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村前的麦地的时候,漫天的星光闪耀着,胡小娥闻到了青麦的清香,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2017年10月27日 星期五 多云
(1)
她,是我童年时期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那年,她坐在小院门口的梧桐树下。五月的阳光明媚耀眼,五月的风,温暖和煦。那棵梧桐,树干笔直,叶子硕大且茂密。斑驳的光影,跳跃在她的发间眉梢。风中有甜丝丝的味道,她的手中,一朵盛开的梧桐花,如她年轻的脸庞一般,娇艳欲滴。
我忘记了外婆正在等待细盐的菜锅,愣愣得站在那儿看呆了。她像一尊美丽的雕像,看着远处的麦地很久了。院中一声狗吠,惊醒了她,也吓坏了我。我拔腿跑远,回头再看她时,她呵斥着院中的狗儿,向我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买盐折回,她还坐在那里,看见我,眼睛又漾起了笑意,花瓣一样的嘴唇咧开,露出褐黄的牙齿。我对她的牙齿很遗憾,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叫四环素牙。
“别怕,狗拴住了。”她说话了,语调很奇怪,轻飘飘的,和我们说出的话儿很不同,但我听得懂。我边看她边往回走,绊到了一块砖头。
饭桌上,我嚼着还带着生盐粒儿的白菜帮子,跟外婆说,我看见村里有个女的可俊了,说话很蛮。
外婆好像没听见我说话,过好一会儿她却开口说,噢,她是你七外婆家的小妗子,是你七外婆花了大价钱给你小舅买来的媳妇。
小妗子,买来的?媳妇?我停下来筷子,愣愣地出了神。
在我七岁的小脑袋里,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媳妇是可以买到的,我甚至想象以后我会被谁买走当媳妇。
我的亲小姨,那年十八岁,高中毕业。她的眼睛除了看人看景,还喜欢看书,各种厚厚的书。她的嘴除了吃饭,还会给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她曾偷偷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是幸福到飞的感觉。
小姨说,七外婆家那个好看的小妗子,叫胡小娥。听到这个土气的真名,我失望了一下。
小舅舅倒有个符合他的名字,宋大宝,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圆胖的身形,一笑起来就眯缝眼,叫大宝正合适。
小时候,我认为小舅和别人没啥不同,甚至比别的大人更好,因为和他说话,不用仰着脸。
我经常从小姨口中听到一个词语,侏儒。她常常用这个词来代替小舅的名字。
后来,我离开了外婆家,跟随爸妈去了别处。
再见外婆和小姨,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路过村前的麦地,小姨指着两座新坟告诉我,看,那是宋大宝和胡小娥的坟。
让我吃惊和震撼的不光是这两个人死了的事情,还有就是我从小姨的口中,听到了一段让人动容的爱情故事。
(2)
那年,胡小娥十九岁,花样的年华花儿样的模样。她坐在七外婆家的偏屋里时,还憧憬着明天去有海的地方拍美美的照片。屋外的表嫂已经从七外婆的手中接过几沓厚厚的钞票,消失在门外。
漆黑的小屋,冰冷的锁,胡小娥绝望地想到了死。
那一晚,小屋的锁被打开,一个男人蹲着走了进来。
小娥惊呼,男人急忙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了几下。借着手电筒得光亮,胡小娥看到男人原来是站着的。
男人悄声说,别怕,我有办法救你。
光线闪过,胡小娥看到了男人眼中的真诚。多天以来,绝望的心忽然闪过一丝希望。
男人拽过胡小娥的手,轻声说,别出声,跟我走。
穿过院子,胡小娥听到堂屋的窗户里传来熟睡的鼾声。走在前面的矮小的身影,垫着脚打开了大门的门栓。
他们穿过村前的麦地的时候,漫天的星光闪耀着,胡小娥闻到了青麦的清香,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男人也听到了,说,忍着点,再走远一点再吃。这期间,胡小娥的手一直被男人的手握着。看着眼前个头只到自己胸前的黑影,胡小娥感觉不可思议,那双手很大,粗糙又温暖。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沉默了一秒,说,我是宋大宝。
胡小娥忽然甩开了他的手,她听那个恶狠狠的老太婆说过,宋大宝是她的唯一的儿子,她就是买来给他当媳妇的。
小娥,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送你去火车站,送你回家。
当宋大宝企图再向胡小娥解释的时候,远处嘈杂的吵喝声和手电筒的光线像箭一样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漫天星斗,无边的麦田,宋大宝拉着胡小娥奔跑着。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在被众人追上捆绑着,野蛮地推搡着,胡小娥心中竟然没有了害怕,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别怕,有我呢!
