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骊歌

那个夜晚,我出车祸了。是年,我三十六岁。

当时,除了路灯无精打采地挂着,远处村落里一片阒寂,一点灯光也没有。真是死一般的沉寂,时间在那里彻底停止,和我的脉搏一样。

虽然,死后意识里的我知晓一切。这是既活者所不能知道的。但我不想去回忆被撞的那一惨痛的瞬间,尽管它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它让我现在的虚无存在,我很难过,世间有比这还令人难过的事吗?

在这之前,凌晨时分,我开着车在××高速路上。这个时候,路上人很少,我心情也还不错,一边吹着口哨,夜晚的凉风沁着我的心脾。广播里正说着红纱巾的旧事,听完我也有些难过。但我没想到没过一会,我竟然挂彩,竟以死亡。意义不同,归途同一。我生平没有这样难过过。

我记得,我在被抛出后,血横流一地,表情异常难看,用后来一个看客的话说,就是像鬼一样。把我撞飞的那个司机,我不想描述他的形象。他走出车来,朝我走来,看了我一眼,啐了一句——晦气,你找死啊!我的口角被这一吓,竟打了一个颤。他给了我一脚后,见我没有动静,就一团黑影似地左东右西摇晃过去,直到发动机响起,两道光掠我而去,飞快消失。

我不知道我到底处于什么状况,我只知道,我还有微弱的呼吸。那个撞飞我的人,不可能救助我,我已然知道。但,对后来的人,我想当然抱以希望。我这样艰难熬过了好一会,才来了两伙人。一伙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以一种不确然的态度发现了我,于是怯怯地走近我,看见我的样子,被吓了一跳,那女的说,我像鬼一样,太可怕了。她那一惊吓,转移到我的身上,我的眼皮微微动了动。也许是视线太暗,他们没有发现。忽然,那女变的有些莫名的兴奋,她朝我拍了下照,对那男的说,我把他发到朋友圈里,吓吓闺蜜她们,哈哈……,男的赶紧阻止,低声说,你不要命了!快走!

这一回,我的眼皮没有动。

另一伙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和我家的差不多大。小孩留在车上,正累的睡着了,打着细细的鼾声,我那淘气的孩子有时候也这样。他们三个下了车,远远地看了看,其中一个人说,不知道死了没有,要不要救他?另一个呵斥着——你不要命了,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你想想看,我们能救吗,要是死了呢?于是,他忽然恍悟了,上车远离我而去,消逝在冥冥烟色之中。

过后,我不再抱有希望。我没能熬过去。事实上,我在十一分五十三秒钟后,已经离开了这个花花世间。

离开了。


三十六岁的我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去,我真有些糊涂。

我总以为我不该这样去死。况且,西方有天才大多难过三十六的说法用在我身上也未免太荒唐,我只是个爱玩音乐的艺术爱好者而已!

然而,我确实死了。这世界本来就很荒唐。

虽然人在世间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讽刺。但人们大多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不会在某一个时刻就这样那样地死去。没有为什么,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瞬间,我就是这其中不幸之一。

死后,我想了很多…

我醉心于世间美妙的弦律,那是我唯一可以掌控的。沉醉其中,借以放慢生活中不断加快的节奏。要知道生活是枯燥乏味的,整日里,为柴米油盐东西奔走一城,嚼蜡一般。我正式的工作是某个娱乐行业的策划,面试时,那面试官对我对艺术感兴趣很感兴趣,自认为我对娱乐行业也抱有同样的极大热情。其实我不是,但我老婆说这个薪水高,让我放弃同时我喜欢的另一个面试岗位。我想到孩子,想到衣橱内的饰物……,我只好不多说,一个劲地点头!但我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的经历太多了。有一次去面试,面试官看看我的简历,一边让我简单介绍自己。他有点好奇,问我为什么不找合符自己兴趣或者所读专业的,好像这样一来就犯了某条法律而不能赎救一样。在听完我的介绍后,便虚伪地拒绝。我时常很纳闷,他们凭什么三言两语就可以推翻一个人。

我的这一份工作,是经常要和那些编辑为伍。我讨厌他们。他们总是喜欢拿一件热点,即使毫无半点关系,也能妙笔生花(领导说的),笔杆子一转换,就能引到自己的业务领域。他们总是屡试不爽,我很奇怪。领导总不会奇怪,还赞叹他们有才,而且总责怪我没有他们那样的想象力,同时也在怀疑我是不是策划力不够。所以,我的工资永远在原地踏步走。

正是因为这样,我也讨厌在我死之前那女的把我拍了照,要发到朋友圈里的想法。当然,过后,当我在高速路上车祸死亡的消息确证,肯定会有营销的高手们拿我来作一个支点,借以维持他们居高不下的关注度。他们和他们的那些读者,当然不会对我的死报以一掬眼泪。我可以不用想象就知道,我见过太多那样木然甚至惊奇的目光。这一切我知道,而且我没法干预。因为,我已经死了,离开了这个世间。

