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颜下了出租车,拔腿就往输液室跑,赵有贞把钱付了,也跟了上去。
颜父这时躺在病床上,右手打着点滴,左手扶着额头,显然是睡下去不久,颜颜进了病房就呆站在床边,一声不吭,赵有贞见张茜丽居然陪在老人旁边,使了个眼色,将她带出病房。
“你怎么在这里,是你把他爸爸送进来的?”赵有贞从岳少群口中知道了大概的经过,却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张茜丽看了一眼病房里面,说:“我不是一直想做民生新闻吗,这次就从学姐手上接了这个电话通知来了,今天管理局的人钓的鱼,要扣他的车,老人情急之下打了国家公务人员,送到了派出所,在里面关着的时候心脏就不舒服,后来警察做的调解,先送这里来的,后面的事情等他身体好了再说,我看被打的那副嘴脸,不敲一笔竹杠估计不会罢休。”
赵有贞听了,想了想,问:“就是说,车已经扣了,那人还要求赔偿。”
“是的,我到了警局,正好警察在做调解,之前还不肯,还说老人装死,我说这是明显的钓鱼执法,真的报出去管理局也要挨批,这才先送这里来的,老人身上一共一百多的零钱,我先垫付了,后面怎么样还不知道,等他心脏好点再说。”
赵有贞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钱我给你吧,这是我同事的爸爸。”
张茜丽看了他一眼,把钱又推回去了,“到时候再说吧,真的是运气不好,碰到了这么件事儿,又是挂号,又是开药,现在我也没心情算。”
“真是麻烦你了。”赵有贞看了一眼里面,知道现在确实不是算钱的时候。
旧相识既然碰到了,除了公事,总要再聊聊别的,张茜丽低了头,任一头短发垂过脸颊,说:“真巧,没想到是你……”她顿了一下,重新组织下语言,“和我弟弟的同事。”
赵有贞眼睛还是望着里面,下意识地回答:“他和泉欣关系不错呢,哎,老人醒了。”说完就准备推门进去。
张茜丽赶忙拉住他,“他父子两个应该有事儿要交代呢,肯定是私事,等会吧。”
赵有贞听了,觉得她说的在理,便又和她攀谈起来。
“怎么今天做新闻就你一个人。”赵有贞问。
张茜丽脸上拂过一丝怜悯的神情,默默说:“哎,当然还有个摄像呢,还是他把老人背到床上去的,他爸爸身体不好,也住在这家医院,反正现在新闻也做不成了,他就去看他父亲了。”
“也是孝子,现在上班族的负担太重了,一个老人病倒,便要折腾掉孩子一条命。”说完,赵有贞想起来,爷爷今天也是到这家医院做体检。
张茜丽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一片阴霾:“久病床前无孝子,我那同事也已经快被折腾死了,前一阵子我不是还让泉欣帮我做摄像吗。”
赵有贞终于注意到张茜丽的表情,关切的问:“你那同事的爸爸病得很重?”
