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开始明亮。在凌晨的光线不知不觉的浸泡身体的时候。
我裸露着骨头和皮肤安静的躺在覆盖着天蓝色床单的木头床上,怀里是一个女孩。漂亮干净的,如同一杯放在阳光下的纯净水。她的眼睛很好看,特别是笑起来的模样,仿佛一个从古旧胡同里走出来的身穿黑色校服的女孩子。
就像电影里的画面那样。
漆黑如墨的头发很散乱的窝在我和她的肩膀里。她安静熟睡的样子很精致,象摊开翅膀然后轻轻收拢的鸟,象明亮的幼童。
然而。没有人知道,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在一边,她在另一边。或许有擦肩而过的瞬间,可是也因为陌生而变得遥远。
或许只有和陌生人在一块,我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没有纷争,没有利益,而且没有突然出现的暴力冲突。也只有和这些笑容华丽却僵硬的女孩待在廉价的宾馆里,我才会大段时间大段时间的踏实睡眠。不会突然醒来,不会接连不断的被那些可怕的梦境吓醒。
我开始吸烟。趴在柔软但粗糙的大床铺上一边叼着有着浓烈香气的黑鬼,一边自由的玩着最新的手机游戏。
我觉得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幸福。可以随时随地掏出手机就能玩游戏。我记得在我童年的时候,还得用插卡的游戏机。然后一边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户观望乡下宽阔深邃的天空一边满脸痴痴的对着显示屏幕傻笑。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冬天的午后。在覆盖着无边无际枯草的山坡上放火,和很多顽皮幼稚的小孩子。点燃枯萎的树枝和蔓延满大街的塑料制品。忘不掉那些滚烫燃烧的大火和腾腾上升的黑色烟雾,绵软着缠绕着,在视线里画下一个又一个圆圈。
抬起脸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的女孩正摊开一本书安静的看上面的文字。
表情很清澈。
如同被突然的大雨洗刷后的天空。
书的名字是《姐姐的丛林》。笛安的。
是我曾经迷恋过的。
你喜欢读书?
是的.
我也喜欢。曾经。
哦?
恩。还写过好多文字,不过,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踏入那片神奇而渐渐变得陌生的领域了。我伸出手指,看到很多的阳光碎片纷纷扬扬的坠落下来。象离散的鸟群。
哦哦。那我能看看嘛?
好啊。有空送给你,让你看看我被隐没的才华。
她的眼睛很明亮。这是我在走的时候唯一留下的画面。
然后很快我又开始了我兵荒马乱,漫无目的的混街头生涯。我从来不害怕别人用小混混来称呼我,因为曾经的时候我也看不起那些整日在街上游荡懒散暴力的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堕落,也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现在我们控制着郊区附近的几个ktv酒吧和大型的健身休息场所。我最喜欢的时间就是每个月末的时候,可以象个白领斜挎着背包去收取那些红色的钞票。
仿佛是在领工资。
想起刚毕业那会在一家KTV打工,每天没日没夜的上班工作。凌晨下班,白天睡眠。有的时候醒来,窗户外面的阳光已经渐次的微弱下去,时间是濒临日暮时分。
我喜欢飞鸟的翅膀,在天空的边缘留下漂亮华丽的弧线。经常幻想自己的手臂变成覆盖着茂密白色羽毛的翅膀。翩翩然翩翩然的飞翔。
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所以更加拼命的劳累。经常一个人安静沉默的完成所有的工作。习惯那种凌乱的色泽变成彩色的圆圈泡沫漂浮在头顶上。习惯推着清理车细致的完成各种清理工作。也习惯各种表情的人群。
然而。辛苦了一年最后才仅有几千块的工资,而KTV一天的净利润就是几万。当我找到经理理论的时候,换来的只有冷漠和嘲讽。
我还记得愤怒中的自己用房间角落的拖把打断了经理的腿。
然后渐渐地走进街边的那个群落。
