,你的脸好冷漠。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就这样离开我,我该怎么办啊?!你为何如此残忍?!我不在乎周围人错愕的眼神,我紧紧的抱着你,直到失去知觉。。。
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梦见你,你在黑暗中一直前行,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肯回头,也不肯停下来。我没命的奔跑,却始终追不上你,我拼命的跑啊跑啊,不住的呼喊着你的名字,直到泪流满面的醒来。
你在留给我的遗书中说,你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是一个没有用处的可怜虫。你说你再没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先行一步,请求我的原谅。可你是否想过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爱着你的人?你有没有听到你妈妈痛彻心肺的哭声?有没有看到你爸爸一夜之间全白的头发?有没有看到你的至亲好友们那一双双红肿的眼睛?有没有想到我-一个如此爱你的人的悲痛心情?难道你也一点不爱这个世界了吗?你说你是个懦弱的人,你走了却叮嘱我好好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你还口口声声说爱我,难道就这是你爱我的方式吗?你知道吗,我恨你,恨你的轻生,更恨你如此自私的丢下我放手走了却还残忍的叮嘱我好好活下去。你知道吗,你走了,也带走了我的整颗心。。。
时间依旧匆匆的不住前行,数不清的四季更替,又一个绿色的季节来了。绿,满眼的绿,如此生机勃勃的绿,你看到了吗?
我回来了,回到了这座记录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与泪水的城市。我封闭已久的心门已经被那首昔日的乐曲打开,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你的墓前。在你的墓前,我泪流满面,忍不住亲吻墓碑上你的照片。对不起,我一直都没能来看你,但我的无名指上一直戴着那枚戒指。我告诉你,我不会再逃避了,虽然我还是不能坚强的面对你而不流泪,但我已脱离神情恍惚的过去,即将带着你的嘱托和希望去开始新的生活。
那个夜里,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我们曾经无数次相伴的琴室,你依旧坐在那架钢琴前,弹奏着那首属于我们的《比雷埃夫斯的夕阳》。午后的阳光笼罩着你,你忘情的投入。我想叫你,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串串的泪珠滑落。。。梦中的你,依旧那一袭白衣,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依旧像那时一样美丽。忽然之间,钢琴声停了下来,你转过头对我笑着,晶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希望,金色的阳光洒了一地,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