侮辱死去的人,根本没什么所谓报应,唯物哲学,他们是学到了精髓。

人一生的可贵,他们是不知道的。


尘埃落定。我抹下一把热烫的眼泪,想到我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于是我回了一趟家。家中没有一样东西因我而改变。我记得,我前年有一次很晚醉酒回家,当时我心情很不好,老婆因为一件琐碎小事纠缠不休。我没忍住,对着她怒吼了一句。结果她歇斯底里,把家里的能砸东西的都砸了,电视机、电脑、锅碗瓢盆……无一幸免。当她把我的那把旧的不行的小提琴砸在地上的时候,我走过去,扔给她一个耳光和一句“闹够了吧”就夺门而出。门还在惯性地来回不止,她摊在地上,孩子的哭声大作……。现在,一切都很安然,夜色里静谧的很。她再也不和我吵了。我来回看了看家中的每一个细节,后来新买的小提琴在墙上好好地架着,我嘴角有了些笑容,我记得那是我上周结束后挂上的。我伸手摩挲了一会,想起母子两人,快步朝卧室走去。当我看到她们母子两人安详地睡着,我感到莫名地高兴。小家伙睡里踢开了被子,一只脚斜放在他妈妈的大腿上。我眼睛盯着这个小家伙很久,关于这小家伙的往事,如江海一样在我的心头翻腾不已。我记得他总是在他的妈妈和爷爷奶奶面前,说他的爸爸没钱,他还说别的小朋友有这样那样的好玩的玩具,眼神里透着伤感。但我当时很反感,总不大爱理他。有一次,他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他撇下我爸给他做的木马不要,硬是要别人手里的玩具,为此竟然还和人打架。被我撞见了,我怒气不打一处来,飞过去一手把他揪过来,摁在地上狠狠打他的屁股。这样的事不止一例。现在,我看着他蹩脚的睡姿,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想想那时手也是够辣的。我把他翻个身,让他仰着,然后帮他盖好被子。我看着她们母子很久,才走出房门。当我把门轻轻掩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已经流成了河。之前,老婆的絮叨,孩子的吵闹声,这样的家常便饭让我莫名的烦躁。然而,此时越想起,越黯然伤神。我总是对不住她们的。

我捂住脸,蹲在门口,泪依然不止。

后来,我想到,身为父亲的不成熟,不慈祥,身为丈夫的不体贴,生前种种的不好,或许能稍稍减轻我死后带给她们的一点苦痛。这样一想,我的心里稍有些安然。

我起身到了书房,看着四处乱放的家什,想起他的调皮和老婆的不严加管教。又看见狭仄的书桌上,他作业簿上狗爬的字。想想贤哲的一些话,也知道自己有一份责任。 可是,我没办法止住眼泪扑簌扑簌地偷流。走到哪,流到哪。我掩上门,又环顾着这个不大的空间,一切还如前日。只有厨房里多了一尾红鲤鱼,养在水缸里,活着的,和我不一样。我的伤感让我更加痛楚,我来不及再看她们一眼,快步走出了我的家,正如那日我夺门而出的那样。

离开家之后,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熹微即将上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我从家中出来附带的那种巨大的悲痛,还有深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虚无,让我无所适从。这种感觉,比我少小时候离开家,在黄昏的时候想家的痛苦要甚一百倍,一万倍;也比我常常在睡前想到浩渺的星空所带来的对时空的恐惧要甚一百倍,一万倍。更何况,这两种交杂在一起,在我的身体之间肆意进出,眼泪是那么的没有力量。

由此,我明白了一些事。

我知道,我做父亲的失败,做丈夫的不合格,留给我此时的痛。虽然,倘若我过去对她们多些关爱、宽容,或体贴等,将带给她们比现在更苦楚,我也不会翻悔。毕竟我给予我曾能够的。对于父母,我也是如此。

我也想到我的朋友。我曾经有个朋友,他也很喜欢音乐。我们时常一起去聚会,爬山、喝酒等活动,这比我和家人出来的时间多的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抛去工作的不快,睥睨一切,大有苏东坡先生的那种快意雄风海上来的气概。当然,也有情绪很低落的时候。我们的朋友有时一起,说他是个当代的郁达夫。他时常慨叹,没有不即人而人即之的扬名机会。后来,我读到一本书里的一句话,说肖邦的曲子和李商隐的诗一样,只适合私下里静静地品味。我想把这句送给他,然而没有机会。相信他以后也能读到,而能明白,喜欢就好,不必妄执,念念不置。

其实,我也曾想过,人生一世,如雁过声也不留,实在太过可悲。确实也时常纠缠着我,困惑着我。然而,很多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如何。所以,心里倒也有坦然。


人的结局多种多样,谁也不能料定。而我竟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果,作为我与我所爱的,所不爱的人,唱出的一曲骊歌,总归不甘心。

四周再也没有了声息,只有冷风。我只觉得我的身体凉飕飕的,我的血液也在凝固。此刻,我与虚空万万年同在,如微尘众。

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见诸报端。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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