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呢喃的燕、嫩黄的草、盛开的桃杏花告诉我,日子周而复始,春天又来了。
我在镜子前看着额上新添的皱纹,偷偷中年下沉的脸颊,做了个可爱的表情,突然觉得违和。我又一次想朝着优雅的方向笑,却看见自己的表情写出“慈祥”两个字。我再看着看着,就看见了你的样子。出框的泪水不符合你的样子,我连连倒吸空气,看镜子中的自己,遥想我不见了十年的你。
你睡了整整十年了,还会有更久更久的时间会一直以慈祥的面容睡下去。黄土的笼罩、地母的温暖,一定能够会有甜的梦,让你漂浮在大朵大朵的幸福里。真的好像你啊,你瞧我的笑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会有光。当我皱皱眉,当我撅嘴时,当我比划自己的牙齿看它们越来越不整齐。原来我真的可以这么像你。
我们四十多年前住过的小城,在记忆里被我一次次描摹,太远的终于成为了抽象的油画,仿佛看得见山和水,仿佛有小巷、人家……但有些画面却像高清的镜头拍出的电影。小河水哗哗流着,当我和同伴快乐嬉戏时,你从农村回家了。我多希望那个自己是欢呼雀跃的扑向你,可惜不是,工作让你不能太多陪伴我,我仿佛并没有太多去想你。但我很快欢呼雀跃了,雀跃的是那件绣着小鸭子的半袖,鸭子游在小河里,多像我正在玩耍的小河。噗通一声,蹦蹦跳跳的我就滑倒在小河里,湿漉漉的被你捞起,抱起哭的不可开交的我,你笑着说的一定是“你怎么不像我”。
你总是温和的。在我们最早住过的王家大院,老外婆娘家的院子里,房产所把房子分给五保户、城市农业社、卖茶饭的等人暂住,我见过丽丽的妈妈经常骂人,还有石奶奶会向有她的妯娌背地里吐唾沫。她们多数好像和你不一样,但她们和你在一起时会不同以往的轻声细语,吵架时看见你了总戛然而止或很不自然的脸红。八十年代的初期,生活并不富裕,但邻居们会把自家偶尔打牙祭的好吃的送过来给我,看我吃的津津有味仿佛如释重负,我忘了你给过人们什么,但人们都说你大方、善良。在院子里疯跑的我,动不动就很娇气哭闹的我,常常被人们戏逗,“你怎么不像你妈妈呀”。
是啊,我不像你,我的样子随了父亲,性格言行仿佛也是。被娇宠的我活泼爱闹、粗心大意、馋嘴懒惰……
我见过你的小时候,因为那张照片。这张你的儿时照片,在你走后最初的一两年被我摩挲。我不敢多看你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岁月的照片,唯恐思念会决堤。所以就看发黄的老照片,逃过岁月的念叨和关于生和死的提醒。老老照片是你七岁的时候拍的,上面还有一九六零年的字样。外公外婆,两个舅舅,你是娇养的女儿,穿着有泡泡袖的碎花小裙子,长长的筒袜,时髦的小方口鞋。第一次见到老照片时,也是六七岁的我哈哈大笑,看着和我样子完全不一样的小女孩,听外婆讲述彼时你是馋猫、你胆小、你娇气……我如同听传奇,这是在我各种零食前从来都表示不爱吃的妈妈?这是在回家路上遇到恶狗总挡在我前面的妈妈?这是我总那么勤快的妈妈?
刚上小学时,你有过三到四次去西安学习的时间,每次都长达一两个月,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懂得了思念。思念你的还有父亲,所以我们搭着大货车走了一天一夜去看你。你提前三天就开始从自己的伙食里为我攒面包,在陕北还不能见到的面包,当我咬一口变干的面包后,恶作剧的把它揉成碎末,我不知道你失望没有,有也早被欢聚冲散,但你肯定心里想过,“这个调皮的孩子怎么不像我!”
