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遗珠 第十五回

前朝有狮城,位于东海侧,因地势下陷,年岁悠久,逐渐入海,从此销声匿迹。有幸存者入漩涡,遂成东海鲛人,依旧在这座繁华的海底孤城里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等到莫兰芳出生的时候,外头早已改朝换代了,她在水下狮城里是出了名的美貌,每当她游离在飘满浮藻的雕梁画栋中,就成了水下最梦幻的画面,没有哪条鲛人的身段比她更为轻盈婀娜。海下的时间,总是在冰冻中过的尤为缓慢,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莫兰芳还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就这样,因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青春对于鲛人而言,显得没有那么弥足珍贵,所发愁的,只是如何将它挥霍罢了。

莫兰芳就是这样,只要她想,没有她耍不出的花样。许是狮城里的万众瞩目让她变得日益骄傲的缘故,她决心跑到海面,好好对尘世的男子,戏耍一番!

于是,便有陆陆续续的传言在大鼏传开了,海上有精魄,以声惑人,无论是什么船只,只要在月圆之夜听见她们那令人肝肠寸断的歌声,总是会叫人失了魂,让船只不自觉地迷失方向,更有甚者,不幸错撞海岛岩石,落船身亡。无论是东方鲛人还是西方人鱼,二者本为一物,都具备气息相通,歌声凄清,蛊惑凡人的特点,莫兰芳那时还不懂什么叫罪恶,什么叫冤孽,只是看着这些痴心的人儿一个个为她受伤,为她死去,她便得意洋洋,坐在岩石上摆弄着她的鱼尾,远远地留给他们一个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优美身姿。

直至那日,莫兰芳看见了他——如海魂长相一样的凡间男子。

每一条鲛人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海魂,无论它们去到哪儿,这些海魂总是忠心不二地追随着自己的主人,有传言,它们都与主人命中所注定的真爱,长得有八分相似,它们肩负着为主人引路的责任。所以莫兰芳一看见他便怔住了。

那人本是东海畔的一户徐姓人家的普通渔民,因长得高大挺拔,又生得眉清目秀,颇受姑娘喜爱,还不等家里给他说亲,早就有人家托了媒人主动上前,要做成这一门亲事。可这位徐相公大概是早些年读了点书的缘故,总有些心高气傲的毛病,他看不上这些资质平平又不通文章的渔家女,可城里的小姐,不是他高攀不上,就是嫌着人家不大瞧得上他的身份,总是找不上合意的。于是,他的婚事,就这么一年一年被耽搁下来了。

近些日子,东海岸边一直流传着海上精魄的传闻,徐相公听了,一拍扇子,笑那是胡言乱语,定是那些眼花的渔民胡诌的罢了。渔民们急红了眼,非要找他理论,徐相公不慌不忙,只牵了自家的渔船来,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渔民们这下慌了,纷纷上前劝阻道:“徐相公,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上了船,哪有再退缩的道理!徐相公不听,一横心,便划着船,朝白玉盘般的明月下去了。果然,没过多久,在海上泛起薄纱一般、朦朦胧胧仙境似的云雾之中,徐相公听见了那阵令人惆怅的歌声,他失了魂,也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回过神来,是因为船只被什么东西挣了一下,他才坐在船头边,大梦初醒——还只差半公分的距离,他就要不偏不倚撞上前方那快巨大的海石了,若任船只继续这么诡异地行驶着,徐相公必定随着它粉身碎骨。

他受到了惊吓,忙不迭擦起了额前的冷汗。可还未来得及舒这一口气,便有女声突如其来的闯进了他的耳朵里:“喂。”

冷漠凄清,却又是那么不容拒绝。

他看见船尾处,有一个女子朝他飘近了。这女子一双烟波含情目,两靥生态,却有一股小家碧玉的气质,好生美丽!可她的身子却是沉浸在海中的,看得出她的水性非寻常人能比,在这深海中心步步朝他逼进,却丝毫不费力。她继续开口道:“我救了你,你不要谢我么?”

徐相公一笑,早就把方才的恐惧丢到了九霄云外:“姑娘,水里危险,还是早些上船的好。”说着,他还轻抬纸扇,故作姿态地要作势请她。谁料,那姑娘狡黠一笑,她单手撑住了船沿,纵身一跃,船只顿时左右摇摆的厉害,啪啦啪啦煽起了水花,水珠如雨幕一般从天而落,淋了他一身,徐相公在这剧烈地摇摆中站不稳了,嘴里却还是“姑娘”“姑娘”地叫,待那姑娘跳上了船,稳住了船心之时,徐相公定睛一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姑娘,七色鲛纱下的,是一条鱼的尾巴。

徐相公读过《山海经》,他知道这是什么,但还是壮着胆子问:“你……就是传说中的鲛人?”