宋大宝被七外婆扇了一巴掌,骂了句,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天下少找你这样的憨种!
胡小娥被宋大宝的娘狠狠地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凶恶的恐吓,如果再敢跑,就挑了脚筋。
门上又加了把大锁,窗户也被木条封死了。胡小娥想到她和那个远房表嫂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中间还转了两次车来到这里的。表嫂说要带她去有海的地方打工,既可以看风景还能挣钱。现在她的眼前只有漆黑的椽梁。
她在大山深处的家,她的阿爸阿妈,还有她可爱的同学,此时与她已是海角天涯了。即使她费劲心思跑出去,身无分文,不知方向,又能跑多远?
七天了,胡小娥没有见到宋大宝。胡小娥有点慌,他说好的要帮她的呢!
那天,天刚微明,门被打开了。
宋大宝的娘阴沉着脸,站在门框里。
我犟不过那个憨种,不放你走,他个龟孙子真敢把自己饿死。你走吧,摊上这个儿,老宋家这一房注定要绝种了。
老太婆把箱子扔给她,转身走了。
胡小娥感觉像是在做梦,这怎么可能?但回家的渴望让她提起箱子,奔出去。
胡小娥有时恨死自己的心软。这是致命的、愚蠢的心软。
她在火车站打开了箱子,除了她的衣物还有一些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忘了这里的一切,好好生活。大宝。
那一刻,胡小娥的心忽然柔软了。她想起《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和简。她生来浪漫,渴望爱情。
胡小娥回到那个小院的门口,扣响门环时,夕阳的光辉落正好在那棵泡桐树上,把她的影子和树干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真荒唐,我真是疯了。胡小娥想。
(3)
我听小姨说到这里笑了,小姨,我看不是她疯了,是你疯了。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一个被人贩子拐来的女人,竟然和那样的小舅产生了爱情?你骗小孩子呢!
小姨急了,我哄你做什么,什么言情小说?我没看过那个,我小学文化,哪能编出这样的故事,这都是你小妗子以前跟我拉呱说的。
不管真假,我决定听完这个故事。
在我内心深处,那样好看的女人,我小舅爱上她,是很正常的。
宋大宝正虚弱地躺在床上输着营养液时,胡小娥端了一碗小米粥来到了他的床前。
宋大宝哆嗦着嘴,眼眶里溢满了泪。
村里的人觉得不可思议,悄悄议论,这女人八成脑子有神经病,都放她走了,还自己又跑回来了,这武大郎给他吃了什么药了?
胡小娥铁了心要和宋大宝过日子了。她看到宋大宝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还时常看到他矮胖的外表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影子。
对她好,似乎是宋大宝唯一要做的事情。胡小娥有时感觉宋大宝对她的好,是卑微的,小心翼翼的。他时常跟她说,小娥,如果你想走,我不留你。
胡小娥也说她也真是着了魔了,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她竟然是安心的。
宋大宝除了身材矮小这一点,其实脸膛还是很周正英俊的,还勤劳,爱干净。胡小娥看他越来越顺眼。这一点,她从未跟宋大宝说过。只是,忙时,去村头的麦地里,送去一罐解暑的绿豆汤,闲时,坐在脚蹬三轮车里一起去赶集。
村里的小伙子看到这一切,一个个羡慕地捣宋大宝一拳,你个狗日的,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摊上这样好的媳妇。宋大宝也故意急他们,嘿嘿,她愿意!
