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这个傻姑啷个来了?”
“真地是傻得到位,她还呼你二爷咧!”
二爷没理会他们,站起来,走上前去。
“笑笑,你过来咯,是不是饿咯?屋里头的粑粑吃光咯?”
“嘿嘿嘿嘿,二爷俺不饿,俺……俺找不见倾怜咯。”
娘两手摆弄着衣襟,略微有些害怕的蜷缩着身子,脸上又带着羞涩的看着屋子里的人。
换作不知情的人,若在此时见到我娘,定会问下这女人的名姓,找个媒人,商量提亲的事儿了。
我娘长得很标致,我爹刚娶我娘那会儿,合庄满园的都羡慕我爹,找了个漂亮媳妇儿,大概是城里的姑娘家,没有经受过山风的吹蚀吧,一肌一肤都水嫩嫩的。
“怜妮儿去给我买烟咯,你坐下在这等着吧。”二爷拉过自己的椅子给了娘。
“额说,老刘头,你抓点儿紧签上名字,盖个戳,把钱给额吧。”
“好,好!”
“钱?好多钱啊?是不是给俺的?”
娘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凑到桌前,紧挨着老刘头,看着他写字。
“一千块,是给怜妮儿念书的钱。”
二爷一边吧嗒着烟嘴,一边说。
夏天身上的衣服单薄,娘紧挨着老刘头的肩膀,趴低了身子去看合约,老刘头时不时的向我娘瞥一眼,透过松垮的衣领去看娘的胸脯。
“支书,那这事儿揍算是定咯,口粮立秋额就给送来,那额就先回屋咧。”
二爷和老刘头各自拿了一份合同,相互握手,这比买卖就成了。
其他几个人簇拥着,也一起走了,出门的时候,老刘头回头看了好几回,嘴里嘟囔着:“这个傻姑,长得还是非常好地嘛,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
我回来时,二爷正在数着钱,桌子上红红的一小摞,一张张拿起来,往太阳底下看。收音机里播放着《小兵张嘎》:“西瓜不是卖的吗?卖也得问个价啊。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付钱,吃你几个烂西瓜还要钱?”
“回来咯。”
“哎。”
二爷把收音机关了,把钱叠整齐,塞进一个信封里,给了我。
“怜妮儿,这是你读高中的学费,加上政府批下来的补贴,一共1500块,你收好咯,回头开学咯一块交给学校。”
我接过信封,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二爷,怎么这么多钱呀,你从哪儿弄的?”
“你揍甭管咧,你二爷有着办法。笑笑,笑笑!娃儿回来咯,你又跑去哪里了?”
那天中午我帮着二爷刷洗摘菜,我们一起在村委会吃了午饭,那天娘格外开心,吃得也多。
从那天起,娘在街上四处跑,逢人便说:“我娃儿上高中咯,我娃儿要上高中咯,要考大学,最好的大学!”
有几个好心肠的大姨,可怜她,冲着她竖起大拇指,也有的配合着她一起鼓掌。
“唉,啷么好个姑娘,年纪轻轻揍傻缺咯,好在娃子争气,学习好,也算是给这个家加点儿光。”
“苏倾怜,你在想什么呢?”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回过头来,大大的眼镜几乎贴着我的脸,一双黑不溜丢的小眼睛眨巴着看着我。
“你干嘛!”
我本能地推了他一下。
“哇,你力气这么大啊!”
他抓住座椅扶手,重新坐正了身子,扶了扶差点跌落的眼镜。
“我是代他们来给你赔罪的,他们整天吊儿郎当惯了,不懂事儿,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哈。”
这个四眼仔叫刘玉,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名字,人长得倒是还行,挺爱干净,一凑过来身上就传来一股花露水的味道。
他是刘茫的哥哥,他们还有一弟弟,正躺在他娘怀里吃奶呢。
“用不着!”
