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娥

一  婵裔

婵裔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曾被她爱恋过又抛弃她的男人会在千年之后被人无穷地提及和议论。婵裔想,他完全可以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样他的命运会许又会不同了。但他终究是去了秦国,他的身影也变得伟岸高大而含义丰富了。没人会记得她。她又何足挂齿呢?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永远在寻找和等待中的女人……

婵裔是相信宿命的。从她十六岁那年进秦宫,她和几百个经过精心挑选的秦国女子一起为了某种目的在一起舞枪弄棍开始,她就明白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要想改变只有死亡一种方式。后来她曾经想过,有些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可往往就是因为一念之差,风便不再是风,雨便不再是雨。

婵裔的使命便是和几个姐妹去秦以外的各国寻找每一个机会为秦国的未来扫除阻力。她根本搞不懂事情是从何而起,她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会结束。她所能做的就如同弦上的箭,一旦被射出去,目标只有一个,那是一种不由自主而又几乎陨落的飞驰。

二  易水

两千多年以前,北方曾有一条河叫易水。那本是一条极普通的河,但有人把它写入了历史,从此它也变得与众不同了。偶然的一个机会,婵裔她们从易水河边经过时便喜欢上了这里。她想,有一天能够在这里过一辈子就好了,但握在手里的剑让她沸腾的心逐渐变得冰冷,只是冰冷之中尚存一丝暖意,那丝暖意让她有勇气为寻找一个梦做好草草的注脚。

最终,她和姐妹们在河边搭建了一座客栈,这成为她们在燕国来往的落脚点。草木枯荣,寒来暑往,她们在易水河边的岁月不觉已逝去三年。对于女人来说,三年实在太长了。白云苍狗,世事如烟,即使心不老,而容颜也已经衰颓。每当清晨日暮婵裔对镜贴花黄之际,她只觉镜中自己已然老去,绫罗绸缎,水粉胭脂,都敌不过岁月。可岁月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三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们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刚开始她们也认为自己是剑客,但后来随着姐妹们个个随着中意的男人浪迹天涯,最后只剩下了孤单的婵裔一人留守客栈。婵裔恍然记得昨天还是欢腾的易水河,今天就面目全非了。她自己也根本忘却了生又何来,死亦何去,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每天从客栈旁经过的天南海北的商旅行人、游侠剑客都对她的容貌投过一瞥,婵裔从他们的眼睛中读出他们漂泊的灵魂和寂寞的心情。婵裔知道,他们心中充满了疑问和渴望,他们都是过客,他们曾经做出无数个许诺,但都被她如蛛网般抹掉了。婵裔看着他们或失望或怨恨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尘埃中,只轻轻地说,你们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但我等的人又在哪里呢?他、会、来、吗?

三  守望在易水河边

每天早晨,婵裔提着木桶到易水河边汲水。河边的芦苇总是那样茂盛,不时会从上游漂下来一两只打鱼的小船,船头船尾站着灰扑扑的鱼鹰,它们沉默守望的姿态常令婵裔浮想联翩。当然也有被遗弃的独木舟,看到它,婵裔会想起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她其实也是一只孤独的木舟,最终会漂向何方,只有河水知道。这样的遐思往往会把她引入一个遥远的世界,直到她光裸的手臂被小鱼儿吻痒了,她才蓦然惊醒,而她的木勺上早已长满了青绿的水苔。

没有客人的下午,婵裔常常被夕阳吸引。夕阳橘红的一盘,一点一点地下坠,当与地平线上的树木融在一起时,她会怀疑那是一只熟透的柑子。以夕阳和晚霞为背景的布匹每晚都爬上婵裔的织布机,陪她度过每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尽管她并不需要布,可自从她学会了这一活计后却再也放不下手,织布成了她最喜欢做的事情。走近她的房间,你会发现虽然婵裔每天晚上都织布,但她的床上只有一匹布。