秃和尚被人在东大街被人砍的时候,我们几个正搂着穿着华丽但笑容妖娆僵硬的小姐在一家名叫地震的酒吧没完没了的乱吼乱舞。
仿佛精神医院里的患者。
我记得那些如同地震的巨大音乐声音,和没完没了的绚烂光线。我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的颓败,像是水泥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花束被人割去根部,然后开始腐烂。
可是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因为它让我麻痹,让我可以忘记曾经的寂寞自卑以及来自心底深处的深深的疼痛。现在我很少失眠,或许是因为每天都有大量的酒精摄入。我喜欢撞杯的声音,仿佛某种珍贵的东西破裂了。
来到东大街的时候,秃和尚已经倒在了地上。围在他身边的几个燃着火红头发手持砍刀的男子正在渐次的靠近秃和尚的身体。我能看见他眼睛里的惊恐和绝望,他的脸已经变成了完全的苍白色。可是仍旧紧紧的握着刀。
他看见我出现在那些男子身后的时候,他笑了。而且是放肆而且疯狂的笑容。然后他笔直地站起身来,看着我。
目光如同冬天温暖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红色头发的男子们都在这个漆黑空洞的深夜住到了同一个地方。
太平间。
这是一个混乱的小城。这是一个多雨的小城。这个小城是自治的,是猖狂的。它的轮廓被阳光照射到地面上,是一把尖锐的利器。没有形状,却散发着滚烫剧烈的光亮。
在这个法律没有太多约束力的地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忘记了有多久没有看见日出时的微弱阳光和新鲜空气,因为总是在凌晨的时候走进房间。呕吐,洗澡,对着镜子看自己一点点衰老颓废下去的脸。然后裹着被子安静的睡眠。想起去年新年回家的时候,年老但熟悉的妈妈用她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脸时,难过的说,
瞳瞳,工作的时候别太辛苦了,别光知道挣钱啊。妈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可是身体重要知道吗。瞳瞳。她从小就叫我瞳瞳,可是我的名字是轻木。
我记得妈妈抱着我的肩膀,在那间阴暗的小房间里泪流满面的情景。她的身体在抽搐。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看到的是妈妈整日忙碌劳累的身影。而每当我问妈妈爸爸去了哪里的时候。我的妈妈总是满脸幸福的告诉我,爸爸去了远方,等我长大以后就会带我们走。
所以总是幻想着快点长大,这样我就能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左手牵着妈妈的右手,右手牵着爸爸的左手。
而当我渐渐长大以后,我从别人的口里,也终于知道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我和妈妈,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
他留给我们我们的,只有一间阴暗的小房子。和千疮百孔有着明显锈迹的家具。
可是妈妈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恨过我的爸爸。
因为她爱他。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如此痴情,或许没有经历过爱情的缘故。所以在我看来,我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因为在我的眼里。爱不是完全的包容。
再次遇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是在小城的水上公园里。
我站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她穿着浅蓝色的碎布裙子裸露着小腿和朋友们在芦苇地里观望渐次铺满天顶的鸟群。
然后我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她对着我笑。
