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大概出生于1964年,或许是66年,我只知道他属蛇。
那时的河北农村和全国一样贫苦,人们是吃不饱的。父亲的童年记忆就是饿肚子的日子。兄弟姐妹三人,还有一个姑姑,一个叔叔。父亲是家中长子。
爷爷朴实善良,从小教育父亲好好学习,父亲也争气,学习成绩一直是全镇第一。可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父亲没能上得了高中。在农村里叫卖了两年冰棍泥人后去新疆从军了。
从军的五年应该是父亲一生中最辉煌的五年:立了两个三等功,入了党,先进个人,先进党员,学了手艺,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厨师,还是全团比武冠军。印象中父亲最帅的照片是装着军装的样子。
后来父亲退伍,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和母亲结了婚,人生迎来新的篇章。
然而在改革春风吹满地的90年代,父亲实诚老实甚至有些怯懦的性格并不是很吃开。最初他计划在北戴河的宾馆继续做厨师,但因为母亲,他放弃了工作,回到了县城的饭店。社会上和村里还有军队里不一样,后厨里尔虞我诈,前厅里流氓地痞打架斗殴。父亲与那个环境格格不入,便离开了。此后二十多年再也离开过农村。后来即便社会风气好了,他还是固执的认为满世界都是坏人。
回村后爷爷劝过父亲搞养殖,这得益于他在部队的经历,父亲养猪是个专家,他喜欢研究养殖技术,家里有很多很多的这方面的书籍。当然更多的是关于厨艺的书籍。
不知何故父亲没有听从爷爷的建议,选择了去家乡的钢厂打工。年幼的我很多年里常听到村里人说父亲是个大力士便是因为父亲的这段经历。
生活常有不幸,有一天扎钢的滚子砸伤了父亲的手,他又失业了。更不巧的是这时候我出生了。那段日子作为顶梁柱的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岁月记下了。
断断续续听母亲妈说,父亲吊着伤手去找奶奶借钱,被奶奶打了出来,他落寞的离去,奶奶就在背后痛骂着。
种地的人饿不死,但是单单种地的人一定是最穷困的人。那时的父亲想起一两年前刚复员的时候,在自己的婚礼上当着亲朋的面说的那些豪言壮语一定很难过吧。
此后,父亲不再刮胡子了。
接下来的近20年里父亲在农村收起了废品。多年后父亲提起这个决定说,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去选择这个行当的。
父亲倔强,要强。说来有点好笑,如今想起又笑不出来了——他收废品都用最大的筐,每天都要装装的满满的才回家。没几年,他就成了收废品的之中做得最好的那个人了。
再后来,日子稍微好了些,父亲虽然每天都很累,但是自由;虽然收破烂没发财,心里也还算惬意。他有朋友,有别人认同的价值,那也是他自己认同的价值。
年轻的父亲就已经对社会失望了,但他还是喜欢读书。因此比起别人也更严格的要求我学习,不仅是言传,还有身教。我现在还记得父亲在黄昏的夕阳里,坐着小板凳,趴在石台上抄书。那一幕永远印在了我的心里,让我记住了一个好学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四五岁的时候父亲每晚都会教我背唐诗,那会没有幼儿园,数字,拼音,写字都是和父亲母亲教的,我总觉得父亲教的很好,他应该也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小学教师。
后来到了学前班,我贪玩儿,成绩不好,有次父亲说我要是考试考得了班里第一名就给我买个铅笔盒。没几天听人传言我真的期末考试考了班里第一名,就立马回家炫耀去了。父母都很高兴,一家人傻傻的开心的样子。等到放榜时,结果出来了,全班第28名,一共54人。老师在班里批评了我,我记得当时我还没有觉得多么羞耻。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怕,怕父母失望,怕没有新的铅笔盒了,也怕父亲揍我。结果一到家就吓病了,发高烧。
父亲得知后很痛心,我确实让他失望了,不过他没有揍我,给我做了鸡蛋汤挂面。我当时打着吊瓶没吃下多少,他跟我说他小时候发烧了,不吃药,有一碗鸡蛋挂面汤病就好了。然后问我想吃什么,我想想了,怯怯的说想吃火腿肠。其实我当时一点也不想吃,只是因为见别的同学吃过,我没吃过而已。父亲就出去给我买了两根回来,剥给我吃。
我一边吃,父亲一边给我出了道算术题,他卖一个玻璃瓶子有2分钱利润,问我两块钱他要卖多少个,我算了下,要一百个,他说,他的铁筐一个可以装40个玻璃瓶,那个铁筐一个空重就20斤,他要驮着两个铁筐,走20里路,才能挣来这两块钱。当时我难受极了,很内疚,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嘴里的火腿肠味道很一般。父亲还说了很多会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的话,我都己记不清了。
开学前父亲送了我一个礼物,一个红色的铁皮铅笔盒,多于当时的我真是个很大的惊喜。尽管当时我已经不想要了,因为我知道一个铅笔盒要三块,需要父亲攒三百个玻璃瓶子。
从那以后,我开始好好学习了,再加上底子还不错,不是班里的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一直持续到高中,着实让父亲高兴了不少时日。
父亲一如既往的收废品,我又从懂事变得叛逆了。