四  初相遇

婵裔依然记得那是一个秋日黄昏,夏日的热度依然在秋脖子上缠绕。夕阳的余辉洒满了易水河边正在变黄的芦苇。一束束白色的芦花在风中轻轻招摇飞舞,如雪花,又似柳絮。南飞的大雁掠过芦苇,和夕阳擦肩而过。她想,等有一天大雁不南飞了,或许人生才会有所改变。

婵裔坐在客栈门口嗑着南瓜子,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接着就看见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朝客栈奔来。就在那一刻,婵裔的心翻滚起阵阵波浪,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迫使她站起来倚门而立。隐约地,她觉得可能要发生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尽管她明白,那或许又不过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对自己的一瞥或不怀好意的大笑,但她又模糊认为这次可能将与以往不同。

马在客栈旁边被喝住,一个年轻英俊、长髯黑发的男子从马上跳下来。婵裔忙招呼伙计说,快去牵马。说着,走上前去又问,客官,请问住店还是吃饭?

吃饭,住店。他的回答简单干脆,但他并没有看婵裔一眼。婵裔有些失落,每次从此经过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朝她献媚的,但这个男人却与众不同,这更激起了婵裔的无名的欲望。她的心跳得飞快,如一头小鹿在奔跑。请……请,里边请。婵裔莲步碎碎,慌慌张张地将香帕里的南瓜子撒落了一地。

那是令婵裔砰然心动的一张脸,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特别是那两条伸入鬓角的长眉,直勾婵裔心魄。婵裔和那男子一起穿过院子,走到正厅。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男子的剑,那是一柄佩带着玲珑如意的长剑,如意中央镶着三颗蓝色宝石,宝石的光芒不时被夕阳折射,红蓝相映,几令婵裔头晕目眩。

——一个江湖剑客。

五  燕之集市

婵裔不知何时养成了逛早市的习惯。

每天早上,婵裔穿着普通的村妇衣服,让伙计赶着马车,她从集市头走到集市尾,看着一棵棵青菜萝卜由水灵灵变得蔫巴巴,然后收拾一篮子菜连酒带肉让马车驮回去。此时她的心不再变得僵硬,她的手里掂着那些果疏,那种生命逐渐消失的感觉令她生怜。辣椒红得艳丽,南瓜黄得沉稳,茄子紫得高贵……可它们的光彩也即在这一瞬而已。她深知自己是不该产生这种想法的,她的心里只能有剑和利刃划过肉体的快感。一个杀手的心应该是冷的,但婵裔自从森严的秦宫里出来后,心却慢慢被一种躁动不安所充斥。在易水边像个村妇一样招呼南旅北客是那样真实,在行刺的黑夜里姐妹的死去却那样寒心,婵裔的心情如冬眠般潮湿氤氲,她想,或许自己真的已经变了。

秋天的燕国逐渐被一派忧郁所笼罩。秦国的攻势日渐咄咄逼人,燕太子丹已有点坐卧不安,这从路上日渐增多的侠客可以看出来。婵裔走在集市上看着行色匆匆的燕国人,心底升起莫名的悲凉。就在那时,她居然听到了一阵伴着筑声的歌唱。她循声找去,却发现是昨天住进她客栈的那名剑客在唱歌,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陌生的男子。看得出剑客与他们很熟,他们的快乐显得旁若无人。婵裔的心跳突然加快,她从侧面看见那剑客的左手拿着酒壶,右手在狂乱地打着拍子,腰间的那把长剑令她想起自己昨日的羞窘。婵裔站在人群里看他良久,冥冥中她觉得那就是自己要找的男人。令她心慌意乱的是剑客喝酒的姿势,婵裔突然发现,一个男人在喝酒时才是最乱人心魄的。她心里偷偷地笑了,她为自己的洞悉感到欢愉.

