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会梦见那条路。
月光像惨白的裹尸布,笼罩着黑虎山蜿蜒的土路。我的电动车灯在浓雾中切割出微弱的光柱,前后都是深不见底的黑。然后,那个红色的身影又出现了——就站在路中央,背对着我,长发被山风吹得狂舞。
这是我第三十七次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一切要从三个月前说起。在外漂泊五年后,我终于承认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带着仅剩的行李和破碎的梦想回到了家乡。经亲戚介绍,我在县城一家小公司找到一份文员工作,唯一的问题是:每天下班回家,必须经过那条蜿蜒在黑虎山中的土路。
"那条路晚上不太平。"母亲在我第一天上班前犹豫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搓揉着围裙角,"要不还是找人借宿吧,或者......"
"妈,都什么年代了。"我笑着打断她,故意让语气显得轻松,"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小时候听得还少吗?"
黑虎山的传说在我们这里流传了几十年。据说解放前是个乱葬岗,饥荒年代饿死的人都被草草埋在那里。老人们常说,山形似卧虎,阴气太重,困住了冤魂。最出名的是一对母子鬼:穿红嫁衣的新娘和她的婴孩,据说是在新婚夜被家族仇人杀害抛尸山中。
父亲当年讲得绘声绘色,夏夜的闷热中,他的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半夜路过的人,会听到女人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在耳边。要是回头,就会看见......"
"别说了!"年幼的我总是吓得钻进被窝,却又忍不住探出耳朵。
二十年过去,当我真的每晚骑行在黑虎山路上,只觉得那些传说可笑。山路还是那条山路,但安装了太阳能路灯,虽然昏暗,总算有了人造光亮。前几周平安无事,我更加确信那些不过是村民编来吓小孩的故事。
直到那个雨夜。
那是九月中旬,公司临时加班到十一点多。秋雨淅沥,山间起了罕见的浓雾。我披上雨衣,骑上电动车扎进迷雾中。
一进山路段,气氛就陡然变了。雾气浓得像是凝固的牛奶,车灯只能照出五六米远。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连轮胎压过积水的"滋滋"声都显得格外响亮,仿佛被放大了一般。
我开始莫名心慌,不自觉地哼起歌来壮胆。就在拐过第一个急弯时,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
像是铃铛?很细微,隔着雨声几乎听不清。
我停下哼唱,侧耳倾听。只有雨声。
继续骑了几分钟,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更清晰些——确实是铃铛,像是老式自行车上那种清脆的车铃。
叮铃...叮铃...
有节奏地响着,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
我猛地回头。雾太浓,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铃铛声戛然而止。
"幻觉。"我自言自语,加快了车速。山风掠过耳边,带来一阵寒意。
大约又前行了五百米,铃铛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身后十来米处。
我再次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奇怪的是,这次铃铛没有停止,继续不紧不慢地响着。
叮铃...叮铃...叮铃...
每一声都敲在我的神经上。我开始真正害怕了,将车速提到极限。电动车在湿滑的山路上颠簸,仪表盘显示已经达到45km/h——这破车的极限速度。
而铃铛声依然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就在这时,前方雾中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红点。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个穿红嫁衣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路中央!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捏刹车。轮胎打滑,连人带车摔在泥泞中。剧痛从膝盖传来,但我顾不上这些,惊慌地抬头——
前方空无一人。
只有浓雾和黑暗。
铃铛声也消失了。
我瘫坐在泥水中,浑身发抖。膝盖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混着雨水流淌。电动车倒在一边,前轮还在空转。
"是错觉,都是错觉。"我喘着粗气安慰自己,"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挣扎着扶起车,发现车把摔歪了,灯罩也裂了。但还能骑。我不敢多想,忍着痛继续前行,这次速度慢了许多。
接下来的路格外安静,连雨声似乎都小了许多。我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甚至开始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
就在快要驶出黑虎山地界时,我看到了路边的那个小孩。
大约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不合时节的红色棉袄,蹲在路边树下像是在玩什么。这么晚了,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小孩?
我停下车,犹豫着是否要询问。孩子似乎察觉到我,缓缓抬起头来——面色惨白得像纸,眼睛大得不成比例,黑眼珠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嘴角却带着诡异的微笑。
"叔叔,"他的声音尖细得不自然,"能送我回家吗?我和妈妈走散了。"
我背脊一阵发凉,童年听过的所有传说瞬间涌上心头。穿红嫁衣的女鬼...她的孩子...
