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到了她，或者说，我留住了她。同学们抱着沉重的一摞摞书离开教室，急着投胎似的奔向被补习占有的暑假；而她握着刚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热可可，旋开盖子吹一吹热气又拧上，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话。我们的时间不属于彼此，但假期好像一个物质无限充裕的诡秘谎言，诱惑着怂恿着，将我们二人的脚牢牢粘在地上。

四楼走廊的末端有很大一片空地，栏杆没有封上玻璃，慢慢冷静下来的热风不断吹进。她难得抬眼看我，说话时视线总锁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于是我大着胆子去看她的头发。黑色偏棕的细密线条自高昂的发际线流畅地向后游走，在一个我看不见的点上汇聚，停顿，然后迸裂，绽放出一片金红的晚霞，包裹着颤抖的落日；热烈的乐章终止处，纤柔的黑发沉静地垂落到她校服雪白的衣领上，发尾描摹出一声有形的叹息。

“我想假期里应该会看，你说的那本书。”女孩说，目光突然照向我的脸，有一瞬间我感知到了那对深褐色的井中涌出的自然、放松、愉悦的甘泉，但水光一个忽闪便坠落回去消失无踪，仍只剩一对深褐色的枯井。她在眨眼，于是井口有光秃秃的树枝沙沙摇晃。

“我还是想问问，”我说，“一个月里你总是躲着我……”

她挠头，蹙眉，微笑，毫不相干的情绪以同样温和的方式一一掠过面孔。“会看的。”语气柔软地像片羽毛，但稍加注意就能发现，这羽毛正飘浮在虚空之上，因为她的声音缥缈起来。我转而注视她手里的热可可，她察觉到，便举起来抿了一口。

“我们得更了解彼此……”她叹道。

是啊，我在心里接着说，我了解不到你，你懒得了解我。但我发出的声音是：“今天时间挺多，聊会儿？”

她点头：“我们聊会儿。”

女孩的名字是卢桐。她是温室花朵，沐浴着大多数独生子女都享有的过量阳光长大。赞美之声日夜不绝流过她的大脑，最终变得白水一般平淡无奇，浇灌催生了最天真的残忍。幼儿园的同班女生帮她打水，她接过喷壶转身便踢垮了示好者堆起的沙堡；小学里找一个偷她蜡笔的男生打架，眼见要输马上换副哭脸去向老师告状；老师查课外书时同桌好心替她瞒着，报到同桌时她的手却举得比谁都高。

但还是有人喜欢她。那个男孩叫陆诚，天生的幽默细胞与优秀的体育成绩，浸透了双眸的阳光气息，即便在小学也成了爱慕的焦点。这个年纪的多动症和话痨被仁慈地包容着，只有老师会因他调皮捣蛋对课堂纪律的破坏而生厌恶之情。

就是这样的陆诚开始贴近卢桐，她也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不过是两个10岁的孩子彼此看着顺眼，愿意在玩转圈游戏的时候手拉着手罢了。他每天兴致勃勃地向她推荐游戏，她每天不厌其烦地给他解答问题，看起来倒也一片真心。先前还有出于嫉妒的闲言碎语往老师那儿飞，慢慢地全部归于平静；他的好哥们儿早就习惯了自己老大对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眉开眼笑，而她的竞争者也都孩子气地转移了目标。

那天的转圈游戏发生了意外。他的手心里不知为何全是汗，她抓握不住，滑脱出去。离心力在孩子串成的链环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卢桐被甩出去，像一只被子弹击中了的小鸟，一直撞到教室的外墙上才停下。慌乱的人群围拢上去，她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额角垂落的碎发盖不住一片刺目的猩红。

观者都记得陆诚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人。他和他那几个跟班手忙脚乱地扶起软得像张宣纸的卢桐，磕磕绊绊地往医务室赶。被架在两个男生胳膊上的卢桐面色惨白，头上的伤口溢出血滴流进了她的右眼；陆诚焦急而近于恐慌地看着她，攥着团纸巾却没有擦，不知是不是怕她疼。

“你千万不要失忆，”他颠三倒四地快速说着，“就算失忆，也不能忘记我们是朋友，卢桐和陆诚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