张茜丽这次以沉默作答。
颜父躺在床上,左手被颜颜紧紧地握着,话说得好缓慢:“车子是……人家同事的,要……拿回来,……快。”
椅子就在旁边,颜颜却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只是点头。
老人依旧气若游丝,“还有……这次我怕……车子会被记录,……以后人家也开不了。”颜父还是有担当的,这时候想的还是他借他车的同事。
颜颜心里更加难过,含着眼泪,看着老人说:“阿爸,放心,大不了我们买辆新的,带牌照还给人家。”
颜父见到儿子体会了自己的意思,心中宽慰,闭上眼睛喃喃道:“啥时候……我们的房子,拆了……就好了。”
为了一般病人方便,输液区和挂号设在一楼,往上走,便是皮肤科、五官科等,三楼四楼则是内科外科骨科,在往上的楼层,就是重大病科室了,一般人家平时去不到那里,也自求多福,不要到那里去,是以今天那个背着摄像机的年轻人走进肾内科时,引得病人和家属一阵侧目,倒是值班的护士主动和他打了招呼,“你爸爸早上五点醒了一次,又睡下去了。”
那背摄像机的点头谢过,便往病房走去,路上正好碰到主治医生,那医生见了他竟然也主动和他说话。
“片子出来了,你爸爸右边的肾脏已经不行了,左边那个也快没用了。”那医生一头的白头发,走在最前,身后跟着一批拿着病例的医生护士,自己空着两手,如同皇帝出巡,可见级别着实不低。
那男的叹了一口气,问:“那换肾呢。”他提问的好快,想必也是事先做了准备。
白头发的医生对身后说了一句:“小陈留下,其他人跟我走。”之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赶到别处去了。
那男的侧身让了,留下的那个医生拿着病例和X光在走道里就和他说起来。
“要想活命,也只能换肾,但是肾源要你们自己找,你爸爸的情况,是等不到合适的供体的。”
自白头教授刚才说了那句话,走廊上所有的人目光就都射向了他,同样是病,也分轻重缓急,在场的家属虽不懂医,也都听懂了——这人的父亲没救了。
当事人却好是冷静,问:“我上次的检查怎么样。”
姓陈的医生拿出报告,说:“你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熬夜,最近可能压力也大,上次检查出来,你的其中一个肾脏也不是很好,另一个虽然有点虚,但是没大问题,所以我们不建议从你这里移植。”
周围的看客们听了,心里念叨一句可怜——两个人,四个肾脏,只有一个正常——一个家庭可能要因此毁了。
那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医生见惯生离死别,现在也不忍心再说下去了,只是陪着他。
“那请问医生,换肾的费用一般是多少,肾源呢?”那人的声音很儒雅,这时竟还不忘礼貌。
医生凑过去悄悄对他说:“肾源只能去买,那里来得我们不管的,只要你父亲不排斥,但你要记住,买肾脏一般二十到二十五万,手术反而不是大头,带着检查费和床位费四万到顶了,真的换了,后面每个月换药要五千不到,第一年是必须的,后面几年可以减少,这样下来,一般你要准备八十万左右。”
那男的听了只是点点头,之后便沉默了,医生又说道:“换肾的成功率一般是百分之八十,还有存活率,现在医术发达,五年以上的存活率是百分之六十,十年之后不好说,就算换的那个坏了一点点,只要不严重,之后通过透析维持,还是能活很久,只是……。”说到这里,医生停了。
“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钱的基础上是吗?”那男人低着声音说。
姓陈的医生见他眼前这个男人如此冷静,默认了,就把头扭向了别处。
“明白了,有劳。”说完双手抱拳作了一揖,那医生没见过这种表达感谢的方式,也不知道怎么回,转身离开,走前说:“今天一个当大官的来体检,北京那边把了招呼,所有的教授级都要去会诊,一会儿老师忙完了,我在和他确认下,我说的也不一定准。”
“仁心仁术,烦请费心。”那人对着医生离去的背影鞠了一躬。
赵定一在贵宾室里不停踱步,对着院长喊道:“你们要这样我就不检查了,这是做什么,说什么做个体检,体检用得着要这么多人等我?”