她的头发高高的束在风里,偶尔散落出来的头发被风吹得轻轻的坠落下来。
象我大学时候,那些面容干净的女孩子们。
你好。真巧,又见到你了。
是啊,又见面了。不过这次不是在床上。
喂,你小点声,我的朋友们离我们这很近的。
好啊,在芦苇地里见到你真高兴。
对了上次你跟我说你的文字让我看看,今天你带来了吗。
我又不知道会遇见你,总不能天天都带在身上吧。如果你不怕我图谋不轨,就跟我回家一趟,我去给你取。
反正咱俩都知道彼此的所有部位了,图谋不轨的话那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我没有想到。一个外表干净纯净的女孩子说话竟这么深邃而且世俗。
不过我喜欢。如果我还在上学,或许我会很厌恶这样的女孩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这样的女孩子真实。不像那些看起来干净纯洁连笑容都会很拘谨的女生。
我们穿越过大片的芦苇地,沿着水边,一边裸露着自己的笑容一边行走。如同那些陷在爱情沼泽里的情侣。在漂浮着大把槐花和绵软柳絮的风中走路。
然而。我们是不能恋爱的。因为会很深很深的伤害到别人。
有的时候,在深夜。我会躲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没完没了的打游戏。然后经常叼着烟站在阳台上仰着脸观望天空尽头的微弱光亮。
我喜欢黑暗的时候在空气中流淌着的深沉味道。象对某种东西的怀念。
马路上有很多的车子。
所以交通很乱。堵车。而且很长的时间。
我从反光镜里看见坐在后面的女孩正在很安静的观望着车窗外面的人群,她的瞳仁很纯净很童真也很漂亮。整齐的牙齿完全的裸露在周围的空气中。
能否斗胆的问一句,阁下的芳名。
女孩开心的笑了,发出轻微的噗嗤声音。我看见她的笑容,突然想起一个词来描述当时的她。闭月羞花。
当然。小女子西凉。还不知大官人称呼。
鄙人轻木。年轻的轻,木头的木。别人都叫我瞳瞳。我可是个忧伤的文艺青年哦。
呦,看不出来,还是个忧郁伤感的美男子啊。呵呵。佩服佩服。
城市里忙碌的人群听不见我发动车子的声音以及西凉动听如同银铃般的笑声。而我们却听得见城市角落里巨大的机器声响,看得见钢筋水泥挺拔生长的速度。
也知道那些素着颜从街道边缘的梧桐树下依次走过的少男少女,或者体态臃肿的男人和妖娆妩媚的女人心里面发出来的腐烂的恶臭味。也知道这个城市里活跃着的行尸走肉般的人群。日出醒来上班,日落归家睡眠,整日整夜的忙碌和奔走。
阴暗墙角里斜卧着的乞丐的忧郁表情,街边小摊里冒出来的灰黑色的浓烟,以及偶尔穿越过天空中央的野鸽。象是一种铺展在视线里的幻觉。
恍惚中,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空空荡荡的胸膛深处,渐次的翻卷上来。
轻木,轻木,死轻木。
而当我转过身的时候,只有表情善良而且和平的西凉安静的看着窗户。她的脸在玻璃上倒影上一大块阴影。
她的心里埋藏着潮湿的疼痛。
被某些东西触动就会哗啦啦没完没了的掉落粘稠液体。
视线尽头的天幕开始阴暗下来,空气好像被一种黑色的细粉包裹起来。天黑了。
麻烦说一声,西凉小姐,到站了。
切。对我这种卑贱的人还这么客气。
西凉美少女又说笑了,象您这样笑的时候闭月羞花,不笑的时候倾国倾城的女子怎么是卑贱呢。只能怪这个社会不好,把某些美好的东西涂抹成了暗色调。
那轻木大美男呢,难道也是被这个社会给弄得堕落了吗。
这你就说错了。我从没觉得自己堕落。反而觉得自己进步了。以前的时候累死累活整天忙碌才刚刚能够养活自己。而现在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酒吧在ktv里肆无忌惮的撞杯喝酒,只是偶尔闲的没事的时候活动活动筋骨就会有大把的红票子花。不但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家人,这不是在事业上的巨大成功吗。
哎。我不跟你争,只是我觉得像你这种大学毕业的人,着实应该找份安稳的工作。而不是象一无所知的我们这样整天活在刀刃上。
没事。也不是我不想安稳,只是我觉得像我这种只知道随遇而安的人。即便找到一份好工作,也是碌碌无为。创造不出真正的价值,还是把机会送给别人吧。看到那些事业成功的人幸福满足的笑容,我就感到知足了。哎,我这个人,总是这么替别人着想。你说是不是?
