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达科寺上课快一个月啦,本来只要稍往右去就能寻到3G信号,无奈寺院生活太安逸,总是懒得摸几下手机。热爱的东西都这样差不离,无论是支教还是旅行,过程中都特别贪恋那数不清的动容们的自我消化,被各种并不那么有依有据,其实就是日光啊云彩啊蠢牛笨狗啊,人或动物或大自然的笑脸感动得一塌糊涂,还觉得幸运得不可思议。
碰上昌台地区最大寺庙多科寺三年一度的“千僧法会”,所有大小喇嘛都要过去念经,为期十天。我们也一同前往,在镇上休息几日,再去新龙另一座需要老师的寺院看看,回来达科继续上课。
大家一起住在多科寺斜对面一间很大的空房子里,打地铺用和盖的被子都从达科寺带来,每两人一个被窝。出发那天,小喇嘛们早早就用麻袋系好包裹,兴奋地等待大卡车到来。几个大孩子像猴子样刷刷两下就爬了上去,小的那些急得团团转,最后一个个被下面托着上面拽着好歹全给搬运了上去。最搞笑的肯定是我啦,手无力脚又滑,爬到最高处还可怜兮兮地让所有人都不准动,生怕被晃栽下去……
卡车的围栏比很多小不点还要高很多,车子发动后,所有人都跳起来朝外面挥手说拜拜,朝人拜拜,朝牛拜拜,朝房子拜拜。一出寺院,笨重的大卡车摇摇晃晃就开上了悬崖,一开始我还微微紧张,转眼就被那群大喊大叫着不断蹦跳不断摔倒的猴儿给感染,加入了他们恨不能飞翔起来的队伍。
路途的后半段我们没有走过,似曾相识的藏地山水令人目眩神迷。夕阳斜下,几簇云絮缤纷着从各个角落追逐着我们,照耀着我们,轻轻的漾在肩头,重重的暖在心下。
每天都写日记,积攒了很多有用或没用的话。达科的美景良辰、原始生活的生动趣味、汉语学习的点点滴滴,都分门别类留到后面慢慢细说。今天讲点零碎的心意。
第二次耍坝子的时候,去了彭措罗吉家里。
彭措罗吉是与我们最亲近的学生之一,有灵气又刻苦,除了课上所学,课后还单独教他数学和写字。
喇嘛学校和一般学校有个很大区别,小喇嘛们互相知根知底,每次问到谁家情况,一帮子人立马冲上来如数家珍。第一次耍坝子时就有好几个人指给我们看溪流尽头目力所及唯一那所房子就是彭措罗吉的家,散步过去用不了半小时。
头天下午的课上,彭措罗吉拿来一个已经翻得很旧的本子给我看,说是他的姐姐留给他的,掰着指头跟我数他家有几个兄弟姐妹。我说明天耍坝子去他家好不好,他忙不迭地点头,同时又好羞涩的样子。问他家都有谁在,一群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大概就是爸爸妈妈都在山上放牧,家里有老人和小妹妹。
远远的我们开始叫彭措罗吉,先是一个阿妈从晾晒的青菜背后探出头,接着是彭措罗吉怯生生的回应。每十天一次的耍坝子,家近的可以回去半天,每家都有农活等着帮忙。
晾晒的蔬菜围起来就成了一个院子,还没走拢,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不点就在门口迎接。四岁的小家伙应该还没什么机会见到汉人,好奇又拘谨地一边埋着头一边偷望。再往前几步,房檐下躺坐着一个老奶奶,也就是彭措罗吉口里的“老人”,九十岁,看起来像已过百。
老奶奶一只手紧紧攥着念经筒,一只手颤巍巍伸出来同我们握手。我俩拉着她的手,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奶奶却轻轻叫唤,彭措罗吉说她手痛。洛桑先跟着彭措罗吉和阿妈进了屋,我见奶奶不停嗫嚅着嘴唇,就在她边上蹲下。她先是指自己的手,然后眼睛、鼻子、脸庞,虽然她整个脸已经皱成一团,悲伤还是显而易见,她正承受着来自身体每一处的痛楚。实在于心不忍,也不愿她继续在人前沉湎,我轻轻摸了摸她各处,也进屋了。
第二天上课,彭措罗吉又跟我说起他家的“老人”,说她都在屋外睡觉,整日的只在屋外。我说她手痛,眼睛也痛,他说是的,“全部的痛”。我问她吃什么,答,“一点点的吃”。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整段对话里用的都是这段时间刚教的词,再聊也进行不下去。顿了顿,我跟他说,佛学院,色达,你长大,要,去,学,习。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是。”
另外一位让我怀念的老阿妈是轮到班帮学校做饭的学生家长,每周换一次,每次两个人。
也是在耍坝子时候给她拍了一张照片,自己觉得好看得很。过了两天,翻看单反里的照片,心里想着上次给洛桑看这张时他还说“那么喜欢小心点别误删了啊”,鬼使神差,脑袋像在那一秒不是自己的了一样,按下了删除。
一开始是因为实在太喜欢这张照片,啪嗒啪嗒就开始掉眼泪。边掉边回想拍照时的情形。
他们都很爱被拍,每次都是郑重其事地摆好动作和表情,拍完便雀跃着搓着手跑过来看。那天本来在拍几个草地里打滚的小家伙,余光偶尔能撇到她在一旁,打水或者别的。拍完小家伙们,洛桑朝我喊,他们一群大孩子在玩跳高,让我也过去。转过身看到她端着个大大的空盆正朝河边走,就举起相机示意给她拍照。本想着咔嚓一张就去那边,没想到她先是放下盆,接着把外套也脱了下来,也许是觉得脏,或是里面的衣服更好看,总之看到她慎之又慎的面对我的镜头,我也不由得蹲到了地上,用心选了角度和构图。拍完给她看,她皱皱的脸舒展开来,笑得比太阳光还要暖。