那姑娘点了点头,便笑着快言快语道:“小女姓莫,小字兰芳,家住海下狮城,公子可有兴趣,带我回家?”她终是信了海魂的传说。

徐相公也是笑着,不言语,只是早就手脚并用起来,将船朝着家的方向划去了。

就这样,这对俊俏可人、容颜不输彼此的人和鱼,在村民羡艳的眼光中,结合在了一起。

徐相公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眼见曾经的同窗,中举的中举,发迹的发迹,不服输的莫兰芳可咽不下这么一口气,她坐在徐家那架唯一值钱的东西——破破烂烂的花楼机前,拿出了鲛人一族的拿手绝活,缝制起鲛峭、鲛纱、鲛布等织品。

这台年迈苍苍的花楼机可是徐母当年的嫁妆,见新进门的儿媳这么不管不顾地坐到了机前,她不免有些话说:“兰芳啊,徐家可就这么一件宝贝,你可要好生对待呀!”徐相公含笑拉过徐母道:“娘,你就放心吧,兰芳是鲛人,这些活是她最拿手的!”

徐母一听儿子这话,竟是拉长了脸,不动声色甩开了他的手,她总是不放心的徘徊在莫兰芳跟前。一见她的手法稍有不同,便忙不迭跑上前道:“诶,这个线法可不是那么织的……”

兰芳总是笑呵呵道:“娘,这是鲛人特有的织法,断是不会错的。”

徐母年轻时在城里做过绣娘,她的手艺在这一带略有口碑,只是人渐渐老了,织的样式不时兴了,才慢慢地不能再靠这点绝活贴补家用,花楼机便成了徐家的老古董。所以听了兰芳的话,虽然心里不信服,徐母却还是等着看她的笑话。到时候莫兰芳的织物一件也卖不出去,她就好信口开河,大做文章了。

可这一切偏不如她的意,莫兰芳的织物不仅没有一件也卖不出去,城里人却是一个个像见了稀世珍品一般,一扫而空。见着夫妻二人欢欢喜喜,满载而归,徐母的心里,不大好受。从那以后,每当她一碰那台花楼机,徐相公总会道:“娘,你还是歇着罢,一切都有兰芳呢!”徐母赌气般撤回了手,朝着徐相公啐了一口道:“兰芳,兰芳,整天就是莫兰芳,你倒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徐相公偏不懂徐母的气从何而来,只是一心尽着孝道,想让徐母多休息罢了:“娘,你这是多虑了。你看我们家现在有了莫兰芳,多好,你这身新衣服还是她熬夜给赶制出来的呢!您可有所不知,她们鲛人织出来的东西,可是落水不湿的……”

徐母只当他护着莫兰芳,便是越听越生气了,她打断道:“这等邪物,我可不知有什么好的,手法怪异,织线偏门,你可真的清楚她的来路?别是被什么精怪给骗了!”说着,便寻了个借口脱下了身上的新外衣:“花花绿绿的,我一寡妇,穿出去像什么样,真是不合体统!”徐母这下越说越生气,索性拿了把剪子来,将那件莫兰芳亲手所制的新外衣给铰碎了。徐相公想拦,却被徐母一个眼神射过去,止住了。

莫兰芳却还被蒙在鼓里,徐相公问她手头所忙何事,她还兴致勃勃道:“给娘新做的灯笼衫。”

“上回给娘新制了外衣,总还觉得少了些什么,细想来,如果娘将它穿上,还外罩这件灯笼衫的话,定是不会错的!”

徐相公不忍,只得劝她停了手,终是把真相告诉了她:“兰芳,你还不懂的我们的规矩,娘是一个寡妇,她若是打扮的太过招摇艳丽,定是要招人非议的,上回,她一气之下,已经将那件衣服铰碎了,你可别去再招惹她生气了。”

“啊?怎么会……”莫兰芳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可是,我亲眼所见,她在洗衣服的时候,对着镜子,喜滋滋地围了一头的红头巾。”

她哪里知道,徐母憎恨的不是她的不通世故,而是徐相公过于偏爱于她。

令徐相公矛盾的,却还在后头。这天起夜,他居然看到有人搬着一块海石,朝着家里的花楼机狠狠砸去。

“住手!”靠着这台花楼机,徐家境况愈发好了起来,想来遭人嫉妒是意料之中,可这等损人之事,徐相公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他跑上前去,拼了命抓住了那个砸花楼机的人,举着烛光往前一照,竟是他的母亲。

“娘,你这是何故?”徐相公不解地问道:“这可是你的陪嫁品呀!”