日子贫苦,有情饮水饱。
七外婆不懂什么爱不爱的,只是觉得祖宗显灵了。对胡小娥也是百般的好,只是盼望她的肚子早日鼓起来。
那天清晨,门口桐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胡小娥喝着稀饭,忽然跑出去呕呕地哕酸水。七外婆看着脸色蜡黄的胡小娥,面色大喜,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小跑着去锅屋熬小米粥煮鸡蛋去了。
怀孕的日子里,胡小娥的情绪很不稳,时常坐在门口的泡桐树下发愣。
我忽然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小妗子时的情景,原来那时她的腹内正孕育着一条小生命。
宋大宝也感觉到了胡小娥的异常。他知道胡小娥想家了。于是跟娘说,让胡小娥回去一趟吧。
娘把眼一瞪,大宝你脑子里怎么想的!肚子里怀着呢,万一不回来了,我找谁要孙子去?生了孩子的,孩子落地了,她想回家我不拦着!
宋大宝沉默了,这些有她的日子,他习惯并充实着。嘴上说让她回去,心里是一万个不想让她走。世事多变,谁又能保证她还会不会回来,即便她想回来,她的阿爸阿妈答应吗?毕竟他们的爱情和幸福是建立在罪恶的基础上的,这一切一触即碎,宋大宝心知肚明。
几个月后,孩子落地了,是个男孩。七外婆高兴地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宋大宝看着日益消瘦的胡小娥,终于做出了决定。
梧桐叶快落光的时候,大宝送小娥去了火车站。月台上,小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说,等着我回来。
火车一声长鸣,哐当着远去了,也带走了宋大宝的心。
(4)
说到这里,小姨的情绪也低落了许多,度丫,我真没看出来,你那小舅竟然是个情种。你小妗子一去不回,七年的时间,他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那七年,宋大宝成了哑巴。七外婆也唠叨埋怨了七年。他们的儿子宋小宝能去村里小卖部打酱油的时候,宋大宝喝了农药。
小姨对于宋大宝愚蠢的表现只有一个字,憨!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憨种!
宋大宝等了七年,累了。一瓶毒药,上了黄泉路。
他在那个小本子上写道,小娥,我在人间等累了,先走了。奈何桥上,无论多久,等你来。
梧桐花又开的时候,胡小娥回来了。她捧着那个本子,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胡小娥回到那个千思万想的家时,她的阿爸阿妈才知道真相。那个远房的表嫂回来跟他们说,小娥去了广州打工,签了合同,得三年才能回来,然后就失了踪影。
胡小娥跪着求父母只要不报警,就答应永远不再回去。
七年的时间,胡小娥是数着时间一分一秒过来的。
她思念宋大宝,想念幼小的孩子。她把阿爸爸妈这些年介绍的对象骂走。她知道,等自己的年龄大了,没人要了,父母一定会妥协,但她没曾想,这一耗就是七年。
眼前的宋小宝,虎头虎脑,像极了宋大宝。胡小娥要去抱他,这孩子惊惶着后退,一溜烟跑远了。
那一晚,胡小娥去找宋大宝了。
小姨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虚无,说,度丫,你说,奈何桥上他们能相见吗?
又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这个胡小娥,也是个憨女子,长得这么好看,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在你小舅这一棵树上吊死,连喝个农药都是一个牌子的。
(5)
我擦了擦眼睛,肯定地说,能,一定会相见的。
外婆端着杯子走过来,度丫,别逗你小姨了。来,看着她把药吃了,看这样子又要犯病了。
唉!和她说过多少次了,那个女人因为受不了打,几年前就跑掉了。小宝去年掉河里淹死后,大宝也喝药自尽了。她偏偏记不住,非得编出这么个故事,见一个人讲一遍。
我接过水和药,递给小姨。
听见外婆咬着后槽牙骂,该杀的男人,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害了你小姨一辈子啊!
小姨像是没听见,一粒一粒把药递到口中,眼神遥远迷离,笑靥慢慢绽放开来,宛如盛开的梧桐花。
我顺着小姨的目光,看到村前的那片麦田,绿浪微起微伏。其间,有两座孤坟,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