"我、我帮你报警吧。"我声音发抖,下意识地去掏手机,却发现手机莫名其妙关机了,怎么按电源键都没有反应。
孩子仍然笑着,慢慢站起身:"没关系,妈妈已经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她的身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景象——一个身着猩红嫁衣的女子,双手正捧着自己的头颅。那颗头的断颈处血肉模糊,黏稠的暗红色血液不断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最令人窒息的是,那颗被捧着的头颅竟然缓缓转动,浑浊的眼白完全占据了眼眶,嘴角以不可能的弧度向耳根裂开,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吞噬进去。
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喉咙,四肢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
女人捧着的头突然开口了,声音像是从深井里传来,带着回响:"谢谢你...找到我的孩子..."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父母和警察围在床边。据说是一个清晨赶集的农民发现我昏迷在山路口,电动车倒在一边,膝盖伤口已经凝固。
我语无伦次地讲述经历,警察做着记录,但眼神明显不相信。最后结论是雨天路滑摔伤,加上过度疲劳产生幻觉。
只有父亲听完后脸色凝重。回家后,他悄悄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小布袋,不由分说挂在我脖子上。
"护身符,你爷爷留下的。"他简短地说,眼神闪烁,"以后下班走大路,绕远就绕远。"
我本想拒绝,但想到那晚的经历,默默收下了。那是个陈旧的红色布袋,里面装着硬物,闻起来有淡淡的香火味。
那晚之后,我发了三天高烧,胡话连连。病愈后,我坚决辞去了那份需要晚归的工作,宁愿在家帮农活,换取片刻心安。足足一个月,我甚至不敢靠近黑虎山的方向。然而,微薄的收入难以支撑家用,在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愁容中,我不得不低头,托人介绍了一份在县城餐馆帮厨的临时工。这份工唯一的好处是——打烊虽晚,但老板心善,允许我在仓库角落凑合过夜,免去了夜归之苦。我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再深夜路过那座山,一切就会结束。
起初的几周风平浪静。我严格遵守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每当夜幕降临,我便安心地蜷在餐馆仓库的简易床上,听着外面街道上的人声车声,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那些恐怖的记忆渐渐模糊,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好景不长。深秋来临,餐馆生意日渐清淡。某个周三打烊后,老板面带难色地找到我。
"最近生意不好,后面厨房可能要翻修..."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你看...能不能先回家住段时间?等翻修好了我再叫你回来。"
我愣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回家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那晚,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踏上归途。一路上,我骑得极慢,恨不得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天色越来越暗,当我终于拐上去往黑虎山的路口时,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正好被群山吞没。
雾不像那晚那么浓,月光还算明亮。我骑得很快,眼睛不敢四处张望,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就在经过那棵老槐树时,车灯突然闪烁几下,熄灭了。
我心头一紧,试着重启电动车,毫无反应。
死一般的寂静中,我清晰地听到——
叮铃...叮铃...
铃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我僵在原地,冷汗浸透后背。远远地,雾中浮现出一个红点,逐渐变大,变清晰。
是她。穿着褪色的红嫁衣,双手捧着自己的头,正缓缓向我飘来。
我想跑,但双腿像灌了铅。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她已经飘到面前。这次,护身符没有发光。
她捧着的头缓缓睁开眼,黑洞洞的嘴巴一开一合:
"为什么...要回来..."
