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上
三叔家与我家只一墙之隔,以前是做肉粉饲料生意的,就是那种,把死猪什么的熬成油,油的部分稍微加工为人食,剩下的压成饼子,做鱼虾饲料,或是再被别家买去,打碎,蒸煮,晾晒,再去压榨,如此反复。总之那生意很脏,烟囱里飘下来的黑烟絮常常像雪一样,飘飘洒洒的,总是把我家那两株顶好的栀子花染得黢黑,流出的血水更是熏人,倘或在三伏天气,那一整条污水沟子定是乌泱泱的爬满蛆虫,胡乱蠕动。
我们两家向来不和,缘由我也不很清楚,想来就像其他家族一样吧,子女多了,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东家少了西家偏了的,非得整天吵嚷着才算是一家人。这在农村里,早已是见怪不怪了,许多老人一分了家就会翛的一下变作了个皮球,他家踢出他家又踢回,踢来踢去,踢去又踢来,总之谁也不能让这球进自己家的门,我也都不好说,不好说什么,毕竟连孔老夫子的家乡也是如此。
今年回家上坟烧纸,一圈人见三叔裤子烧着,却都嘻嘻笑笑的看着,不去提醒,我实在忍不住,叫了声,三叔,你裤子着了!他急忙扑灭时已经烧透了秋裤,众人见状,都怨我多嘴,使他们看不得热闹,这些人,是和我一个太爷爷的,也就是和三叔一个爷爷的所谓的亲人。。。。
三叔以前生意很不错的,那肉粉饲料的买卖他有门路,脑子活络心下又果决,因而利润厚实,什么小汽车,县城的房子,店铺,厂子,大金链子,一切农村暴发户该有的,他都有,着实风光了许多年,生人问起我是谁家孩子,我报了我爸的名字,总还得加一句,我三叔是谁谁谁,不然人家还真不知。
也就几年前吧,三叔沾了赌,那年似乎赢了,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说三叔赢了钱,想跑场,只是拖不开身,难得我三婶“聪明绝顶”,派我小堂妹去赌场传说我奶奶被车撞了,在送医院呢,要三叔赶快回去处理,赌徒再疯狂,这事儿也不好拦,就这样三叔那年赚了,一年都笑眯眯的
赌桌上最怕的永远都不是输,而是赢钱后的贪,输钱后的不甘
我念大一的时候听我爸说三叔春节输了十万,这在农村看来已经不少了,那年三叔的脸有些长了,不过还好,人家还有店铺,厂子,小汽车和大金链子。。。
今年初见着他时,是在我姐姐的婚宴上,他封了四百块钱的喜钱,我写的帐,无意中见了他的钱包,里面已经没有红票子了,只是零散的几张紫色,一点硬币,他走的时候拿塑料袋子装了些吃剩下的菜,我爸又偷偷给他拿了两个肘子和几盒烟,这一切,我也看着了
我爸说,他今年输了大几十万,早到底了,房子什么的卖的卖抵押的抵押了,当惯了贵妇人的三婶也给人家打扫卫生去了,三叔不敢回家,一回去便被三婶打骂,只是独自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房子里。
三叔不知什么时候用了大伯家堂哥10万块钱,本息现在都15万了,堂哥被邻居催着盖楼房,是日日去三叔家讨要,至于喝农药什么的都闹出来了。。。。
三叔怕是这辈子起不来了,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未到三十年,却不止河东西之别了
三叔 中
上一篇是我很早很早以前写下的,而今,三叔又趟出了许多许多故事,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写一篇《三叔中》,平时事杂,学识粗鲁,不以成文,以记事为要。
那个闹着喝药水催债的大伯和大伯家大哥,终究还是没能死成,因为这债有人应下来了。三叔有一儿一女,女儿是小时抱养过来的,儿子却是亲儿子,只比我大两岁,兄弟间他也排行老三,暂且就叫他三哥吧,三哥自小就比我大胆,比我嘴甜,比我高,也比我帅气大方,总之连偷西瓜捉鱼黏知了这些事,他也是我们中顶好的,三哥是家族中最得意的孙儿辈了。只是单单念书不行,学不进,念不通,以至于常常在暑假作业本里塞上五毛钱递给我,要我代写,他比我大两岁,但不到小学毕业,我俩就同级了,家族里对这些也都不怎么在意,反正他家有生意,够嚼用了。于是三哥就被送去了武术学校,出来后文武双全,便愈发优秀了,而后我们各自念书离家,渐渐疏远了。再后来听说他高中毕业去当了兵,退伍回家谋了个警察的职,大盖帽子,黑皮鞋,在老家,这风光得很。
再说回那对闹着喝药水的父子吧,那时大伯已经自虐出血了,吵闹之际我三哥回来了,只听得一两句,便明白了,他好言劝慰大伯,最后实在不行,就说这账他认下,由他来还,三个月准能还清!
