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2009年的夏日,特别漫长,每一点光都比现今的亮,从学校食堂二楼的窗框之间细细地流进来。那时候教学楼是红色的砖墙,围绕着被簌簌吹响的樟树叶,像一块磨旧了的橡皮,却永远用不完。
夏天的阳光也是,永远都晒不完般,晒着短发刚过耳际的她,晒得头顶发烫,后脖颈也烫。刚过11点的时候,她敞开着肩膀和朋友走在路上,像只被烫焦了的猫,神情乍乍呼呼,却眯着眼对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打招呼。
但这些她都不在意,总算走到食堂里,离午饭时间还有一刻钟。走上二楼后在楼梯口转身,抬眼看见那些细细的流进来的阳光,轻柔地碎在空气里,与此刻的心思如出一辙,温软留长,有一点点的烫。
身后有衣衫与衣袖擦过的声息,她闻声转过头,看见对方的手拿起一只银色的铁勺子,在自己的视线里慢慢地走远,最终在一处桌椅前坐了下来。少女的目光恋恋不舍,手腕浸在了汤里却不自知,回过头的时候,一点点的笑意散在闷热的电扇风里。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哪能明白那么多,每天如此,目光随着对方的衣角落过再追随,日复一日不曾改变。豆蔻初开的年纪里,不过是看着他,看他好看罢了。
是啊,他那么好看,肩上铺满了轻轻吹来的夏天的风,低着眼睛吃着饭,和朋友说笑的时候总有点害羞的青涩感。她觉得要等等他,于是每天都等到食堂人走尽了,等到他吃完饭起身,插着兜从楼梯的转角笑着走下去,才不情不愿地一溜烟儿似的跟在他身后,歪着头偷偷想瞧一眼他的神色。
午休的铃声响在耳边,她走一步画一个圈,砂石在鞋底磨蹭出细微的噪音,一颗石子踢向别处,又被朋友踢了回来。她忽然在树荫与烈日的交界处停了脚步,心想:多年之后,我还能不能记住这一刻呢?记住我曾经每日看着他回宿舍,看着树荫斑驳,看着红墙绿树,带着少女的闪躲?
数学课是最无聊的,除了睡觉之外,她还时不时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教室在一楼,望出去便是明亮的天空和热出雾气的风,成排的樟树永远那么繁茂,高高的路灯弯腰配合着蓝色的篮框,蝉鸣声此起彼伏,像永无冬日的校园小说。
英语课也特别无聊,唯一有趣的是看着窗外的高年级男生们打排球。他们总是穿着白衬衫,挽着一点袖口,里面一件素色的T恤,黑色裤脚往上翻了几圈,有点脏的白色球鞋。男孩儿们跳起来,又落回去,走过来,又跑回去。排球在网上来来回回,时常砰的一声飞进她的教室里面,又被老师打了出去。
可是体育课她也不想上,每次熬着太阳地下课回来,班上的男生们便一哄而上,把饮水机团团围住,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大口喝着水,汗渍染在衬衫的领子上。她却觉得,那是属于少年的气味和场景,无法取代地印在回忆里。
但仍然会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在草稿本上写一写他的名字。傍晚时分总拉着朋友坐在主席台上,微烫未退的砖石和耷拉着晃悠的两条腿。偶尔能够看见他从食堂走回来,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她也懒得去看,总之肯定很好看。
她的眼里其实是纯粹而热烈的,想看他,觉得好看,想和他说话,听听看他的声线。少女宛如一只翘着尾巴的猫,咻的一下从台上跳下来,拍了拍裤腿,把胆怯和害羞全都拍开了。
落日眨眼之间就到来了,将她的耳尖染成粉色。
这个周五照例得大扫除,她悄悄地从后侧的窗户上跃了出去,轻盈利落。
前几天拜托熟识的学姐找个理由,把他喊出来,到了约定的时候,她心里紧张又忐忑,只好安慰自己,我不过是见他一面而已,听他说两句话就走。深深吸了一口气,轻着步子跑向电话亭。
她平时总在电话亭旁边和朋友聊天,这儿隐秘又安全,有着嗡嗡作响的机电房,和藏着野猫的灌木丛。走过来一抬头,看见他背对着教学楼,站在墙角前面一点儿的位置,脸上有一点点疑惑地看着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至少那一分钟,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微微仰着头,从他的眉眼看到鼻尖,从清瘦的肩颈看到宽松的衬衣,好像有着清冷的皂香,又转而成为温和的树叶气味。
于是她说,我想认识你一下。
他就似懂非懂地笑了笑,那我们现在认识了。
她又往前更近了一步,贴着他的身影问,你怎么没问我的名字?
于是过了几秒钟,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就掉进了她的耳朵。
语调温柔绵长,但有着遥远的疏离。她看他的时候,总是有着小幅度的跳跃,像是一只猫竖着尾巴毛,试图威胁一个沉默又慌张的人。她永远记得,那个时刻,在那个场景里,他们一来一回,一进一退,一动一静,在周五的嘈杂声中,最后散作了夏日的云。
第二天她得到了他的一个招手,大概是在跟她打招呼。她习惯性地从主席台上跳下来,落地后跑了几步,问他,你为什么和我打招呼?
他很轻地回答,因为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啊。
这句话落在她手心里,其实有一点难过,但转念她想,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忽然就觉得特别开心,带着半分得意走回朋友身边,重新坐在主席台上,摇晃起了自己的两条腿。
后来她想,少女的情绪就是这么明快,一丝温柔穿过头发,也穿过耳朵,融化在身后安静的操场上,像是一阵雷雨下过。
其实她从来也没有靠近过他,那一次的见面,就像在食堂,在路上,在操场,无数次的见到他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她只是听到了,这声音像夏季浴室门口的香味一般,清透又简单。她也看到了,他的衬衣扣子上,有更细更蜿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