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初中七年级之后,那时小学是五年,学校从阎刘村北河河前与河后,搬迁到了镇子医院东侧的南河边上。那里是最初的庄稼地,在我们六年级的时候刚刚建成,而我们还是留在了阎刘村,那时的初中分成了南北两校,尤其是到了七年级上半学期,我们作为唯一留下的两个班一起,似乎被遗忘在了这里,于是每一天沿着沙子路上学放学,因为近也没有自行车,其实步行的学生并不多。
砂石路上车辆不多,最多的是去弥河边上拉黄沙的车辆,偶尔几辆驶过,漫天灰尘中眨眼不见,而我继续用脚步丈量着人生。最为壮观的时候就是山里部队十几辆解放车一起驶来,浩荡如风,让年少的我激动地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我们都知道那里驻扎着导弹部队,以及那些令人生畏的大国重器。
那时总有无所事事的青皮后生,坐在北河桥上,冲着上下学的女同学挤眉弄眼,而在班级里面总会有几个内应的孩子,向他们透露着漂亮女生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是挤眉弄眼而已,一旦碰上自家的长辈,也一定会将他们臭骂一顿。但对于男孩子们,他们自然不会有兴趣,因为他们其实已经过了欺负小孩子们的年纪,无法让他们平复心情的也许只有内心无尽的骚动。校园门口,在夏天里总会有卖冰棍的小贩,孩子们不时出来,来上一根凉爽的冰棍,或者依旧是到一旁的水井旁,汲上一桶清凉,惬意地享受一番。
当时已经没有太多的玩耍,更多的时候是凑在一起闲聊,因为学业已经繁重起来,不时地会有考试,而试卷则是蜡纸(其实应该是硫酸纸)刻字油墨印出来的,16开纸带着浓郁的油墨气息,一般是两张,题目不多,但总会有让孩子们过不去的坎儿。老师们会先在钢板上刻蜡纸,不管使用哪种字体,永远是那么清秀,最后是在涂满油墨的滚子作用下,就有了一张张的试卷。而遇到老师们刻印试卷时,总会有偷看一下的冲动。那时除了英语成绩,一切还好,最初六年级的时候我是英语课代表,但到了七年级,考试成绩最差的一次我还记得非常清楚,19分,这么多年来所有科目考试的最差成绩,即便倒过来看也就是61分而已,之所以成绩那么差,一是自己的不努力不得法,另外就是当时的英语老师正好与学校闹矛盾,也没有将精力放在教学上。
而最终我们也是搬到了镇上,整个学校人数似乎骤然增加了许多,而实际上一个年级也就四个班,一个班六十人左右的样子,整个学校七八百人的样子,加上教职员工也算得上一个比较大的初中了,每每上下学,学校通往四方的路上全是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给有些单调的环境平添了一些靓丽的色彩。
在住校之前,有一段时间是走读的,早上、晚上,中午应该是捎带着干粮,但晚上却有自习课了,最初还未到冬天的时候却是走读的,早上很早出门,中午一般就在学校吃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现在看来可能有些清苦,但那是却是稀松平常的,因为周围的同学们都一样,除了镇上几个吃公家饭的孩子。
从家到学校三里地的样子,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的样子,家门出发一百多米的一条土路,穿过一条砂石路,沿着庄稼地里一条向东南方向斜穿的土路走过,便来到了南河大坝的大堤上,下了大堤穿过近三十米宽的泄洪通道,上了河崖就是镇上的集市,逢五天就有周围的人们就聚集在一起,一场盛会,带来的不仅仅是日常的生活资料,也带来了周围乃至于国家的大事小情,所以整个集市上人挤人,也极大地限制了我奔赴学校学习的进度,让我很是惋惜所耽误的接近十分钟的时间。于是几回之后,便选择了从大坝向下,沿着河的方向一路向东到达学校,河流的方向几乎是与到学校的路是平行的,只是多了上上下下以及河沟里的穿行,却也因此意外收获了许多美好的景致。
有水的时候,一边是浩淼的水面,一边是密实的树林,淙淙的水流横穿而过,水草在其中随着流水轻拂不止,小小鱼儿快速地游走,容不得谁去觊觎什么,一路上需要几次跨越溪流,溪流之上几块散漫的石头,几次下来却已经稳固如磐石了,丝毫不必担心滑动,溪流也就两三米宽的样子,三五步即可跨越。溪流在百余米宽的河道里面曲曲折折,将几处大井连接在一起,每个井口直径10米左右,蓄满水后散发着碧绿幽深的光芒,井边是高大的白杨树,遮住了阳光,让人顿生寒意,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季。
