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花园内,沈吟忧驻足凝望,在被这满园梨花扰了片刻心神之后,他的心很快沉寂下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皱眉,转过身来,步伐有些匆忙地离开了这里。
一路走来,凤笙亭,晚镜楼,瑶阶春池,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他都大致瞧了一眼,均与当年别无二样。
“仙君好。”
有弟子用膳途中瞧见了他,便同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那弟子面容青雉,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左右,想来是横云之巅此届新招的弟子,所以不识他的身份,以“仙君”称呼他。
沈吟忧下意识想说明自己早已不是什么仙君,又觉得实在多此一举,便同这弟子微微颔首,停顿片刻后复又继续向前走去。
走得累了,便靠在一处青石旁小憩片刻。
“今日我见师父起身后在殿内四处搜寻,不知师父要找的可是徒儿手中之物?” 紫茎泽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手中赫然握着一把蓝色长剑,剑身通莹剔透,光彩熠熠。
沈吟忧当即睁开眼,目光径直掠过他的脸定格在他手中的剑上,下一秒,他冷冷开口:“把凌虚还给我,这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紫茎泽兰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目露讥讽,拔出长剑细细端详,随即毫不客气地朝对面那人挑眉反问道:“怎么,这不是我的东西,难道就是师父你的东西了?”
沈吟忧无暇与之争辩,只是淡淡说道:“紫茎泽兰,你应该清楚,谁都有资格碰它,唯独你不能,因为你不配。”
“哦?就因为它的主人死在了本座手里?”他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那样一条人命不过只是一场无聊的游戏,而他从未放在心上。
“他曾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 沈吟忧压抑着满腔的悲恸冷怒,颤抖着伸出手来指向他,如鲠在喉,“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知?”
紫茎泽兰经他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空谷凌风,逸世凌虚,这样一把上古神剑,却不曾沾过一丝鲜血,反倒被自己的主人拿来剔骨烤鱼,提灯研磨,尽干些跟神剑毫不沾边的事儿。
那个人曾教他御剑飞行,曾带他遍观人间山川毓秀,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他,甚至到死,都不曾责怪过他哪怕一句重话。
可越是这样,紫茎泽兰就越是恨他,恨之入骨,恨得夜不能寐,恨不得扒筋抽血,到了最后,他最憎恨的人变成了自己,他看到自己被仇恨吞噬的心脏里长出了黑色的藤蔓,荆棘纵横,斑驳淋漓,血肉横飞,丑陋肮脏,再也没有一处干净完整的地方,从此他不人不鬼,在毒火烈狱中苦苦挣扎,苟延残喘,如何能不恨他?
如今那人已死,他又该去恨谁?
紫茎泽兰将剑身重新插了回去,他低垂着眼,敛去眸中复杂神色,佯装叹气道:“师父何必如此动怒呢?不过是一把剑而已,你若想要,徒儿还能抢了去不成?”
说罢便将手中之剑朝对面那人抛了去。
沈吟忧接过剑转身就走,似乎不愿与他再多说半句话。
“沈吟忧!”
紫茎泽兰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一声。
前面那人闻声果真停住了脚步,只是背对着他,亦不肯转过身来。
“你自己的忘忧剑呢?不想拿回去吗?本座可是替你保管了整整十年,如今该是物归原主了,你说是不是,师父?”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格外玩味。
“不必了,忘忧于我,已经毫无意义。” 沈吟忧淡淡答道。
“你不要了?” 瞳孔在一瞬间放大,紫茎泽兰僵直了身体,错愕不已地盯着他的背影。
“过去之物,何必留恋,你该放下了。” 那人如是说道。
“师父,你还恨我是不是?”
“我为何要恨你?”