院长也是个花白头发的半老儿,小的时候将脸上的皱子记得更加明显:“老部长,这时李部长的意思,你就在这里检查,教授们都在外面等着呐。”
“你去告诉李青山,他要这样安排我就不检查了,为了我一个,停了所有的专家门诊,每年财政拨款花老百姓的钱养着,现在你们就这点觉悟?就干这个事儿?”赵定一走的更加急了。
“可是李部长电话打了招呼,我们也没办法,再说科室里也有当值的医生,检查就一会,很快就好。”院长好是为难,一个前国家部长,一个现任副部长,两人下的命令竟是南辕北辙。
赵定一听了更气了,喊道:“一会也不行,这风气就不能开。”
“每年市里干部的体检都是这样,对老部长,我们这次已经是等于降了格了。”明明是秋天,院长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珠。
“打电话给他,他这抓的什么意识形态,就培养这种风气,这是医院,被弄得像官僚机构。”赵定一说。
院长苦笑:“老部长,我们怎么会有北京那边的电话,都是那边打给我们的。”
赵定一知道再和他说下去也没用,对随身的警务员说:“给我拨李青山办公室电话。”
赵有贞和张茜丽这时候已经看过了颜父,老人谢了好一阵,又问道颜颜平日的工作状况,两人安慰了几句,又劝老人睡下了,张茜丽让颜颜留着陪床,和赵有贞退出了病房。
刚才肾内科那个背着摄像包的男人也正好走到一楼,见到张茜丽,赶忙跑了过来。
“秀才,这是我弟弟的同事赵有贞,也是这次新闻当事人儿子的同事。”张茜丽介绍。
“幸会,在下赵有贞。”赵有贞伸出手去。
“久仰,上次文化司的游戏交流会我见过你,在大学采访又见了一次,只是一直没机会相识。”那个叫秀才的人如其名,抓住赵有贞的手,双手握拳,将赵有贞的手捧在当中。
赵有贞一下子对这个人心生莫名好感,伸出另一只手,四目对视,拳拳相握,拱了几下。
行完礼,秀才说:“上次赵兄拿晋惠帝的典故反驳那日本人,我却以为不厚道。”
赵有贞好奇:“请指教。”
“晋惠帝虽然智力低下,但也算是个仁慈之主,嵇绍被杀时,还知道告诉侍从,不要洗衣服,上面有忠臣的血迹,像他这种,还后面的有光启皇帝,若是当个王爷或者是封个诸侯,也可能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是的,偏偏上天选中了他们,倒是苦了百姓。”赵有贞说。
秀才反驳:“不是上天选中了他们,而是他们周围的人选中了他们。”
赵有贞心中一惊,知道自己刚才确实说差了,晋惠帝身边的贾南风,光启帝身边的魏忠贤,他们才是罪魁祸首,这个叫秀才的竟比自己看得更深一层。
张茜丽见这两个人一见如故,反倒把自己晾在了一边,心里居然不是滋味了起来,插嘴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秀才对他说:“说着玩呢,没什么,茜丽,后来那婆娘没难为你吧?”
张茜丽为难的看了赵有贞一眼,故作镇定地说:“没有,我会怕她?”说完又问道:“秀才,你爸爸怎么样了。”
赵有贞听得出他们说的是电视台的事情,张茜丽不想多说,所以转了话题,自己也识相地当做没听见。
秀才的脸上平静如水:“大夫说比之前好多了,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年纪大的人毕竟身子弱,再住一段时间看看吧。”
张茜丽:“有什么事情要讲哦,别总是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秀才笑着回答:“怎么会呢,赵兄的同事那边怎么样了。”
赵有贞回答:“老人已经醒了,对了,是你把老人背来的,家属就在里面,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进去了,我今天和倩丽去是采访,是工作的本分,见到老者身体不适送来医院,是做人的本分,既然你和家属都见过了,我就不进去了,进去了,也只是让你同事对我道谢而已,还要吵到病人休息,这不是我的本意。”
赵有贞听完,心里好生佩服,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发现这个叫秀才的眉目淡如秋水,一双菱形的眼睛,目光坚定,只是眉心处有一处小褶子,原来他一直都是皱着眉毛的。
“那我先回台里去吧,这盘带子我要拷了备份下,以后可能用得到,如果赵兄的同事要和官家打官司,这就是证据,起码也能争取到舆论支持,倩丽,我想你要不再留一会,看看等会是不是再录个音采访下。”秀才说完竟然又扛着摄像包,准备走了。
张茜丽听完他刚才说的一大段话,也顺从了:“恩,好,那我留下。”不知为什么,她对秀才心生感激。
秀才向赵有贞拱手作别:“赵兄,下次有机会再来请教。”
赵有贞连忙拱手相让:“不敢,倒是希望阁下指点。”
这个叫秀才的,今天救了老人的命,驳了赵有贞的论,看透了张茜丽的心,话却不多说一句,一个人离开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