小径在杂草中蜿蜒向前,不远处是一处果园,在春天是花的海洋,白色淡雅的杏花,粉红含羞的桃花,白色如雪的梨花和苹果花,紧挨着的就是白色的蜂箱和绿色的放蜂人的帐篷,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齁人甜香,勤劳的养蜂人戴着遮挡住头脸的大纱帽,摇着蜂蜜或是修补着蜂房,偶尔一边炉子上会升起炊烟,空气中就又弥漫起葱花鸡蛋面条的香气,令人唇齿生津。
到了夏天,丰硕的果子压低了枝头,即便是绿色的果子,也让人感受到收获的喜悦,北面土崖上,几个幽深的土洞,正是冬天用来储存果子的地方,这是类似于窑洞的所在,在华北平原还是不多见的。里面黑洞洞的,却是异常地干燥,即便在潮湿的夏天,孩子们偶尔会聚在一起去探险一番,捎带着在一旁的大井里面嬉戏,享受着少有的清凉,大坝上面的水库却是孩子们不敢逾越的地方,因为已经有几个孩子在那里丧命了,不仅仅是家长棍棒的震慑。更多的时候,大坝里在夏季收麦时蓄满了水,周边几家会联合起来放上几万尾鱼苗,随着水位的降低和水面的减小,鱼儿也会长大了,几百亩的水面,周围曲折的河岸和树丛,会成为偷钓者的乐园,所以每到中午或是黄昏常常会传来赶人的呵斥声。
而继续向前,在溪流的歌唱声中,在鸟儿的鸣叫声中,在风里,走上三五分钟就来到了一处石灰窑,从河滩到崖顶足有十米,正适合建石灰窑,青石和煤有序地叠放在一起,从底下燃起烟火,窑顶处青石被烧得通红,哔哔啵啵地发出声响,孩子们则会利用窑顶的热度烧几只麻雀过一下嘴瘾,却因此屡屡遭受训斥,因为太过危险了,但孩子们却乐此不疲,因为那时是少有的美味。从河滩到窑顶一条斜挂在土崖上的小路,攀援着树根颇费一些力气,但登上崖顶之后却又有难得的惬意,回望河滩和溪流不免会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而长大后再去看时,却是令人失望的河流和沟岸,想象不出,那时那地那般雄伟的感觉。
过了石灰窑顶,穿过老省道,桥头是一家照相馆,里面是胖胖的负责照相的姑娘,而那时毕业生们离别时,赠送的就是一张黑白一寸照片,以及之于将来良好的祝愿。紧挨着的就是理发店和杂货铺,紧挨着省道,来往的人很多。再有就是镇上的饭店,经常有肥头大耳醉醺醺的人们进进出出,诉说着人世间的故事,经常会有人醉倒在地,呵呵地傻笑。从边上的小路走过,就到了镇上医院的后面,那里是一片安静肃穆的小树林,穿过后就到了学校的操场,却又是一方喧哗的所在。这一路在孩子们的眼中却拥有着无限风景,春日百花的烂漫,夏日溪水的清凉,秋天飘香的瓜果,冬日野草的衰颓和溪流的瘦弱,以及飞雪之后天地间的苍茫。
最为难忘的场景却是五月槐花香的时节,一树树、一簇簇晶莹剔透的槐花,阵阵清香在蜜蜂扇腾起起的微风中飘荡着,甜蜜的味道充盈着整个河滩,槐树居多并且都是低矮,以至于伸手就可以触碰到花朵,摘下一串一朵朵送到唇边,甜丝丝的花蜜会从心头涌向唇齿之间。这时,却是蜜蜂们最为辛劳的时节,在槐树林的不同地点,都有放蜂人的身影,让人轻松地感受到生活的甜蜜。偶尔会有来这里野餐的青年男女,在树荫下铺一块床单,摆满面包和汽水,在春夏之交和煦的阳光中,背靠背在一起打盹,也引发了孩子们之于未来无限的遐想,在脑海中迅速地将自己心仪的形象跟班里的每一位女孩子进行比对,在遥远的未来,是否可以与班里哪一位美丽的女孩在一起,一起享受春花烂漫的日子。而二三十年之后,再去回望时,却只能遗憾地体悟到,当时之后的别离,之于许多人而言,已经是人生的最后一面。
其实最喜欢的是六七月份果子日渐成熟的时节,梨子已经基本长大成型,苹果也差不多鸡蛋那么大了,一齐散发着青涩的光芒,这时候的果子有些哏,却已经初具味道了,带着无限的清新和青草的味道,会有一两棵树落在刺槐构成的围栏之外,自然会给孩子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一只苹果、一个梨子会带来许久的满足,一个人身处逆境之中时却是最容易满足的,而在长大以后才渐渐发现,真正的知足会带给每一个人意想不到的快乐,与其在不切实际中迷失,莫不如踏实地生活。
其实最喜欢的是七八月份水库里蓄满水的时候,鱼苗已经长大,再有一两场的大雨,水已经漫到了泄洪通道的位置,通道里也会拉上渔网,防止鱼苗跑掉,但下一场暴雨再来临之时,一切又显得无能为力,因为漂浮着的柴草和垃圾会摧毁一切,鱼苗会跌下五六米高的通道,晕死在那里,然后落入静候在那里的人们的网中,而此时,水库下面的河沟里也会聚满了一直溯流而上产卵的鱼群,到了这里却再也无法逾越这道人工的屏障,要么折返要么成为人们的囊中之物。