六  客栈之夜

夜色逐渐降临,婵裔从酒席饭桌上的一柄柄长剑短刀以及个个侠客秘而不宣的言谈举止来看,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但此时的婵裔却对这些江湖事情失去了任何兴致,或者说她以前也根本没有刻意注意过,而只是不自觉地做着一件别人吩咐的事罢了。婵裔明白自己只是个女人,她也懒得去管这些事情了,她只是在这儿寻找她要找的人。她想,或许真应该找一个她爱的人并且爱她的人一起远走天涯了,这样混乱而惶惶然的世界她实在呆不下去,她的记忆中依然残留着童年时的战争痕迹,那是任何时间都抹不掉的,一如她不久将遭遇的爱情。一个女人的心事可能被秋天草丛里啾啾叫着的小虫窥破,却难以被人理解。

每晚的客栈都是狼藉一片,那晚也不例外,只是在大家都狂乱猜拳的吆喝声中,那个腰挂宝石长剑的男子却如泥塑般端坐在一个角落里独自喝酒吃菜。婵裔站在厨房的门帘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的双手一直捂在胸口上以防心儿跳出来。她对伙计说,去,给那位客官送好酒,不要掺水。婵裔依然记得那日在集市上碰见剑客时的情景,她知道剑客嗜酒。一个女人如果了解了一个男人喜欢什么,那么这个世界便要发生点变化了。伙计很是迷惑,老板娘可从来没这样大方过呀,莫非今天吃错药了?婵裔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说,罗嗦啥,工钱不会少你们的。

酒席上婵裔都会莺歌燕舞以助兴,她是个聪明而实际的女子,她知道男人的全部心思,但她不会满足他们无尽的要求。她的歌、她的舞不止为那一点细碎的银子,还在于可以走到每个男人身旁探察一番,她要找属于自己的男人,然后以身相许,但三年的时间她除了失望外什么也找到。直到那晚,她想万种风情只为此一人。

正当大家酒酣耳热之际,婵裔让伙计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谁出的钱多,她将跟谁走。其实婵裔明白,那晚的客栈里只有那持有蓝宝石长剑的男子才是自己的所指。一时众声喧哗。骚动之后,贩夫走卒、侠士商客纷纷解囊掷金,婵裔伴着伙计的鼓点边舞边唱,她觉得那个晚上才是她作为女人的开始,她的脸是红热的,心是红热的,整个身体也好似是红热的……

事情的发展却是难以预料的。一个矮小肥胖的男人以五十两银子赢得了婵裔。婵裔在一刹那脑海中一片空白。难道我就值五十两银子?这就是我苦苦等待三年的结果?婵裔喃喃自语。她的舞蹈一直没有停下来,她想如果这样永远旋转下去该有多好呀,但她最终还是停下了。她双眼妩媚,却掩饰不住这意外的迷惘和失落。令婵裔不解的是,那个令她一见倾心的男子根本没有参加这场游戏。不管别人说出多么猥亵的言词,多么下流的动作,他都无动于衷,而始终只管喝酒吃菜。那个晚上的他与集市上婵裔遇见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就是一块木头。婵裔有些愤愤然了。

人生中本该幸福的一夜对婵裔来说却充满了痛苦,她不知道自己痛苦的原因来自何处,她感叹的只有命运的捉弄与无奈。在随那满身酒臭的矮胖男人离开客栈正厅时,婵裔还是回头幽怨地看了那男子一眼,以此作为告别的记忆。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看见男子站了起来,一个轻越从桌子上跳到矮胖男人面前,一把拉住了婵裔的胳膊,说,谁也别动她,她是我的。他的声音大而洪亮,不容侵犯。婵裔几近晕厥。老天,你不知道他的手臂多么刚劲有力。婵裔后来时时回忆起两人身体接触的一瞬,当时她只感到有一道闪电袭击了她的心房,全身失去了控制,不自觉地歪到了那男子的臂弯里。

矮胖男人没想到最后又杀出个拦路虎。他推了推那男子说,臭小子,你能拿出比大爷更多的银子吗?只是那男子没被推动,相反倒是矮胖男人后退了几步。

啪的一声,剑客将他那把宝石长剑往桌上一掼说,这个呢?

