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 待
舅妈走了。许多亲朋好友都在写文字悼念舅妈,舅舅说要把这些文字全部汇集起来留个纪念。我开始觉得这是舅舅思念舅妈的一种方式,直到我的母亲坚持说她也要加入进来,直到我站在母亲的角度把她从小就在我耳边讲述的画面给描绘出来,我才渐渐清醒——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这是以舅妈为核心,将他们这一代人,将他们的情感用文字定格的历史性时刻,这是熟识舅妈的亲友们在书中的小团圆。
我非常庆幸自己在舅妈生命的最后一刻陪伴了她,这是我最大的福气。舅妈离开时年满六十周岁,我四十岁。有一个成语叫“少不更事”。 舅妈的去世像一个突发事件,唤醒了“少不更事”的我。她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给我做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最好示范。舅妈走了。带着她的甜美与豁达,带着她的优雅与可爱。是的,可爱这个词是属于她的。她比任何人都可爱。她总是笑,笑得无忧无虑,有段时间她特别喜欢穿玫红色的衣服,这让她移动起来像朵粉红的云,像在春风里盛开的海棠。在我心里奥黛丽·赫本是和舅妈一样漂亮的女性,但哪怕是赫本她在去世前也曾拥抱自己的儿子,低声啜泣说:我非常害怕。舅妈没有,她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她的恐惧。她没有让任何人感受到一丁点儿无能为力。舅妈总是让所有人感觉轻松如意,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给任何人压力,她永远在都在为别人着想,她永远如春风拂面。
我用海棠形容舅妈是因为我最爱海棠花,最喜欢抚摸海棠木。宋真宗说海棠——霏霏含宿雾,灼灼艳朝阳。苏轼爱海棠爱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如今读这句诗看到的不是苏轼举着红烛凝望海棠,而是舅舅举着红烛端详舅妈,是舅舅唯恐舅妈睡去。
我们都好想念她,我们都想用文字唤醒她。当我向我父亲请教文章题目时,他认为舅妈的才情与气质,素养与襟怀,才华与阅历更像芙蓉,李春秋阿姨听后高度赞同。他们心里的舅妈大度从容,恬美悠远;他们心里的舅妈精神气质如莲,绝对经得起岁月淘淬——幽香袅娜而不浮华,柔美娉婷而不妖媚。所以当我写下:《丽明的海棠 圣洁的芙蓉》这个题目顿时感觉整幅画面丰满了许多,立体许多,明白写作中最好的材料是深知的材料,体会到一人一红楼真正的含义。
离开舅妈后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上,都在继续往前走。在没有舅妈的日子里,舅舅流了很多眼泪,春秋阿姨写了很多字,大华姐做了很多顿饭,舅妈的姐姐、妹妹和弟弟日日夜夜为她祈福,而薇薇默默地做了很多很多事。有一天,我在微信上问她你在忙什么?她回复:刚送走我妈妈病友的女儿。看到妈妈两个字,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妈妈。薇薇再也没有妈妈了。她失去的比任何人都要多。她每天要一遍遍抚摸着自己妈妈用过的东西,坐着妈妈用过的沙发,拿起妈妈留下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她走到街上听到别人有人叫“妈”,会驻足伫立,会回忆着自己这样叫“妈”的时光,可她要忍咽下她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她说最近她看到雪糕总是能回忆起自己的妈妈在炎炎夏日,费力地蹬着自行车驼她去东高村买一支雪糕的情景,她说闭上眼睛总能看见自己妈妈手心里蜷着的毛票汗涔涔的。她说去商场看见适合自己妈妈穿的衣服,总会情不自禁地用两个手指揪住那件衣服,用力捻搓很久很久,她想拽住妈妈。她说她看到花生和小年取得一些进步,欣喜过后总禁不住地失落,因为最爱她的妈妈已然不能同她分享这份满足,这是一份与谁分享才能拥有的,彼此会心一笑的满足啊!薇薇再也没有妈妈了……
《甜蜜的康乃馨》是我在今年母亲节那天一动不动端坐电脑前,蘸着泪写下的字,写得很艰辛,每写几个字就不得不停下来,实在难以自持。可如果这一天我不写字,实在不知道如何消化去年的母亲节舅妈对我讲的那些话,不知道如何将她的眼睛里光和热捧给大家。那是一种特别的温煦,那是生命之火燃出的温煦之光。我想唯有写字才能将她想告诉大家的告诉大家——她一生的烦恼都被她一路行,一路渐渐丢弃了,她已经走到了一个生命的开阔地,那是许多许多人难以跨越的于生于死的通达……
当我将《甜蜜的康乃馨》初稿第一时间发给薇薇,她说不敢打开看。生活本身不是小说不是电影,深爱至极而不敢触碰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很多电影里演想念一个人会把照片带在身边。不是的,真不是。我清楚地记得给儿子戒奶后自己回部队上班,根本不敢看一眼孩子照片,真是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这才是生活的常识,这才是生活里的人的那个坚韧和真相。薇薇的不敢看才真实,才不是文学创作里的顾影自怜。薇薇是舅妈一生最最贵重的遗产,唯有她健康平安,舅妈才能心安。薇薇必须扎扎实实地接住舅妈默默传递给她的所有的教养,每逢大事有静气,她不仅必须扛住一切,还要让自己和妈妈一样像个小太阳,因为只有永不垂头丧气、永不妥协,下一代再下一代才有力量,才能让阳光穿透薄雾,让生命的能量在爱的传递中光芒万丈。
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是父母亲朋好友、战友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我的长成过程中得到过所有人最热烈的关注与疼爱。而如今这些白发苍苍长辈见了我都会扑过来,秒回年轻时见到婴儿时期的我的激动与兴奋,我是一个有福的孩子,我的身高、年龄、甚至皱纹都成了他们聚会时丈量友谊长度的尺子,我再也不会因为他们大喊着我给他们“淋过雨”而躲藏而羞涩。因为我四十岁了,我的“不羞涩”似乎预示着我们的父辈们逐渐老去。他们这一代人仿佛刚刚听过晨起的鸟鸣,窗外就已近黄昏。舅妈的离去更是让他们接近了无限苍凉,因为他们中最为闲雅、端庄、轻巧、有魔力的老朋友先一步走了,他们全部都默默起立,望着窗外的晚霞像是望着太阳为大地晚祷时点燃的最后一炷香,他们每个人都在肃穆中走过来写下一篇字,他们每个人都撑起一支长蒿,向青草更青处漫溯,他们都跑进时光深处寻她。而这时舅妈坐于闲窗下,打开这本书,翻读大家字字深情,低眉浅笑,几许清婉,十分安详。
她永远鲜妍安康。
2021.6.7
琳琳
写这篇为了给前两篇写舅妈的文章从题目到内容做个说明。也是想给即将出版书目做以说明。这本书是舅舅给舅妈一份爱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