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红色,就像烈火焚烧后的木炭,噼里啪啦抖着火星,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殆尽。
妈妈在家排行老三,因为太姥爷那一辈生活细致,家里的成分被划为富农,听起来挺优渥,其实只是不会只能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细面而已。上面的哥哥姐姐成家后,姥姥又体弱,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于是妈妈就担起了一家子的重担,从记事起,就开始跟姥姥学着编席子,后来姥姥病重,妈妈也被拖成了老姑娘。
妈妈刚嫁给爸爸的时候,爸爸家里只有几间小土房,隔年姐姐就出生了,谁也忘记了是什么原因,当年爷爷就把家给分了,大爷成家已久,所以让了一个独立的后院,爸爸和未出嫁的两个妹妹生活在一起,爷爷疼爱小女儿,所以和爸妈一个灶台吃饭。
妈妈好强,姐姐刚过百天,她就张罗爸爸一块翻盖房,爷爷自然是不同意的,到我记事的时候,我还记得爷爷常嘟囔着“刚嫁过来,还就把我老房给拆了”。那个时候,我家的砖瓦大房还引领了一波村里的盖房高潮呢。爸爸家一直人丁单薄,妈妈在生了三个姑娘后,在三十四岁高龄的时候,终于了了爷爷抱孙子的心愿,妈妈拉扯着一大家子,眼看着日子红红火火的让别人瞪红了眼。
谁曾想,小姑姑刚出嫁几年,就得了绝症去世了,爷爷整夜整夜坐在大炕上不睡觉,一下子像丢了魂似的,第二年就随小姑姑一块走了,本来给小姑姑看病就掏空了家底儿,妈妈还是让爸爸四处借钱,把爷爷风风光光的下葬,吹鼓手在院子里吹了两天两夜。
爸爸后来经常说,妈妈的眼睛是黄色的,在村里说这样的女人都是怪狠的角色,眼见如今妈妈的皱纹横生,日渐暗淡,我很难把她和那个年轻时候生龙活虎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今年过生日,我给妈妈换了一个新手机,原本是想让她可以在家庭群里一块聊天,没成想,手机变成有游戏机。其实她的手机里只装一种游戏,叫“消消乐”,但是有五六种不同版本,她说这样可以循环不间断的玩上个把小时。
妈妈不喜欢出门,她腿脚不好,年轻时农忙不得休息,崴了的脚没有痊愈就留下来病根儿,不过即便脚踝没伤,她也是不大出门的,她常说,“那些人天天站大街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你谁家的丑事都知道,就是没想到你刚一回家,还是那群人也一样在嚼你的舌根”,她告诉我她宁愿在家看电视。傍晚的时候,她偶尔骑自行车去遛弯,后座加上一个编筐,开春时拔点野菜包包子,或者直接和麦麸混在一起喂鸡。
我和姐姐每个月都会约好回娘家,只有那个礼拜天,妈妈才会烧两个好菜,清晨杀一只鸡,脫了毛,斩大块红烧,买最好的五花肉,切方墩,熬出猪油。爸爸常抱怨,只有我们回来才能解个馋。
爸爸妈妈吵吵闹闹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离了,倒不是我们都知道的真的早就感情破裂,而是因为家里惹上了点官司,出于保护家里的财产的缘故。
妈妈在我们的再三要求下,拿出了蓝色的离婚证,她抿着嘴叹了口气,“去的时候都没有结婚证,算事实婚姻,结婚证早就让你小姑给撕了,她老是跟我过不去”。离婚证里面是父母新照的照片,妈妈坐在沙发上探身过来和我一块看,这应该是他们婚后唯一的一次合影。他们吵了大半辈子,打了大半辈子,我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了,妈妈却说“那天还是挺难受的,心里堵的,你爸还找了辆车一块去的,他是不肯坐公交车的”。
他们离婚时,我刚刚结婚不久,听到这个消息,其实心里是没什么起伏变化的,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还是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在我眼中,早已经不是一双人,而分别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
只是,有的时候妈妈还是会踟蹰、犹豫,“离了婚,你爸爸好像脾气好了点”,她像是在自己嘟囔,更像是在向我们确认。
没有好,哪里有什么变化。
弟弟都马上要娶亲了,爸爸还是会一言不合随手抄起东西向妈妈砸去,我们姐弟三人分别接到租户人家的电话,一个小时后全部到家,弟弟个子高了,他在屋子里不时的说爸爸两句,姐姐拉着妈妈的手坐在院子的沙发上,和小时候一样懦弱的我,看到妈妈的泪痕,两条腿不听使唤的扑通跪在她面前,说不出话,只会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还是在姐姐的训斥下坐在了一边。
妈妈头上的伤换了三次的药才好,爸爸额头上也留下来疤。
我常常为他们的争吵以至大打出手而感到羞耻,也烦透了妈妈祥林嫂一样的抱怨,从前会选择沉默,成家之后,有了小家的烦闷,渐渐学会调侃她反正婚都离了,把她的话截到一半,因为不再想要掉进这个情绪的无底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渐渐懂得妈妈,懂得她的哀伤和无动于衷,她与美好如此的决裂,曾几何时,她也曾在洗手做汤羹时有着少女的浪漫,在生活一次次的严刑拷打下,抽筋扒皮,却没有换来脱胎换骨,而是被屈辱一次次席卷全身,终于向生活低了头,选择了遗忘和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