众人的眼睛一下子都被那三颗散发着蓝幽幽青光的宝石所吸引……

七  闺房

婵裔的闺房一片简陋。对于孤独漂泊的女人来说,再华丽的闺房如果只有自己的影子陪伴,烛光荧荧,轻罗单帐,只会行销骨立。婵裔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等有一天自己找到了要找的男人,再将闺房装扮成地上的天堂。

小小的闺房被高大的剑客充斥得有点逼仄狭窄,但这丝毫不影响婵裔的心情。她找出自己平时在易水河边捡拾的形色各异的鸟羽、落叶、碎石,用红线穿起来,把闺房结成了一个充满野性情趣的的爱巢。忙了将近半个晚上,她自以为完美无缺了,便对剑客说,怎么样,有点情调吧?

剑客的脸始终不露笑容,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僵硬,他环顾了一下婵裔的杰作,说,这没什么。

婵裔有些扫兴,但她马上明白过来,剑客行走江湖,他的心早已被粗砺的风沙磨得坑坑洼洼,不懂得女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又拉着剑客的胳膊问,你觉得我是个好女人吗?

他没有吱声,只是牵着婵裔的手向床边走。婵裔的心又急速地敲起鼓来。这是男人的手,我所渴望的男人的手,多么灼热呀。婵裔激动地想。剑客将她按在床上,自己又在床边坐下说,你今天晚上够累啦,好好休息吧。说着转身就走。

不许你走。婵裔蓦的站起来拦住剑客说,你是个男人吗?不要以为我是个多么轻薄的女人。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放在自己脖子上又说,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便已经属于你了。如果你不肯要我,我只有死给你看。

剑客从婵裔手中夺下匕首说,傻瓜,世上没有比你更傻的女人了。明晚我会来找你。

说完扬长而去。

八  缠绵与离别

虽然那晚婵裔有些不快,但剑客留下的话令她的心充满希望和温暖。婵裔知道行走江湖的人最守信用,这是无需怀疑的。

第二晚,剑客果然如约而至。婵裔得知剑客叫荆轲。

从此,婵裔便和荆轲生活在一起。他们在客栈后面开辟了一大块空地,种上青菜萝卜,又捉了野鸡野鸭喂养,把店面交给伙计打理。白天荆轲骑马载她去野外打猎,晚上两人对月弄清影,或只静听易水的流动声。婵裔后来每每回忆起那段时光,便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她在一个满天星星的夜晚和荆轲坐在芦苇丛里数星星,当一颗流星划过天宇时,她双手放在胸前许了一个愿。她唯一的愿望便是与荆轲永远不分离。

然而,婵裔却发现,自从荆轲和自己在一起后,他的眼神中少了初相遇时的那种刚毅与坚定,闪现其间是难以琢磨的游离和飘忽,特别是在一个陌生人来拜访他之后。

那是一个飘雨的秋日午后,一个满身泥浆、头戴斗笠的中年男人急急地来到客栈。他说要找一个人。婵裔问他找谁,那人说找荆轲。

婵裔想找荆轲的多是他江湖上的朋友,便将他带到了自己房内。那时荆轲正在睡觉,婵裔叫醒他。果然两个人是至交,荆轲让婵裔去准备些酒菜招待自己的好友。

那人直到很晚才离去。婵裔发现席间他曾多次对荆轲低声说话,便在送菜时俯窗窃听,但什么也没听到。倒是那晚在客栈大厅里,一些来往的侠客们都在谈论燕太子丹整四处招募刺客去刺杀秦王。听到秦王两字,婵裔的记忆有些苏醒。莫非来人与此事有关?婵裔知道荆轲是江湖上闻名的剑客,机警的她似乎有些预料。

果然,秋雨之夜,荆轲问婵裔,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恨我吗?