父亲曾经给我攒了两千本他认为有用的好书,一边读书,一边长大,习文练武。渐渐的父亲不再是我的偶像了,父亲的身影不再高大,知识不再渊博,也不再是永远正确了。我们会争吵,父亲会嘴硬。再后来我们俩变得很少说话了,一个月说不了两句话。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父亲当年没去成的县里最好的重点高中读书。身边的同学都很聪明,也很虚荣。原本很拔尖的我也不在突出了。那时候我曾因为家里穷很难过,也因为成绩不再是第一名而迷茫。曾面对心怡的女生动心过,只是不再和家里提起。那时妈妈还盼着我考清华,在她的眼中大学只有两种,清华北大和垃圾大学。
自知清华无望的我选择另辟蹊径,我要去做飞行员。我比父亲少年时幸运得多,经过三年的努力,18岁的我竟然真的选上了。空军飞行员的难度可比考清华的难度大多了。然后父亲陪我一起去省城,说是他陪我去,在我看来,是我带早已与社会脱节的他去。
那是二十来年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同去的备选学员还有一些,整个选拔持续五天,这五天里我就住在考试院,父亲自己去外边找的旅馆。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和其他家长一样守在考试院的门口等我每天选拔结束。
每天都会有很多备选学员被淘汰,其中有很多是和我同路来的,父亲和他们的父母都熟悉了。父亲特别怕我突然从考试院走出来,还好我每天都是选拔结束后才出来的。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市的来的学员被淘汰的就剩三人了,我依旧一脸轻松的走出考试院,只看到孤零零的父亲站在门口一脸焦急。他看我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是湿的,全是汗水。
回家后,父亲高兴的向他所有认识的人诉说我选上飞行员了,他那骄傲的神采我永远忘不掉。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如果我去做了空军飞行员,他应该会开心一辈子吧。
我又让他失望了,在通过了所有选拔和政审的最后关头,我放弃了,因为女朋友。当时觉得自己做的没错。现在明白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
高三的那个暑假父亲天天的盼着飞行员的录取通知书,父亲觉得没有理由北京军区第一名的学员不被录取。后来我告诉他别人已经收到了,我没收到,是因为我落选了。父亲大发雷霆,一度觉得我是被别人冒名顶替了。此后父亲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我因为情路不顺也很消沉。父父亲骂了我很久。
一次舅舅问起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能上天还能下海呢,我打算去做海员周游世界。其实完全故作轻松的无心之语。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学管理或者成为一个软件工程师。只是家里人不懂这两个专业不支持我。后来父亲听舅舅说起,以为我真的有意去航海,就又盼着我去参加海员的选拔。而我那几天不吃不喝天天躺在床上想女友。想来让父亲失望透了,有一天他走进我的房间,用最难听的话把我骂了起来了,逼我去参加了海员选拔。最终,我通过了考试和面试去了上海海事大学学了轮机工程。
那时他一定想不到我以后又会让他心酸,大学毕业后又经历了放弃海员,转行去做人力资源。
大学期间我带女朋友回家,父亲很激动,高兴的像个孩子,忙里忙外的招待,做菜。那时女朋友说,我父母对她太好了,她都不想给我当媳妇了,想给他们做女儿。不知是哪一天父亲意识到他的工作不太体面,不再走街串巷的收废品了,改和别人一起去打工了,做些体力活,那时我还没意识到他不再年轻了。
再后来,我出国实习,我们分手了。上飞机之前突然想到放弃飞行员这件事已经成了永远不能和父亲坦白的秘密。
再后来我辞职回国了,父亲一面恨铁不成钢,一面帮我找工作,他能想到的工作只有进工厂。
那年我24岁,利用在国外攒下的美金开始了天南海北的飘荡。从此很少回家。
直到我27岁那年,听说父亲在临县的钢厂里受了伤,此时我已经成为了一个人力资源领域的行家了。我回家到医院看望了父亲,父子之间,相顾无言。大夫说还需要拍片子,父亲砸断了脚上的骨头,母亲张罗着去借轮椅。我不知怎么想的,抱起父亲就往放射科走。我那时才知道父亲好轻,不知什么时候一百斤都不到了。
父亲养好伤后,我帮他去打官司,因为正好是自己的专业领域,比较轻松的赢了,厂子赔了父亲十万。一般工厂里这种工伤都是几千块钱了事的,我原以为父亲会表扬我,至少夸我一句。然而并没有,他埋怨我一年到头不回家,埋怨我攒不下钱,怪我还不结婚成家。他说他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结婚了,他说他结婚就算很晚了。
我丢下了一句时代不一样了便离家了。
很久之后听母亲说父亲去了杭州,去年又去四川。我两年没回家了。
今年听弟弟说,父亲还在骂我,他还记得18年我在堂妹的婚礼上说过两年内结婚。现在已经两年了。
有时我因过往种种感到愧疚时,会给父亲转账几千元。父亲先是不受让我拿着花,我说我一个月的工资够你干半年的,你拿着吧。后来,他不再说什么,总是很痛快的收下。
今年过年回家母亲告诉我父亲都给我攒着呢。等我将来娶媳妇用。
今年我30岁了,父亲56岁。我还没做好成为一个父亲的准备,伶牙俐齿的我总能找出无数的借口。可他一直都是个好父亲。希望余生,我能做个好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