我咧着嘴巴对她笑,看见她有点痴傻的表情,然后又接着说,哎,我说西凉小妹妹,你不是迷恋上我了吧。我可告诉你,我可是个用情专一而且洁身自好的人。你可别打我的主意。
切。还用情专一还洁身自好呢。怎么这些词用在你的身上我感觉都变味了呢。
她看着脚下的路。
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是典型的南方古旧楼房的特点。
潮湿,阴暗。终年见不到漂浮在空气中的阳光。而且住在这里的人群都是一个样子,头发凌乱邋遢,面容苍白寒冷,穿着破旧的裤子和肥大宽绰的毛衣,行色匆匆。仿佛不久于世的未亡人。
真想不到整天打打杀杀的你竟然住这种房子。
推开门。房间里的天蓝色窗帘依旧在密集而且完整的遮挡住大块的玻璃窗户。
我没有说话。
只是熟练的扯开窗帘,站在阳台上开始观望远处的山顶和疯狂蔓延在山顶的灯火。掌心握着咬了一大口的苹果。还有黑色的可乐。
那个叫做西凉的女孩趴在我的海绵沙发上安静的看我曾经写的文字,偶尔咬一口放在茶几上的冰镇西瓜。头顶是渐次散开的象雪花的光线。
我想起一个女孩子的笑脸。熟悉的轮廓分明的,躲在我记忆洒满光线的角落里,被我一遍遍重复的怀念。我记得我们站在同一个树下,抬着头仰望同一个弧度。然后伸出我的右手她的左手观望从指缝里渗透下来的清澈的光线。然后同时微笑。
我的左手她的右手紧紧的攥在一起。而且戴着相同的心形手链。
我还记得,她的声音总是在凌晨六点四十五分在电话的另一边响起。也记得她从来不吃面条和饺子。喜欢没完没了的吃零食,特别是一种叫做水煮鱼的零食。也记得曾经的深夜把灵魂和身体纠缠在一起,那时候觉得彼此是不可分离的。
她的微笑,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倾国倾城而且让人难以忘记呢?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恩,以前的时候瞎写的。
真的假的啊?这些文字这么华丽绝望而且生动美好,会是你写的?
你爱信不信吧,总之就是我写的。
哼。肯定是你抄袭某些著名作家的,故意骗人的。
我打开电脑。从一些网站找到自己当年发表过的文章,然后面无表情的展示给西凉看。我知道,这时候没有表情是最好的掩饰高傲的表现。我希望她对我有所崇拜。这也间接实现了我很多年前的作家梦。我感到虚荣。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嘿嘿。我这个人嘛,就是比较低调,对待任何事情都不积极。要不我早就成为著名作家了,比郭敬明韩寒都有名。我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啤酒,开始贪婪大口的喝,无所顾忌的。
嗬,看不出来。整天打打杀杀的人还有这两下子,你让我对你越来越崇拜了。轻木哥哥,以后如果再写小说,就把我也写出来吧。
她的眼睛里弥漫着某种混乱诡异的杂质。象是她的幻觉一样朦胧的东西。我的心里很快乐。
好啊。不过,嘿嘿,我在卧室的软床上等你哦。亲爱的。
啧啧啧,原来男人都一个货色。哎,你先去洗澡吧,我一会就去找你。
恩恩好的,西凉小姐。哦对了,冰箱里有吃的,如果饿了就去拿点吃啊。而且肆无忌惮点,别不好意思别饿着自己哦,我不是那种抠门的人,别害怕哦。
嘿嘿,快去吧。我知道了。
沐浴室里的热气腾腾的向上蔓延,如同无数从地面上摊开翅膀然后飞翔的鸟群。然后散开.