而最为畅快的却是行走在这一条专属小路上的自由自在,这是一座乡村的初中,一年大约有三百人从这里毕业,但真正能够上高中的也就二三十人,除了师资力量的薄弱之外,更多的是之于现状的无奈,因为要生活,更多的孩子要么回归土地要么外出打工,但总会有一部分孩子,一旦认定了自己的目标之后,暗下决心苦读,为了升入高中或者中专(那是跳出农门最为便捷的途径,也是最难的途径)。孩子们会选择2-3年的复读,所见过的最为年长的一个已经与老师的年龄差不多了,与每一位老师都异常熟识,在学校整队组织开会时,他会像镇里的干部一样与年轻的教师们自在地握手,如果他选择高中,也许已经上大学了。为了最终的目标,他们选择承担了更多的压力,甚至于别人的白眼,更多的孩子们坚持下来,除了白天的苦读之外,晚上还要借助于桌上用墨水瓶和自行车气门嘴做成的简易煤油灯上晚自习,五六十个煤油灯,冒着烟熏陶着孩子们,但孩子们却过不上,整个教室里都是翻书声,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而上课和回家的路上短暂的时间,却成为他们最为放松的时光。
在路上他们可以追逐嬉戏,恣意地大喊大叫,打破了河道的宁静,惊起躲在树梢上和草丛里的飞鸟,在路的高低起伏之中他们找寻到了前路的希望,一年四季,风霜雨雪,一路的坎坷,风雨后的泥泞,从中渐渐读出了属于人生的些许道理,每一步的坚实,每一步的用力,在很多时候需要更多的小心翼翼,需要顺势而为,在荆棘和杂乱之中找寻落脚点,就像在雪后的荒野之中,一步步探索前行的路,记忆中冬天总是那么冷,总会有孩子冻手、冻脚、冻耳朵、甚至于冻腮帮子,雪也会下得特别大,只有那时孩子们才会选择大路,远离高低起伏和隐藏着风险的小路,而那时即便是在大路上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行。
现在想起来,那时唯一可以放松的场景就是在路上,在空旷的原野上,在一路欢歌的小溪旁,听自己沉重的呼吸,听风歌唱,看水中嬉戏的小鱼,以及黑簇簇的蝌蚪,水在更多的时候澄澈碧绿,不含丝毫杂质,滋润着河岸的土地,造就了一个物种丰富的小生态系统,流水一路向东,进入弥河,再流入渤海湾,融入波澜壮阔,那是在天边的无限美好,而每一个人的成长即建立在之于远方的无限憧憬之上,犹如雨后,我站在高高的崖顶,远望苍茫大地,畅想远方的远方,幻想着自己明天的模样,是否也是一袭中山装,口袋里插上一只钢笔,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而实际上我们所不知道的远方却没有限制我们的想象……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条专属的路,无论是现实的还是独属的心路历程,一条路在于怎样去走,更在于前方和终点通向何方,坚实的脚步可以踩出一条全新的路,唯有顽强和拼搏,唯有永不放弃的斗志,才可以让一个人在一条路上走远走好。每一个人都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而存在,也都是最初生命之路上的胜利者,路是载体,更是人生前行的动力和源泉,在路上,在历史的洪流裹挟之中,由不得你不去思考人生和人性,甚至超越了年龄和周围的环境……
我所怀念的路是一条属于过往的路,却已深刻于内心,短短三两年,不长的几里地,如同人生的纸笺,记录下许多彼时的心境和思想,我一样经历了落第和复读,在这条路上不下几十次的思索人生,在往复中重新燃起人生的热望,支撑着我一步步走出困境和迷茫。
现在看来,这是一条乡村走向城市的道路,年少的迷茫和憧憬,沿着这条路走向远方,也渐渐切近自己心中的目标,一条路由此延伸下去,从理想走向现实,这条路上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去展望,许多事情也就在日思夜想中在不断前行中成为了现实,这条路在我脑海中一直异常清晰……
“沿着一条乡村到城市的路,看到一片光明和飞扬的土,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出了很远,回头再也不见家的炊烟……清晨出现在大道边,走不完这乡村到城市的路,离不开这自找的甘和苦……”
这一首已经消失了的歌谣,却久久让我回味那段难忘的日子,以及那一条属于自己的专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