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忆语》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为悼念他死去的爱妾董小宛而写的回忆性散文,在这篇散文里,他用饱含深情的笔详实地记录了他和董小宛在明末清初易代之际颠沛流离和生离死别的爱情经历。这篇文章因其描写的爱情故事极富传奇性和感染力而流传甚广,不仅是冒襄的极具影响力的一篇散文,也是明清小品文的经典代表作之一。
在《影梅庵忆语》第一卷中,主要讲述了身为一代名士的冒襄与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两人相识、相知到董小宛嫁到如皋冒家为妾的曲折过程。在这一场名士与名妓的交往中,我们可以看到冒襄对于儒家传统信条的恪守,也可以看到董小宛身为一个烟花女子,对于爱情的大胆追求与坚持。而第二、三、四卷中主要写了小宛在冒襄家为妾的生活状况,我们看到的是恭敬有礼、勤勉好学、持家帮夫、读诗弄文、善烹善书的董小宛,可以说是集贤德与才艺与一身的女子。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之中,我自己的心中也出现了一些疑问:
一、董小宛为何钟情于冒襄?
《礼记.内则》有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董小宛身为“秦淮八艳”之一,声名远播,许多文人雅士为了博得一见不惜千金,而这样的她为何会对只有几面之缘的冒襄情有独钟,苦苦跟随,甚至甘愿自奔为妾呢?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其他的因素影响她吗?
首先分析冒襄,冒襄是明末四公子之一,是一代名士,文章满天下,名声浩大;而且他长相俊美,小宛母亲赞他奇秀,他与小宛同游金山时路人也皆以为二人是神仙下凡,虽然有些夸大之嫌,但也足以让我们猜测出冒襄是长相是十分俊美的;另外冒襄出生名门望族,父亲官至副使,是如皋当地的富贵之家。那么这样一个集才华、财富于一身的美男子又怎么不让董小宛心动呢?
其次从董小宛自身来说,身为秦淮河名妓,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培养与一般妓女并不一样。她从小接受的是艺术教育,她们从小学习弹琴、跳舞、作诗、作画,所读的文章也不是经国论世的道德文章,风花雪月之类感情审美的文艺作品,艺术的熏陶使她们的个性更加突出,自我意识张扬,更能够展示自己的“个体之美”。而且据董小宛的传记中写到:她虽然生于烟花柳巷却爱读道德文章,最大的理想是做贤妻良母,所以她在秦淮河以高傲、冷艳、素雅著称,这一点从她嫁入冒家为妾后的行为举止中也得到了印证。所以对于她来说,做名妓的生活并不是她内心想要的,而冒襄就是那个可以让她实现理想的人,自我意识张扬、怀着改变自己生活强烈愿望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错过冒襄呢?
所以我们看到书中的她对于冒襄的追求可谓是死皮赖脸、死缠烂打了,尽管冒襄坚决拒绝,她还是孤身一人跟着冒襄从吴门到金陵,从金陵到郭外,不可谓不执着。但是如果我们能够设身处地地站在董小宛的角度思考一下,其实也不难理解她的行为。古代女子能够改变自己生活的唯一方式就是依靠男人,社会地位低下的董小宛想要改变自己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嫁给冒襄。董小宛需要依托着冒襄生活,正如冒襄生病时,董小宛对他人说:“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与兵燹间,将安寄托?”我们与其把董小宛对于冒襄的追求视为女子对于自己爱情的大胆追求,不如将其视为女子改变生活、实现理想的追梦之旅,只是她的理想无关国家、民族罢了。
二、冒襄为何如此多情而又薄情?