水很烫。浇在皮肤上。很痛。
我喜欢这种如同被某种尖锐的利器刺在身上的感觉,因为它让我觉得我的生命尽头大雪弥漫。
然后听不见客厅里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屋顶传来的咕噜咕噜的热水流淌过的声响。
我走出房间。身上裹着粗糙的白色毯子。
我不喜欢用一些昂贵的东西,所以经常去小城的边缘淘一些廉价但看起来很好的东西。或者在淘宝里游荡,看那件商品便宜而且实用就买下来。我不是个会花钱的人,从小就很节俭。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说我长大了一定是个土财主,光知道攒钱不会花钱。
可是现在她却不那样说了,因为我再也不会专心的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了,也再也不一个劲的攒钱了。现在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晚上抱着象西凉她们这样女孩子的身体睡眠,因为不用想很多事情。而且经常去酒吧KTV肆无忌惮的撞杯饮酒。无忧无虑了。
记得以前特别厌恶那些身上刺着纹身然后整天去酒吧游荡的人,可是最后我也变成了那个样子,只是不喜欢纹身。因为觉得那样毫无意义。
那个叫做西凉的女孩子依旧在翻看着我以前写下来的东西。我能清楚的看到从她的脸上留下来的一圈一圈苍蓝色的忧伤。
然后屋顶上的微弱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刻下了很漂亮的轮廓。
怎么样,还行吧。我没有骗你吧,我真的是特别的有才华。
那你为什么不专职写作呢,我觉得你的才华被湮没了,可惜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从里面看到了很复杂的东西。绵软的粘稠的。
可是我不喜欢。因为我想让所有的女人都对我冷漠,除了我的妈妈。
西凉妹妹,我觉得吧,这些东西你可以慢慢看。可是有些事情是等不及的。
我粗鲁的抱起她的身体,朝着我的卧室走去。
才华横溢的大坏人。她看着我的脸,对我说。
黑暗中。
我抚摸她的眼睛头发眉毛和光滑的皮肤,她的坚硬的骨头蜷缩在我的怀里。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小孩子,需要我用我的生命去保护照顾的。
我听得见她安静均匀的呼吸声,如同海岸边缘那些轻轻拍打岩石的波浪。一声一声接连不断的敲打在我的胸膛上。
那一秒钟,我想,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的抱着这个叫做西凉的女孩子。与世无争。
梦中我们已经老了。手牵着手坐在海边的房子前面,微微仰着脸观望无边无际的空旷海面以及优雅的穿梭在天顶中央的白色飞鸟。视线里还有一排排的房子整齐的覆盖在海岸边缘。我把她的肩膀放在我的怀里,然后一遍一遍的观望和抚摸她柔软干净的皮肤然后缓慢的俯下脸亲吻。
玻璃窗上面漂浮的温暖阳光绵软的掉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听见厨房里传出来的清脆声音以及好久没有触碰到的穿梭在空气中的油烟味道。
我燃起一支烟。身体靠在床头上开始慵懒而且缓慢的吸。腾起的烟雾慢慢幻化成一只鸟摊开翅膀安静的飞行。
在凌晨很微弱很微弱的天光里我看见西凉的背影。象年少时候深夜梦中重复出现的那个背影。
我想起一些事情。一些场景。还有一些面容。它们安静的栖息在我的白色记忆里。如同一堆燃烧的潮湿木头,散发着柔和的光。
我想起那个叫做林安的女孩子。她的眼睛清澈而且干净。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素着的脸象某种盛放的花朵。有饱满的水分。我也会想起大学即将毕业的那个冬天,我站在冰天雪地的中央,看见她穿越过落满大雪的主干道,穿越过被大风吹的猎猎作响的我的青春。坐上一个成熟男人的保时捷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也消失在我冗长而且空旷的时光河岸的边缘。
轻木大官人。来,吃饭了。看看我做的饭还和你的口味吗。
西凉走到我的面前。然后窝下身子,躺在了我的胸膛上。她的身体很凉,让我不自觉的抱紧了她。而且她的头发海藻般堆积在我的腋下,散发着某种劣质但是浓重的香味。这一分钟我心里面突然有种温暖的感觉,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冰块渐次的融化着。
她做的饭菜很可口。精致的煎饼以及干净微暖的炒蛋。没有太多油水和盐渍。在口里咀嚼的时候像是一层层剥离开来的柔软棉絮。
想不到西凉小姐还挺会做菜的哈。
哎。没办法。我的爸爸是五星级酒店的厨师长,妈妈是蛋糕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做菜了,而且后来很早就开始独立生活了。所以就会简单的烧那么几个小菜。
可是,既然你的家庭环境这么好。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呢。当个营养师或者在蛋糕店工作多好啊,和平又稳定。