“因为我,杀了流景。”
啪嗒一声,脑海里紧绷的那一根弦断裂。
沈吟忧冷静自若的面孔终于出现了裂缝,像是有人拿着一面鲜血淋漓的镜子放大在他的眼前,叫他看清自己拙劣不堪的伪装,沈吟忧突然面色惨白,随之喉咙里一股苦腥液体翻涌上来,他伸手扶住身旁的石柱,佝偻着腰,艰难地把这口血咽了下去。
紫茎泽兰在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后,脚步硬生生止住,他只能这么看着,看着昔日仙栖高境,不染荣华的寒山长老如今连最普通的风寒都抵抗不了,他已经如同一叶枯萎凋零的浮萍,被病痛伤寒折磨得奄奄一息。
院内凄寒,梧桐半死,清霜未晞,唯有漫天枯叶纷纷。
“师父,你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紫茎泽兰静静凝望着手中的落叶,低声问道。
“他不曾怪过你,这就足够了。” 沈吟忧只径自说了这么一句,对于他的问题却是避而不答。
是了,不过如此了。
原来这数十年血雨腥风,沧海桑田,尘世变更,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耿耿于怀,只有他一个人还执拗地把自己囚禁在名为过去的牢笼里,像一只濒临死亡的野兽,求不得放不得。
师父,原来,你不是不恨我,你只是不恨。
你不恨天地,不恨命运,不恨无常。
那个人,他在与不在,都在你心里。
而其他人事,比如我,于你,不过尘埃琐屑而已,哪里值得你费上心思去恨上一番呢?
-
凤凰台上,有一老者正席地打坐,他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青衣加袍,衣裾翩然,执志如地。
他于这凤凰台上闭关已有十年之久。
“寒山长老,你来了。”
“秋霁长老,晚辈有一事相求。”
“死生之道,逆之,虽成必败,寒山长老,你可知,流景复生之日,便是你命丧黄泉之时?”
沈吟忧未有半分犹豫,坦然答道:“心存朽暮境,如归空塚间,不过是以命换命,实为求之不得。”
秋霁抚须长叹,他悠然起身,踱步行至沈吟忧身前,轻轻掸去他肩上灰尘,眉眼中尽显沧桑之态。
沈吟忧随即拂袖,以示请求,“请前辈将复生之术授之,晚辈感激不尽。”
“也罢,当年若不是受我之托,你也不会把紫茎泽兰带回来,更不会收他为徒,后事种种也就不会发生,寒山长老,流景之死,我有愧啊!”
沈吟忧只是淡淡笑了笑,柔声说道:“长老言重了,流景命中注定有此大劫,天意如此,怨不得旁人,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我会寻遍天下之法,为他招魂引魄,只是此中门路,还望长老不吝赐教。”
他微微看向暮云深处,目光寂寥悠远,“况且,从前种种,我从未后悔过。”
秋霁见他这般坦然自若,也不再妄自矫情,沉吟几秒后,他耐心说道:“六合阴阳,施以开阖,天虚物实,你需要集齐六种玉石,分别是苍璧、黄琮、青圭、赤璋、白琥、玄璜,它们皆是上古灵玉,幻化为各种形态分散在地域中枢的上下东南西北,即无悲寺、大都长安、蓬莱仙岛、宣城、玉屋山和江淮云水间。”
沈吟忧点点头,“好。”
“玉石集齐后,以彼世灯为照,极寒之血为引,再由我施以轮回诀,方成。”
“多谢长老,晚辈必当铭记在心,先行告辞了。” 沈吟忧轻声谢道。
秋霁站在原地颔首目送沈吟忧远去,眸色深深,“此行遥遥无期,多加珍重,有任何不解之处,可以书信告知我。”
“好。”
那人的背影从容挺拔,墨发束冠,竹簪轻挽,白色流苏垂至腰间,凛然正气,有匪君子,淡泊青衫。
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更添沉稳,最后一丝少年心性也在十年前于朝夕间湮灭无存。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可是此刻,秋霁还是不由得为眼前这物是人非的一幕惆怅难遣。
恶道深如海,乱心如浊水,天下分分扰扰,风云巨变,入世,终究避无可避。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