在《影梅庵忆语》中我们看到的冒襄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他是一个多情而又薄情的人。一方面,他对于董小宛是有情的,若非有情,又怎么能在董小宛死后,为她写出如此真情实意、感人至深的文章。从《影梅庵忆语》第四卷的最后一段也能看出两人之间的感情:“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 …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间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可见,若非有情,此二人如何心灵相通,殷殷牵挂至此。
另一方面,冒襄与许多文人士子一般又是非常薄情的。首先,他初次拜访董小宛是因为有人说她: “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但两次不见之后,他又转移了目标: 结识陈圆圆,并与她许下约定,这充分说明他最初对董小宛的感情只是贵公子的风月欢娱。其次,在苦苦追寻着他,想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却因为董小宛的债务问题多次拒绝了她,若不是友人的帮助,董小宛不知何时才能得偿所愿。另外,我们也能发现每次遇到困难或是危机时刻,冒襄总是选择放弃董小宛。第一次是在苏州,面对抱病在身的董小宛,冒襄选择的是置之不理,回家料理自己的家事。第二次是董小宛“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柁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八抵三山门。”但冒襄却只因为“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于是遂不及为姬商去留,竞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第三次是乙酉年五月,流落到盐宫城客居,遭遇清兵攻陷南都,冒襄先是令董小宛独自率领婢妇坚守寓所,自己陪侍两亲和妻子出逃,后来又与董小宛诀别说: “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只是因为冒襄的父母觉得“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此外冒襄在处理与陈圆圆的关系上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取舍态度。这些充分地证明了冒襄对于女子的薄情。
冒襄是晚明士人阶级的代表人物,我们可以借由对他的分析,一窥晚明士人情爱观。首先,冒襄与许多晚明士子文人一样是风流而多情的。这种贵公子的风月欢娱在明末秦淮河畔的欢场中是非常普遍的,例如《板桥杂记》下卷“轶事”门载:李贞丽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与阳羡陈定生善。香年十三,亦侠而慧。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梦》皆能妙其音节。尤工琵琶。与雪苑侯朝宗善。阉儿阮大械欲纳交于朝宗,香力谏止,不与通。朝宗去后,有故开府田仰与重金邀致香,香辞日:“妾不敢负侯公子也!”卒不往。而士子文人这种风流的生活方式背后其实也也折射出那个特殊历史时期士人们心态的复杂性,看似风花雪月的男欢女爱背后往往隐藏了太多世事的无奈和人生的悲哀。罗宗强在《明清后期士人心态研究》中这样写道: “重自我,重情,甚至纵欲,向为研究晚明思潮、晚明文学者所重视,亦常被当成个性张扬,自我觉醒之产物加以肯定。我人若从各个层面考察此种重自我,重情,甚至纵欲之现象,或者会发现,问题远较我人所想象者为复杂。”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冒襄多情而薄情了,因为多情,所以薄情。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的,分的份数越多,情便越薄。
其次,冒襄是一个具有强烈的儒家道德感和宗族观念的士人,在他的心中,“儿女私情”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忠孝仁义”。当他辜负陈圆圆的时候,他的态度是“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而离开身处惊恐和重病中的董小宛后,他的感觉同样是“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甚至在逃难时期,他也是选择丢下董小宛,自己带着双亲和妻子儿女逃生。而在封建时代,这样的取舍符合那个时代的历史逻辑和社会价值标准。冒襄对董小宛的那段感情,终究不可能像我们现在所想象的那样至情至性,尤其当此江山易代之际,任何个人的恩怨较之于民族国家的悲剧都显得太轻、太小。
另外,对女子的轻视是中国古代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认知。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中论道:“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植,非桑麻不树,稍涉游观之物即拔而去之,以其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他也。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成阴之树亦栽,不成阴之树亦栽。以其原为一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则口腹有时而轻,不能顾名兼顾实也。”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古人认为:情爱之于男子仅是其耳目口腹欲望的满足罢了。如此看来,男子薄情便是必然,而士人的薄情就更无可指责。
阅读《影梅庵忆语》,我想我所收获到的不仅仅董小宛与冒襄之间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更是隐藏在他们俩爱情背后更深层次的关于时代和人生的思考与理解,初步了解到了一些晚明士人的婚恋性爱观,也看到了身为女子在那个时代的无奈与不易,这些都是我在阅读这本书之前没有注意到或者没有深究的问题,但在此之后,这些都是我在今后的学习中需要去关注和仔细研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