她沉默了一会。我看见她漂亮的瞳仁上漂浮过的大块的阴影。她的手指因为也突然的蜷缩起来。
然后她接着说,本来我的人生也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的父母离婚了。而且很快就又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就像个肮脏的垃圾一样被丢来丢去。没人管没人爱,自生自灭。所以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混社会。刚开始跟着一个街头的小混混,虽然生活混乱但是彼此依赖。以为会和他结婚的。可是后来他因为替他的大哥顶罪判了很多年的牢。我没有等他,因为我不想被束缚着。我觉得前世我一定是一只没有脚的鸟。一直一直的自由的飞行。后来又跟了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有很多钱和很多不同的女人。可是我不在乎,因为他能满足我的钱包和物质。虽然他的身体腐朽而且粗糙,而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然而当他把钱铺满我的床的时候,我会幸福的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再后来他突发脑溢血死了,我的生活没有了着落。然后就慢慢的变成了这样子。
我看着面前这个安静咀嚼的女孩子。她是个让人心疼的女孩子。她的故事可以写成一本书。
胃里面有食物轻微的消化掉。
以后跟着我吧。虽然我没有那么多的钱能铺满你的床。可是我会把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你。
然后西凉小声的笑了。她说,既然大才子都这么说了,那我在你这住一段时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那一段时间。我的家里开始整齐而且干净,阳光弥漫满房间的时候也不再有漂浮的尘埃。站在地板上俯下脸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而且我不再和秃和尚他们整天整天的待在一起,也很少在酒吧里用掉大段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我会和西凉窝在房子里做菜。睡眠。或者身体纠缠。或者对着彼此裸露牙齿微笑。偶尔在电影院里用掉一整个夜晚。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文艺而且干净,我想我们的未来应该是和平而且生动的。
有时候秃和尚会隔着电话听筒大声的骂我。你个畜生,你倒好,把我们扔在一边。自己享清福去了。你忘了当年老大为了保着你花了多少钱找了多少人吗,你忘了我们兄弟几个对你的恩情了吗。快他妈的回来,别他妈的跟那个婊子在一起了。然后他说着说着就会声音沙哑起来,我知道他在哭。
不过看到你现在生活的象普通人一样我为你感到高兴。甚至很羡慕你。老大说了,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以后有什么困难了就来找我们。还有,老大让我警告你那个婊子不是个好东西。你要照顾好自己。
日暮的时候。凌乱的光线一层层的结满地板。我站在阳台上,怀里是慵懒的西凉。
曾经有一段时光我特别幻想此时此刻这样的情景。没有纷争,没有慌乱。没有利益和纠缠。生活和平而且安静,象没有褶皱的水面。我说。然后俯下脸亲吻她的眼睛。
什么时候呢。她开始咯咯的笑。
嗯。两年前的冬天吧。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我的街头生活。和老大和秃和尚在街角整日整日的游荡,那时候我们的地盘还很小,老大只是控制着城南的民族路。每天深夜,我站在灯红酒绿的街角,看着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的年轻的面容,看着居民楼里渐次暗掉的灯火通明的窗户。就会突然的泪流满面。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我要生活在这里。
既然你不喜欢。你为什么不离开呢,像你这种有大学文凭的人,是很容易找工作的。
因为我亏欠他们啊。当年要不是老大替我挡下我打架的所有的事情。或许现在我还在监狱里劳教呢。如同麻木的机器一样,被生活着。
哦。那,那他当然为什么要救你呢。你们又素不相识。
因为我大学毕业。因为我跆拳道黑带。因为我的眼神里有种尖锐的东西,杀气。他当年就是这么我说的。
哦哦。那要是老大或者秃和尚遇到麻烦了再让你去街头去闯荡去打架你还愿不愿意呢。
那要看事情的严重性了。不过我听你的。因为我厌恶以前的生活。我喜欢现在和你待在一起,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感觉。
我不让你去就不去了?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好。