虽说三哥小时候特顽皮,但自小到大,却是个十分懂是非的人,平时穿着警服威风八面的,但真要让他拿个黑钱什么的,他就比谁都怂了,可是不拿黑钱,凭自己那点工资怕吃饭都困难,更别提还这十多万的急债了。
于是经他小伙伴介绍,到了上海的一个娱乐会所看场子,看场子嘛,吓唬人而已,不难,何况他学过武,当过兵,还做过警察。
以上这些事,是他去世后我才听别人陆续说起的。嗯,他大我两岁,如果活着,今年16年,也有27岁了
他去上海没几个月,就在一次口角当中,被他一个东北朋友给砍了,伤口在脖子上,却不是割破动脉,而是流了四十分钟的血,慢慢死掉的。三哥女朋友说打了急救,120那没车了,她便让隔壁区的朋友开车过来接,路上又堵……
不记得太多太多,只记得那入葬前几晚,我一直在安慰各种人,抢救各种因伤心晕倒的,诈晕的,给人家酒店和其它房客道歉,哄长辈们吃东西,还有就是,帮大伯家的大哥二哥,清理酒吐的秽物,那几晚很累,很脏……
三哥没结婚,因而入不得祖坟,就被埋在祖宗坟旁的乱葬堆里,他的陪葬里有一双他生前很喜欢的军用鞋,那些所谓的亲人说鞋子不能下地,三婶执意,他们就不冷不热的加一句:棺里别放什么值钱东西,会有人刨坟
终究还是没能把那双鞋埋下地……
三叔 下
三叔的事儿,还是没完,每年也就春节回去个三五天,而就在这三五天里,也总能在三叔那儿找到许多故事
17年春节前,我大姐姐打电话问我春节要回去几天?我说约莫三天吧,也要抽一天去看看三叔的,老年丧子大不幸,我们小辈,节日里是该去问候一下的
大姐姐支支吾吾的劝我别去,我疑惑的追问了几句,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原来爸妈和大姐姐期间是去看望一次三叔三婶的,老两口现在在县城开了家粮油铺子,日子过得确也还好,姐姐说他们嘻嘻哈哈的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凄凉,我解释说许是他俩故意装出的吧,怕我们担心,才强作欢笑,也是可怜的
姐姐忿忿不已,说到如今了他们依旧看不起我们家,看不起咱爸妈,看不起我们,去他们家坐了那么一小会儿,两口子就各种鄙夷,说爸妈打工丢人还辛苦,说我念了大学做老师没出息,读书没用,甚至他家收银的小姑娘也是个“大学生”,远不如跟小堂妹那样在微信上卖卖东西,成千上万的赚,还说你在外“卖花”,不如回家在他店门口卖,好一点一天许能卖出个好几百。总之他们各种看不起,爸妈还蛮不在意,依旧还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我好言劝慰姐姐,让她平复心情,久久才挂了电话
我努力爱上生活,努力忘掉一切,却总也走不出这段阴影,我怨恨那片土地,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上面只有噩梦,整个童年的噩梦,满满都是屈辱,饥饿,恐惧,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孤独……
远远的逃离,远远的逃离,最近愈发抑郁,真怕哪天一不小心死掉了,尸首再被运回去,那样的话,我的灵魂都没有个栖息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