回想完拍照情景,又开始回想阿嫲平时的样子。她一个字的汉话都不会,所以我们没问过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年龄,她也不像其他帮忙做饭的家长每次见到我们都问“辛不辛苦”或说“谢谢啊”。她大概老得连这简单的三四个字也不会说,或许她也没那么老,只是给了我那样的感觉。
除了耍坝子那天,我只记得她日常的两种模样。一个是她佝偻着身躯从山上或山下背柴火牛粪进厨房,碰到过好几次,总是很心疼,但知道心疼并不能滥用,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我们要做和正在做的就是慢慢帮他们改善,这个过程必然是缓慢的。所以每次就只是朝她笑,也不会想要拍下。
另一件事是在一个阵雨突袭的课后,洛桑一个劲跟我说雨会越下越大,得赶紧回屋,我却在窗边跟里头的几个小喇嘛玩得不亦乐乎,他就边慢慢往上爬边等我。等我玩够准备去追他,发现几条狗不知是找地方躲雨还是什么原因,全朝了这边过来,教室外当时只我一人,心里开始发怵,只有向屋内的小喇嘛们求救。他们一边笑话我一边朝狗“suosuo”,若在平时狗会一下子跑掉,但那天它们就是没动静。没等到小喇嘛跑出来,阿嫲突然出现,牵起我的手腕,“suosuo”着往前。把我送到离洛桑只差几步路的地方,她又回到一边空地里捡拾木柴,害羞地点头回应我的不断道谢。后两天再遇到她,我仍旧给她道谢,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哭完把这段时间所有照片翻了个遍,幻想或许在某个已记不起来的时刻还曾拍过她,然而除了那天临走前她在河边准备洗头发的背影,竟真的一张也找不出来。
又想起那天,是洛桑悄悄跟我说她提了袋洗衣粉去河边要洗头发。我们没等到她开始洗,印象里只有她用手指轻轻地刮开打结缠绕的头发,她刮了很久很久,后来大家就打闹着往回走了。
我就这么看起来就是小题大做的哭了差不多半小时,满脑子对阿嫲的抱歉,本打算把这些照片都洗出来下次带回给他们,而且她那么用心虔诚的对待了那唯一一次拍照……直想得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总算平复下来后,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忘记这个老妈妈。她背着大捆柴弯腰慢慢地走,她无言地牵我前行,她站在照片里那浑然天成的微笑,她两旁地上散落的藏袍和空盆,她身后颜色由浅至深的大山,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我脑海里历久弥新。也或许下次还能再碰上她来轮班做饭,我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更为亲近,想要给她一个久等了的拥抱。
林少华在《海边的卡夫卡》最前写到他和村上春树的第一次见面,谈到孤独与沟通,村上是这样说的:“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但同时又能通过孤独这一频道与他人沟通。我写小说的用意就在这里。人们总要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在进得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或者说人们总要深深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而用围墙把自己围起来是不行的。”
就是这个样子,柔情的人总需要寻一个出口,而那种沟通通常并不是什么有形的东西。有一些更重要的表达方式和途经,远远超越具体的语言,润物无声。
我俩发自内心爱着这些与我们言语不通的藏族人,我们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浮在半空中,没有重心,不堪一击,而他们让我觉得踏实。人活着需要通过什么来与自己对话,确认。在这些深深的村子和寺庙里,妙不可言的不真实感时会萌生,像掉进了一个绵软的国度,不再介意自己的匮乏和那些无谓的损耗,真正的辽阔始终在这山这水间生生不息。
每每想到,若干年后,教过的孩子都长大成人,而他们永远记得有两个上课有趣下课更好玩的汉人老师,心深处无比满足。“衮衮姐姐和松松老师”、“益西卓玛和洛桑”、“hang春ha和小孙”(他们听不明白也叫不清楚我俩爱互叫的‘王春花’和‘小松松’)。他们总不爱好好叫我老师,还跟着洛桑乱叫我外号,他们就是自然和美好本身,我们将长久地与他们同在。
<本文写于2016年支教过程中>
幼稚侠侣 藏地支教 羁旅天涯
我们是喜林院的洛桑和衮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