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传来脚步声,尽管能听出蹑手蹑脚的轻盈,但下楼梯时,被踩踏的木板从地毯下还是发出咚咚声,像是序曲里的鼓点,由远及近,源弱渐强地传过来,预示着音乐即将展现故事的开始。如果是序曲,节奏应该是轻柔舒缓,一边弱柳扶风地唤醒听众,一边细声慢语地将故事娓娓道来,可是这鼓点的节奏似乎有些急切。
当然是要急切!虽然是学期的最后一天,目标仍是八点,这是学校打上课铃的时间。离打铃还不到十几分钟,要想不迟到,基本上是Mission Impossible.
学校离家有近三英里远,一路有限速,加三个红绿灯,理想情况下需要六分钟车程。这理想条件可真的是像全人类远大目标那般的理想:晴天、无人、无风、路面清洁、红绿灯永葆青春、校门口无车队, 沿路无摩托警。下车后,还有一分钟跑步到教室。这十分钟,只剩下三分钟吃饭、出门、上车、启动。
换从数学的角度来定义“理想条件”,其实就是概率为零事件。所以,早早出门留足提前量,是确保不迟到成为大概率事件的基本方法。这个方法在儿子上高中时执行的很好,因为儿子是那种遵守时间的人。那时的每天早上,他会要求自己提前30分钟出门的,到了学校还能有时间和同学聊聊天。所以他上学时,总是催着妹妹起床,下楼,动作快点,高中期间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一天迟到。哥哥上了大学以后,自觉性留给了妹妹变成了自治,这30分钟的提前量逐渐被蚕食成了25分钟、20分钟、15分钟……
原来提前量有25分钟,20分钟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去学校的路上徜徉一下,闲情逸致地享受一下路边田园风光,只言片语地听着电台播报新闻,悠然自得地在路口等着红灯,漫不经心地在学校门口排队下人。十分耐心地看着前面车上的学生,磨磨蹭蹭地从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下来,然后再从慢慢吞吞地打开后排的车门,没精打采地拿出自己的书包,最后,有气无力地关上车门,车子才不紧不慢地腾开下客位。这种闲暇让人在回来的路上,可以蔑视对面正在急急忙忙赶往学校的车流,幸灾乐祸地看着被卡在最后一个红绿灯前焦急的神情。
提前量变成15分钟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了,路上我似乎要把前面的车拱走,然后加速往前开,或者一路闯过三个黄灯,侥幸的对自己说,今儿运气好赶上了趟。路经的田园已经没有风景,心里埋怨起地里的杂草,已经大半人高,农家还不收割打包那些枯萎的稻草。
尽管如此,我是从不催促女儿每天早起+动作快点的。这样的催促在最初是个提醒,时间稍长就能变成耳茧。催促的人自觉地把不迟到变成了己任,自身内心急切好像是自己不能迟到一样。与之相反,被催促者反而不再有不迟到的压力,但是这个压力不是没有,而是被转化了。它变成了催促者和被催促者之间的情绪压力,这种情绪压力是被催促者忘掉了原先的不迟到的目标,却集中精力去应付催促者的情绪压力。
比如,“快点, 快点,看你这么磨,黄花菜都凉了!”。“知道了,知道了!老说,烦不烦!”。这些台词,耳熟能详。但是,我每天提醒自己的就是绝不让这样的对话在自己身上发生。
女儿也很聪明,她不会过度挤压时间,使我失去希望而放弃一路飞奔的努力。比如,真的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反而不用给自己压力去赶时间,心理上已经做好迟到的准备,故意放轻松慢慢开,然后静候迟到的到来。女儿意识到后,就调整时间提前量,路上就能放宽裕些。随着时间推移,提前量又一点点收紧直至我的极限反弹……
这样的博弈中,我竟然熬过了三年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能够承受压力不去催促,心里是盼星星盼月亮盼解放般地,盼着毕业的这一天。
“爸,快点!” 这是头一回,女儿在催促,爸字拖得老长。
我从家里出门准备开车,习惯地走到车左边,抬头正看见女儿在车里诡异地冲我笑了一下,原来她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看来最后一天她是要自己开车上学,也算是给自己四年的高中生涯的结束带入一个成人的仪式感。
于是,我顺势上了后排座。一坐进去,忽然对可谓与之朝夕相处的自己的坐骑,有一种奇妙的陌生。细想一下这才发现,我从来都不曾有机会,坐在自己车的后排座上看别人开车。这好比自个儿马自个儿骑,哪怕就是拖个毛驴。但如果是被别人骑马带着,即使自己张开双臂大喊“I can fly”,也会别扭得像被吹到风口的驴。车开动起来,我总算体验到了越野车的运动感,然而这动感的操控却不是来源于我,我只是变成这动感的一部分。
我左顾右盼地从两边侧窗看出,犹如井底之蛙,看到巴掌大的天空。平常熟悉的田园风景唰唰掠过,让我猝不及防,扭头去追寻风景却又感觉景色的异样,这景色不再是迎面而来的热烈,而是匆匆离去的冷漠。我只好探头探脑地从前排座椅之间看出去行进前方的视野,第一次感到挡风玻璃的存在,第一次感到车顶的限制。我的目光再次收回到车内,陌生产生了新奇,新奇带来了联想。这个仪式感仿佛别有特色,没有精雕细琢的石坛,没有统一着装的列队,没有神情庄重的注视,仅仅是座位的轮换。我似乎看到了狮子从落日的山巅颓然回行,舍弃这块领地;我似乎感到国王从灿烂的宝座退位,双手交出权杖。可是,这之中我却丝毫没有狮子的惆怅,没有国王的悲哀——这座位的轮换何不意味着新生后代的成长,何不意味着人生职责的交替,何不意味着希望的诞生——其实,做父母的又何尝不是盼望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最后一天了!”我发话道,打破车里的沉默。
“是的。”女儿极为简短地回道。
“……”又是一阵沉默。
“真快呀!高中四年就这么过来了,我现在还记得你上高中时的第一天。”我回忆起来,但是又忽然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有所发现地说:“哎,似乎人生可以每四年一个段落,小学,初中,高中,还有以后的大学。”
“……”又是一阵沉默。也许女儿在集中注意力开车,也许在思考。
到学校,女儿下车,我也下车,准备重掌方向盘。女儿没有以往的匆匆告别,而是主动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那感觉像是要记忆此时的拥抱,更像是预感彼此再见面时都将不是原来的自己。看着女儿渐远渐小的背影,我仿佛看到她从靓丽的青春一年年回到儿时可爱的身影,在即将空旷的校园里,我大声叫道:“最后一天!”。女儿转过身来,向我招招手,脸上泛起美丽可爱的笑容,依然人见人爱,她打出了个平祥的手势,依然那么成熟和自信!我方才想起应该拍个照留念,赶忙拿起手机,可这一瞬间又无法重复……
回到驾驶座上,举目一看,今天学校也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就在车驶离校门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今天也是我最后一天来学校了,以后再来学校可能仅仅是过路一瞥,或是短暂停留的怀旧。以往学生的面孔将渐渐变化不再稚嫩,他们的声音将渐渐淡忘不再悦耳,他们的形象渐渐陌生不再年轻。仿佛永远不能跨入同一条河流一样,永远不能回到同一所学校。
今天也是家长(parenting)时代的结束,虽然仍是父母,却从此亲子长成朋友;虽然早已停止了说教,但从此教育变成了交流。盼望已久的时刻,就在历史的页面里一翻而过,无尽的感叹汇成脑海中无数闪过的瞬间,此刻定格在驾驶座轮换这无法重复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