冰冷的手指触到了我的脖颈。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射来刺眼的车灯光芒!一辆货车鸣着喇叭驶来。
红衣女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瘫软在地,大口喘气。货车在我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来:"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我勉强摇头,司机犹豫一下后开走了。
挣扎着爬起来,发现电动车又能启动了。我疯也似的骑回家,反锁房门,一夜无眠。
天亮了,我下定决心要彻底解决这件事。经过多方打听,我找到了一位据说更有道行的老师傅。
老师傅住在临市,年近九十,须发皆白。他听完我的讲述,又看了护身符,沉吟良久。
"这不是寻常怨灵,"他缓缓说,手指轻叩桌面,"是地缚灵,因极大冤屈而死,怨气极重。普通符咒赶不走,只能化解。"
他告诉我,需要找到那对母子的遗骨,好生安葬,超度亡灵。并给了我更强大的护身法器——一枚古铜镜,镜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若是遇到,用镜子照她,或许能暂时逼退。"老师傅郑重交代,眼神深邃,"但切记,必须在下次月圆前完成安葬,否则......"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意思。
通过地方志和老人访谈,我大致确定了遗骨可能的位置——黑虎山南坡的老槐树下,据说曾是抛尸地点。
月圆前夜,我带着工具和法器,鼓起勇气再次踏入黑虎山。
手电光在黑暗中摇曳,每一声虫鸣都让我心惊肉跳。终于找到那棵老槐树,它比记忆中更加粗壮狰狞,枝桠像鬼爪般伸向夜空。
挖掘比想象中顺利。不到半米深,铁锹就碰到了硬物——是一个已经腐朽的木箱。
打开箱盖的瞬间,阴风骤起,吹得我睁不开眼。
箱子里是两具纠缠的白骨。大的那具颈骨有明显断痕,小的那具蜷缩在大人怀里。旁边是一件褪色的红嫁衣,已经破烂不堪,但依然刺眼。
我按照吩咐,将新准备的棺材放置好,小心地将遗骨转移进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孩子的笑声!
我猛地回头,看到那个穿红棉袄的孩子站在树下,苍白的小脸上是诡异的笑容。
"妈妈说,谢谢你。"孩子的声音空灵恐怖,"但我们已经习惯这里了。"
四周温度骤降,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铃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急。
我慌忙掏出铜镜,镜面映出身后景象——红衣女人就飘在那里,离我不到三步!
她的脸这次更加清晰,腐烂的皮肤下可见白骨,但眼中竟然流下血泪。
"为什么...打扰我们..."她捧着头的嘴唇蠕动,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
我吓得几乎失禁,但还是按照老师傅教的念诵超度经文。虽然结巴,但确实起了作用——女人发出痛苦的嘶吼,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孩子突然尖叫起来:"坏人!不准欺负妈妈!"
他猛地扑过来,我下意识地用铜镜一挡——
刺眼的金光爆发出来,孩子被弹开,发出凄厉的哭喊。女人见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长发无风自动,眼中冒出血红的光芒。
"你们...都该死..."
她猛地扑来!我紧闭双眼,举着铜镜拼命念诵经文。
预期中的攻击没有到来。我慢慢睁开眼,发现女人停在半空,表情痛苦扭曲。她怀中的头突然转向某个方向,喃喃道:
"时辰...到了..."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天快亮了。
女人的身影开始变淡,孩子也不情愿地走向她。在消失前最后一刻,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怨恨,有痛苦,还有一丝...解脱?
第一缕阳光穿透树林时,面前只剩下那口新棺材。
我将棺材妥善安葬,立了简单的墓碑,烧了纸钱衣物。做完这一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回家后,我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之后的日子里,噩梦再也没有出现,窗外的红影也消失了。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
但我仍然不敢走夜路,尤其是黑虎山那段。每次不得已经过,总会加快速度,不敢左右张望。
然而就在上周,我偶然遇到老同学喝酒,聊到很晚。微醺之下,我竟然忘了时间,又一次在深夜踏上了黑虎山路。
酒壮人胆,我甚至哼起了歌。月光很亮,山路清晰可见。
就在经过那棵老槐树时,电动车突然熄火了。怎么试都没反应。
我心里"咯噔"一下,酒瞬间醒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只有我的心跳声如擂鼓。
然后,我听到了。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雾渐渐弥漫开来,月光被遮蔽,能见度迅速下降。
雾中,一个红点逐渐显现,变大,变清晰...
我不敢再看,发疯似的蹬着失去动力的电动车。
就要到山路尽头了,已经能看到远处镇子的灯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仿佛有人贴在我耳边低语:
"下次月圆...再来找你..."
我猛地回头——
雾中空无一物。
只有那串铃铛声,依然不紧不慢地响着。
叮铃...叮铃...叮铃...
直到我拼命骑出黑虎山地界,铃声才渐渐消失。
今晚又是月圆之夜。
我反锁了所有门窗,检查了三遍护身符和铜镜都在床头。
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因为就在刚才关灯前,我瞥见窗外远处——
月光下的山路上,似乎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一高一矮。
都穿着刺眼的红色。
夜风吹来,隐约带着铃铛声。
叮铃...
叮铃...
它们比以前更近了。
就在院子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