徐母正色道:“孩子,你是读过书的,难道还不知道这是害人的把戏吗?”

“娘,这话该怎么说?”徐相公道:“靠着这台花楼机,我们家不是好起来了吗,何来害人之说?”

徐母严厉地说:“孩子,你真就打算靠着卖布发家致富了吗?你真的要在经商路上,越走越远?”

徐相公这下沉默了。对读书人来说,经商,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徐母继续道:“你是一个明白人。现在徐家,没有人织布织的过莫兰芳,邻里乡亲们还指不定在背后笑话你吃软饭呢!况且,渔民不下海,这算什么事?你可丢的起这个脸么?趁早把这害人的东西砸了,免得你到时候利欲熏心,丢了祖上的光。”

徐相公平日里可是个最要面子的人,这一字一句恰好都戳到了他的心口上,况且,徐母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他实在不好忤逆她,而莫兰芳,他又一时心疼的紧。

徐母见他不言语,索性继续加了一剂:“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送你读书,可不是让你来靠着女人过活的。娘为了你,嫁妆也不要了,你可不要因为莫兰芳,枉费了为娘的一片苦心啊。”

这会,徐相公可坚持不住了,想念起早已逝去的父亲,他也不拦着徐母,任她继续,一声声、一阵阵糟蹋着那台几乎是看着他成长的花楼机。

“你还愣着干什么?”徐母砸累了,忍不住朝他喊道:“还不来帮娘一把,难道这个时候,你还只想着莫兰芳吗?”

“快呀,”徐母不知从哪找了块多余的海石,或许是早就备下了吧,她朝着徐相公脚边一扔:“快来砸!”

望着徐母鬓间隐隐约约透着的银发丝,犹豫中,徐相公终是将那海石捡了起来。

徐母见状,早就悄悄咧开了嘴,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徐相公自然是看不见的了。这徐母实际上早就盼着家境好转,可织出来的东西却不够时兴,入不了城里人的眼,作为一个寡妇,她早就习惯了家里拿大,本是想给莫兰芳一个下马威,好生教训她几句的,谁知,却被她抢去了风头,眼见得唯一的儿子都朝着她那方靠拢,徐母心里好生不快,她真怕儿子离她而去,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接受不了儿子已经有了自己另外的家这一事实。

等到莫兰芳起来的时候,发现花楼机被砸坏了,实在是气急败坏,叫嚷着一定要去报官,要把这个损人不利己的砸机人立刻揪出来,徐母心虚,只是语重心长,劝着她息事宁人,可莫兰芳哪肯就这么善罢甘休,她气愤地说:“昨晚我便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但万万想不到竟是有人做出了这等下作之事,若要将此事隐瞒下去,那还了得?谁知道会不会继续祸害邻里呢!”徐母见她如此出言不逊,也更加生气了:“要我说,这花楼机砸得不错,砸得好!正好让你们迷途知返,免得越来越利欲熏心。这条生路,我看,就是老天要断的!”

“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莫兰芳难以置信道:“这花楼机可是你的嫁妆啊……”

“嫁妆又怎么样?”徐母立即打断道,:“你还知道,这花楼机本来就是我的,现在我都不追究了,你还在那较个什么劲?”

徐相公见形势不好,只得拉了莫兰芳私下劝解,并如实相告:“这花楼机,就是娘给砸的,她怕我们执迷不悟!”

莫兰芳这会更是气极:“什么?她砸的?那她叫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徐相公解释道:“当然得下海谋生!这经商之事,本就属末流,娘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好。”

莫兰芳听着徐相公的意思,是要靠捕鱼为生了,只冷笑道:“我看她是老糊涂了。你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下海,你在说什么玩笑?”

徐相公听她这话,只觉刺耳:“渔户,哪有不下海的道理。倒是娘说了,你是鲛人,与那鱼类本是同族,何不想个法子,将它们都引了来……”

“你做梦呢!”莫兰芳一听,便知他和徐母打的什么主意:“要我去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叫我如何下的了手。”

徐相公沉默不语,心里却想着,果然只有和徐母才是一家人,莫兰芳究竟是外人,这点忙都不肯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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