婵裔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荆轲叹了一口气,说,命运无常,你我相识是缘,分离也是缘。我早就对你说过,和我在一起是一个错误。婵裔知道这是个错误,但她摆脱不了。她不想逃,甚至想逃也逃不掉。

纵是错误,我也喜欢,因为它让我快乐和幸福,因为它美丽,令我心动。婵裔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涌动。之后,她觉得头有些发昏,她对荆轲说,抱紧我,不要离开我。

那夜的秋雨一直潇潇下个不停。清晨时,易水河被一片雾霭所笼罩。婵裔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荆轲——她发了疯般的大叫一声,在客栈里上下寻找。然而伙计说,他走了,他所有的银子都给你留下了。说着递给婵裔一个包袱,又说,里面还有一封信。

信的字迹亦如荆轲的身影挺拔俊秀。婵裔的泪珠打湿了信笺,黑色的墨汁逐渐洇开,婵裔的眼前模糊起来。

信上说他要去完成一个剑客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后会回来找她。但婵裔明白,剑客所能做的事只有行刺。她的心里一片冰凉。她曾劝过荆轲,放下剑,他们去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恩怨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但荆轲说,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欢乐而不管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婵裔听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她苦苦等来的男人不能失去,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一生的需要……

无论如何,荆轲还是走了。婵裔站在客栈门口,企图寻找荆轲熟悉的脚印,但一夜的秋雨已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留给婵裔的只有不断加深的秋日清冷。

九  夜归

婵裔是做梦也想荆轲回来的。

尽管荆轲才离开了五天,但荆轲却觉得过去了五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夜,婵裔面对摇曳不定的孤灯难以入眠,猛然间却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几乎把门摔开,凉凉的月光下站着的人不正是荆轲吗?

婵裔上去抱住他号啕大哭。荆轲让她在肩头哭个天昏地暗后,不尽的缱绻化释了婵裔心中的疼痛。她说,今夜我不会再睡了,我要看着你,永远看着你。

荆轲说,不要紧张,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有你在,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婵裔相信他说的话。谁知道在爱中浸泡的女人为何都这么傻?

婵裔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她总觉得她与婵裔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膜,这层膜是透明的,透过它,两人可以相互看见对方,但却又阻碍着,双方都触摸不到。婵裔隐约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与一个人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想想真是奇怪。

荆轲每天开始闻鸡起舞,早起练剑。婵裔在睡意朦胧中时常听见后院有沙沙的声音。那是荆轲的剑划过低矮的灌木丛,树叶在他脚下旋转,分裂,最后成一堆碎片。婵裔便起床喂鸡喂鸭,招呼伙计打扫客栈。

日日如此。

婵裔在一个早晨突然注意到了自己那把挂在墙上长久没摸的剑,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和身份。与现在的她住在一起的男人已经成为秦国最大的威胁,婵裔不是不明白。她有许多机会可以像几年前的那个婵裔一样一剑刺下去,但她下不了手,她知道自己完全错了,错在爱上了一个本不该爱的男人。她的选择只有一个,或者她死,或者荆轲死,或者两人都死,可有哪一种选择是这个女人想要的呢?

终于有一天,婵裔在粗糙的围裙上擦手时,惊异地发现自己有点厌倦了,正如她从一开始就厌倦被迫在秦宫里学刀习剑,也如她天天在易水河边等待自己的爱情时她落寞至极,现在的她有了自己想要的男人和爱情,但她依然是孤独的。

婵裔这时也明白荆轲依然是荆轲,他不会因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改变多少。她想她并没有极力去改变些什么,但自己却被什么东西改变了。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呀,况且她又是一个只会耍点小聪明的女人?她那点心思在几千年的秦砖汉瓦中只不过如一粒微尘罢了,被遗忘是它难以摆脱的命运。

十  太子丹

关于荆轲的故事,燕太子丹是跳不过去的,但今天我们叙述的是一个女人的爱情,女人的爱情与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对婵裔来说,他似乎也只如一阵飘然而过风。然而,婵裔后来想,用一阵风来说他好像太轻了,其实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他而起。