她抬起头来对着我微笑。她的笑容又美好又华丽。让我想起一个词,倾国倾城。可是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我太累了。恍惚中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种阴暗的东西,聚集在一起然后又弥散开。
有她在我身边,我觉得自己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幼小兽类。被安全的保护着。远离世俗的大风和冰雪,远离病痛还有战乱。只有温暖和阳光,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流淌下来。掉满我的身体。
我想。前世我一定是一名归隐的剑客。开始的时候杀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情。后来卸下手掌的宝剑和心底的包袱。然后在田园竹林里安静的度过余生。
我觉得自己仿佛穿越了一大块的时光。象是回到了童年时候,整天无忧无虑的。生活平静如同贝加尔湖的水面。
不再没完没了的喝酒,不再穿越大马路穿越街巷和纹身少年们盘旋。也不再用整晚的时光和陌生的女孩纠缠。
西凉说轻木,咱们在街角租个店面吧。做点小生意。
我说,好啊好啊。
西凉又说。咱们就开个板面馆吧。买个机器压面条,在配点卤水就可以开张了。
我说,好啊好啊。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西凉最后又说,轻木,开张的时候就别叫朋友们来捧场了。毕竟不是什么好生意。就咱俩就可以了。
我说好啊好啊。你想的真周到,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租店的地方是在小城开发区的一个街角。附近有很多制造五金的工厂。人群杂乱不堪,市场流动性也很多。不过,我更喜欢这里的主要原因是离老大秃和尚他们那很远。我并不是为了逃避他们,我只是想和西凉一起安静和平的生活。象那些在大街上素着颜行走的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休息。
我想我的性格会变得平静。就像那些自由流淌的河水一样。没有褶皱的波纹和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水花。
时间过得很快。特别快。像是从指缝里突然间掉到地面上一样快。
半年的时间,我想我已经迷恋上了这种生活。虽然有时候很累,而且经常会有年轻的染着头发的少年来收所谓的保护费。可是每天晚上当我收拾完所有事情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心情开阔。那种慌乱后的和平象是从荒漠走到城市中央一样。
我喜欢上了喝凉掉的白开水。特别是深夜的时候,从睡梦中醒来。我经常站在小店的二楼,靠在窗子边缘,手里握着水杯。俯下脸观望。我会看见疾驰而过的车子,明亮的疝气灯渐次的暗掉然后消失。会看见孤独的醉汉,靠在阴暗的路灯下喝酒,眼睛上没有任何光泽。也会看见成群结队的纹身的少年,他们从酒吧里出来,沿着空空荡荡的大街漫无目的的行走。表情倔强而且寒冷。然后我会想起以前的自己,想起一些时光和一些面容。我想我会忘记老大和秃和尚他们。忘记那些漂浮在时光边缘的年轻痕迹。
有接连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接到秃和尚给我打来的电话。只不过任凭我怎么回应,秃和尚一直是一言不发。然后隔几分钟就挂掉。
后来我对西凉说我要回去看看他们。西凉却总是突然的就泪流满面,大声地对我说,你要去了就别再回来了。然后扑倒在我的怀里,小声的说,轻木,我害怕那种兵荒马乱的生活。我害怕。
所以我一直未曾回去。
西凉也改变了很多。或者说,改变很大。有时候,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她。
每天凌晨。我们就要开始忙碌,和面,制卤,洗菜。有时候我会开着电动的三轮穿越几条街道去买食材。每次我看见西凉穿着围裙在咕噜咕噜的开水边缘忙碌的时候,我都会特别的心疼。可是她总是满脸笑容的仰着头看着我,瞳仁明亮而且清澈。而且温柔的说,愣着干嘛啊,快点干活啊,傻瓜。
她也不再和她以前的那帮朋友们来往。她说她喜欢现在的这种安定。有人陪有人爱。有大段的时间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过深夜的时候她总是做噩梦。然后惊醒,哭着蜷缩在我的怀里。大声的说,轻木不要离开我,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他们骂我婊子。轻木,求求你不要离开我。然后我会紧紧的抱着她,亲吻掉她的眼泪。
小凉。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我会看见很微弱很微弱的天光,从窗子边缘掉落下来。覆盖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