在钟楼、在大雁塔、在兴庆公园,你和父亲大手拖着小手,在那些珍贵的留影中,我看见你优雅、端庄,也青春、美丽。可我怎么一度以为你长的不如好看呢?我是单眼皮,双眼皮的你眼睛太大,我是圆圆的大脸盘,你怎么可以尖下巴、鹅蛋脸呢,我扎着小短辫,你怎么是短发呢……后来的岁月里,青春我还笑过你微凸的小腹,笑过你不时尚的着装,笑过很多都是你不够娇俏的样子。再后来啊,为人母的我疲惫不堪却甘之如饴时呈现出的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搬到家属院的那年,弟弟出生了,等到你坐月子起来时,在农村老家天天追着猪、羊疯玩的我不仅灰头土脸,头发上还生了虱子,这样的情形在农村司空见惯。你却心疼了很久,不厌其烦的为我打理头发,每天换洗衣服,隔三差五的要我洗头、洗澡,大约你又叹着气,说“这孩子,怎么不像我,就不知道自己讲卫生呢。”
家属院住的时候,我家是一口窑洞为主,外带一间半薄壳窑作为厨房、餐厅。任何人没有独立的卧室,你洗脸的时候的我常趴在旁边的沙发上,说东说西的当话痨,无话可说时我就端详你,最多的一句废话当然是“我怎么不像你”。
青春期的我,和所有孩子一样自以为是、叛逆,我最想和三毛一样去遥远的撒哈拉沙漠流浪,大约见惯了素素的你、保守的你,我偶尔逃课、偶尔喝酒、偶尔抽烟,却没有描眉画眼、抹着夸张的口红,也没有想过发掘自己身为女子的魅力,没有去轰轰烈烈的早恋。认可一切荒唐,却始终没有尝试飞蛾扑火的美丽。你恰恰好的一生只爱一个人,用婚姻轻松的让父亲逗留,有磕磕碰碰,也平淡如水。成长中的我曾小视过你,爱的风淡云轻,没有创意。若干年后,看多了对相思、对忠贞不屑一顾,我才更懂这样的简单有多珍贵。
岁月,缓缓的走着,青春、成长、兵荒马乱,你的关怀、爱于我,习以为常,我找不到催泪一幕,却从未有在你面前受挫、受伤的尴尬经历,那时,缓缓流淌的溪水、澄清的空气、和煦的阳光大概就是你的样子。
在家最习惯的动作,便是打开门后直奔你的卧室,喊上一声“妈”,尔后追着在家劳作的你说东说西。这样的习惯,我有、弟弟有、父亲也有。
那天,站在你的身后,看看镜子里的你,看看镜子里的我,又忍不住说“你说我怎么会不像你”,你笑了,第一次反驳,“怎么会不像呢?慢慢的你就像了,我以前也以为自己不像你的外婆呢”。
“真的么?”我不信,看向你和我不同的样子。
然后我们都笑了,我们的笑居然很像,虽然不一样的脸型、不一样的嘴巴。
“信了吧?”你突然很得意,“没办法,岁月就这么奇妙,血缘就这么奇妙。你会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越来越像我的,哈哈”。
你转身去厨房劳作了,我在咂摸你的话,亲缘还真是奇妙,不然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孩子呢。
出嫁后的我,嫁的不远,和你的直线距离没有超过五百米,倘若不是高楼阻隔,我站在窗前会用望远镜窥视你和父亲的生活,观察一下有没有因为少了我萌生失落的意味。
我们每天下午会“偶遇”,散步的你和父亲会对着我们小两口哑然失笑,因为我们中午可能还在你那里用餐,我确确实实成了“嫁不出去的女”。
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白发如霜的样子,你的离去太让人措手不及。虽然,我在病榻前服侍过你,但太匆匆,短短的几个月,花突然就谢了。
我没去医院看你走时的样子,因为我懵了,傻了,蝴蝶飞去,春不再。说好抢救的人呢,他们在哪里?孕期的我突如其来的沉痛一脚就踢倒了,我拼命让自己入睡,不论白天黑夜,我希望是梦,醒来一切就变好了。我谴责我为自己织造的噩梦,谴责自己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夜有所梦。但我醒来,是前来安慰的亲友,再醒来,是满目的白幡。 循环往复,睡去醒来,总是。
短短几日,大概我把半生的觉都睡了,所以后来的人生我总在失眠。那些浑浑噩噩的入睡,我的梦里全是你的样子,慈祥的、温和的、愠怒的、笑意盈盈的,可我总是触不到你,模糊又清晰。那一天的梦里,你说,你要跨过一条河,从此作别,我竟然怎么也看不到你的样子,你站在桥上,没有云雾,我却始终看不见你的样子。只是清楚的听见你说作别,看见你扭转头的决绝。
那以后的岁月,我还是会在梦里看见你的样子,清晰、逼真,却远离我们的生活。你还在人世,但我需保守这样的秘密,只能远远眺望着。庄生晓梦,到底何时何境才是真是的呢?
春的风,秋的雨,冬的寒衣。每个季节总会去看你,隔着黄泉,隔着黄土,我猜你的样子祥和、美丽。我看云时,云是你的样子,在我的愿望里飘逸;雨落时,雨是你的样子,悄悄的歇在人世每朵花里;望向月亮的时侯,满月是你的样子,月华光辉……人世间所有的美都是如今你的样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春去春又归,却只有春归。你的样子却也就停留在那年那月那天,天上人间。
在镜子里,我反复的看自己,在岁月刻画的痕迹里找你的样子。
清明雨将至,人间四月,天上何年?你的样子在思念里,万水千山,万古江河,万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