在太子丹来到婵裔这个易水河边的客栈时,婵裔便知道所有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而与荆轲相遇这个美丽但令她心动的错误将最终成为她永久的记忆与怀念。

后来的结果是婵裔不愿去想的。对于太子丹那浩浩荡荡的华丽队伍和威严阵势,婵裔并没有什么恐惧,但她也没有主动出来拜见太子丹。直到太子丹召见,她才跟在荆轲身后来到客栈正厅。太子丹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她只记得自己最后大声说,我离不开荆轲。

太子丹显然吃了一惊,但他最终原谅了这个乡野女子(他居然认为她是一个乡野女子?)的鲁莽与不羁。他说,放心好了,等荆卿为本太子和燕国完成伟大的使命,本太子自会赐你们想要的东西,你再也不用在这个客栈里卖酒啦。

婵裔欲争辩,她想跳上前去把匕首插进太子丹的脖子,但她的眼光突然被墙角的一只蜘蛛吸引了,蜘蛛在自己结的网中永远都不想出来了。或许生命本该如此?她想其实什么都已成空,我还能怎样?荆轲拦了拦她,上前一步跪拜说,多谢太子赏赐,荆轲誓死不辱使命。婵裔只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遥远空洞。

历史注定了荆轲将成为一个被言说被诠释的话题,婵裔无法更改。在这一切面前,她唯有逃避,远远地逃避……

十一  永不归

荆轲刺杀秦王决意已定。这中间的所有细节都与婵裔的爱情无关。

时间已是深秋,但见山寒水瘦,易水河边瞑色渐近,林烟如织,寥落的秋风更是使天空布满冷意和萧瑟。易水河边的送别早已被历史渲染得极度悲壮凄凉,深沉的筑乐声和歌声不容人有回心转意的力量。

大家都说荆轲是英雄,是豪杰,是义士,但婵裔觉得他根本就不是这些,他只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婵裔刚刚得到又要失去的男人。

婵裔在送别的队伍中显得微不足道,似乎没有人刻意去注意过她,除了荆轲。她不再哭也不再闹,她的心只属于过去和荆轲生活在客栈的几个月中。她忽然想起姐妹的话是对的,为何要一直苦苦地等呢,如果找个还过得去的男人远走高飞,或许自己不会如此悲伤,至少有个男人一生厮守,就像那晚的那个胖男人,或许他是厨师,和他去开一家新的客栈度过余生,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现在遇到荆轲,我就幸福了吗?她痴痴地想,对这份厮守是否会产生爱情,婵裔心里依然茫然一片。她现在甚至怀疑她与荆轲之间是否产生过爱,或许,爱真的只存在于等待和寻找中……

荆轲一去不返。

……

十二  尾声

如果你是一个江湖剑客,几个月后,你从易水河边骑马经过,你会发现一个女人坐在易水河边,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秦国派出的女刺客,为秦王刺杀各国剑客高手。尽管已是冬天,但她似乎并没有感到寒冷,她的眼睛正望着河对岸,她相信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在那里出现。那时河边的芦苇叶子已经落光,寒风阵起,把黄黄的苇叶吹起又挟向远方,从疏疏落落的芦苇丛深处还不时会传出几声野鸭的鸣叫。

如果你是一个骚人墨客,再过几个月,或许就是春天了。你去易水河边踏青寻史,或许会听说一个荆轲刺秦的故事,并且已被写成文章载入卷册,但在易水河边你是找不到什么痕迹的。与荆轲有关的那个女人也已经不知去向,她开客栈的地方只有一堆烧焦的灰炭而已。

后来秦统一了六国,据说那时婵裔已成为秦王最宠爱的女人。秦王经常会向她讲起许多刺客的故事,只是那时她早已经不舞剑了。秦王说,不知有多少人想刺杀本王,但都没得逞。其中有一个燕国的荆轲,那人差点就成功了,可惜他剑术不精,枉送了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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