我把脸又瞥向窗外,不再理他。
“真好看,越看越好看,嘿嘿。”
我皱了一下眉,回头瞪着他。
“请你离我远一点好吗?”
“哟,生气了!生气也好看哎!真是人如其名啊,苏倾怜,听着就美。”说着说着他竟然瘫坐在了椅子上,摆出一副超级享受的样子!
“你叫错人了吧,我叫苏丹红!趁我还没翻脸,赶紧走开,离我远一点!”
我开始冲他吼。
他稍微往外挪了一下下。
“我已经远一点了啊,你说了我照做,别再发脾气了啊。”
“无聊!”
我闭上眼,头靠在窗户上,不想再跟他说话。
“吱哟……噗——呲。”
“咚!”
“哎呦!嘶……”
车子到站了,不知不觉睡着的我,一头磕在了前面的座椅上。
“啊,疼死我了!”
我一手抓起书包,一手捂着额头,刚要站起来,又被一把按了回去——我都忘了,我身边还坐了一人。
“让我看看,磕到哪里了,疼不疼?”
刘玉拉着我的手腕,上来就要给我吹吹。
“神经病啊你!”
“噢……唔!”
我用膝盖猛地顶了他肚子一下,连滚带爬的钻了出来,跳下车去。
“哇,疼死我了,这女的下手这么狠啊!”
“哈哈哈,叫你别去招惹她,你非要去,她跟她娘一样,疯子一枚!”
“怎么,玉哥哥,你想去讨好一个疯子啊!”
“玉哥哥”这三个字钻进耳朵里,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向前小跑了几步,我加快了走路的步伐。
“闭嘴吧你们,整天没个正行,就知道欺负别人。”
“……”
他们的说话,断断续续从背后传来,被呼呼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尘土飞扬的山路上,临风摇曳着一丛芦苇,天上几点忽闪的星光,野鸟和草虫的鸣吟清脆的响着,这是五里坡的盛夏时节。
从疏密相间的芦苇丛望过去,清亮亮一弯池水。岸上有小树,有青草,水里有浮萍,有几片才出水的半卷的荷叶。
再向远了望,几株杨柳,几间草房,一座小院儿,一条长堤从草房后面弯弯曲曲地伸展过去,这就是我们这个小村落的一角。
堤岸的尽头,森然出现的一座兀立的小屋,院墙上分明写着“苏寡妇、苏傻子、苏丹红”的字样。
是的,那就是我的家。
芦苇丛中,有一颗小孩儿的头探了出来,头上和颈下披戴着苇子和树叶做成的伪装,脸上胡乱抹了泥巴,像极了戏曲中的山大王,向远处窥视着。
这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会喜欢上的孩子,水灵灵的大眼睛,富于表情的小嘴巴,让他脸上充满了嘎气。倘若他那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一转,小心啊,他可能想出来什么鬼道道儿了!
“咚!”
我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俯下身子,跟他一起看。
“哎哟!姐,是你啊!吓我一大跳!”
这是村子里唯一叫我姐姐的孩子,是吴妈的孩子。
“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在这干什么呢!”
“姐姐,我跟你说,我看了好几天了,你家有人。”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像是发现了特别重大的秘密。
“当然了,我娘在家里呢!”
“不对不对,我说差了。你家里有别的人。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去你家里,我看到好几回了。”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家的房子。
我心里一紧。
“好了好了,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吴妈不得到处找你啊。”
“我娘叫我在这里等她的,她今天下山去了,应该就到了。”
说完一头扎进了芦苇丛中,消失不见了。
“姐,你回家看到有人可别说是我说的啊,要不我娘知道了会打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屁孩儿的话让我特别的紧张不安。
大门虚掩着,没有上闩,屋里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许是娘知道我要回来了,所以给我留了门。
“吱呀”一声,我轻轻推开了房门,拉了一下电灯的拉合。
一个男人的嘶吼声从门帘后面传了出来。
“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