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殊

        我老婆说到他们村子里的趣事,说某某妇人和叶子村的大雄好上了,又说大雄和阿殊很好。我老婆鼻梁很高,眼睛很大,眉毛长得开,淡淡的,说话的时候轻描淡写,或许想念娘家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和大雄好上的某某妇人就是她娘家对面的。我想了想,没啥印象了,仿佛个子中等、不胖不瘦的那种其貌不扬的村妇。我说,是不是不胖不瘦、身高中等、没什么特别的样子?老婆说,你来我家走动时,那人已经跑了,你不认识。我又回忆了下她的那两个女儿,她那两个女儿读小学的样子,个子苗条、脸蛋椭圆,有几分俏丽。我说,你们村子里的人还真复杂。老婆说,村子里的事情哪瞒得住人,还是你们镇上叶子村的那些事情奇怪哩。

  叶子村在我们镇子的西面,地势高出的部分像叶子而得名,和我老婆的村子相隔两三里。我说,叶子村那个阿殊不就是和大雄好上了吗,有啥奇怪。老婆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她道情唱得很好,你就说来请教一下她。

  我决定去见见阿殊。

  大概过了几天,我向妻子打听了阿殊住的地方,妻子也不大清楚,说大概在村子的中间一带。

  这天上午,我走路去叶子村。叶子村离镇子很近,几乎紧挨着,相隔只是一座石桥。过了桥,走一点上坡路就进了村子中心。村口有一个水塘,椭圆形的,十几米长,不大,塘里长了很多青草,有一些荷叶,水比较清澈,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洗衣服,一个年纪大一点花白头发梳着头髻的老妇在水边石板的汗衫上擦肥皂,一个二十来岁手臂黑黑的姑娘用连锤捶裤子,一个三十多岁圆脸穿白底蓝碎花短袖连衣裙的少妇正在水里漂男衬衫,看见我走进,停下来望着我。我说,大姐,我是镇上的,请问下阿殊家住哪里。大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木楼房,就是那东面大头间的。到了阿殊的屋前,我看到一幢两层两间的砖木老房子,大概有些年头了,应该是解放前建造的。门上有两个铁环,都套了锁。问隔壁的老婆婆,老婆婆说不大清楚去哪里了,但阿殊可能在大雄家。我问,大雄家在哪里。老婆婆指了指南面不远处的一个新院子,就那里。

  这个新院子大概有一亩地,不规则的圆形,用青砖砌的一人多高的围墙,里面有一幢四开间的三层农家别墅。我寻着弯弯的石子泥路径直到了大门口,大门厅有两人高,盖了遮雨的顶棚,用了红色琉璃瓦,阳气很足。我敲了敲咖啡色的木大门,听到里面一个粗犷的中年男声答应着,说“来了”。

  开门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满脸笑容,眼神有力,一米六七左右身高,皮肤略黑,感觉做农活是个好手。我说,这是大雄大哥的家吗?他说,是的,我就是大雄,你找我什么事情?我说,阿殊在你这里吗?哦,你找阿殊啊,不巧,阿殊今天从我这里去朋友家了,离这里有三十里路,估计要很晚回来。我说,阿殊明天可能会在家吗?大雄说,你找阿殊什么事吗,明天阿殊和我要去新岙村帮人做道场。我说,听说阿殊道情唱得很好,想找她请教一下。新岙村只有十几里路,我可以去看看你们做道场吗?大雄说,我们是下九流的行当,不怕你笑话。我说,你谦虚了,我很好奇呢。大雄说,那就来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骑了自行车出发,老婆说,如果天晚了就住那边吧,跟阿殊一起睡。老婆露出诡异的笑容。我说,我怎么可能和大雄抢女人,人家还不揍死我。我尽量今天赶回来。老婆说,你反正放假闲着也没啥事,无所谓。

  从古湖头镇到新岙村要经过一片茭白地,早晨的茭白叶子精神抖擞,像一把把绿色宝剑保护着里面的茭白小姑娘,很是好看。茭白地里的清水也沁人心扉,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风从耳边和腋下吹出凉爽,觉得早晨是夏天里最美好的时光。过了茭白地,再过了一条溪,又是一套溪,溪水对面是一连片的山峦,当地人称作千军万马阵,在那峭壁下有个溶洞叫寒岩洞,相传高僧寒山子曾经隐居此地,经常往返山另一面的明岩寺。我都去过寒岩和明岩寺,那里夏凉冬暖,真是避世逍遥的好去处,可惜我是无缘出家快活。

  再过去三四里就进山了,我把自行车推着上山,走了十几分钟,看见山腰有十来户人家,远远传来女声的乱弹歌声,一会儿又变成绍兴高腔曲调,都非常好听,应该就是在做道场唱道情了。道情是当地一种民间小曲,道具也只是一只通了节的竹筒,在底下再蒙上一层牛皮,用手一拍,发出“嘣、嘣”的响声,就在这有节奏的“嘣、嘣”声中,开始了清唱,曲调吸收了绍兴戏和乱弹的一些东西,除了戏场,道场里经常听得到,老百姓叫“唱道情”。我循着曲声,到一个石头砌作围墙的院子门口敲开门,开门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这个姑娘长方脸,刘海把眉目全部遮住了,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睫毛好长,浓密的长发披到肩膀以下,没有减少她高挑的身材,深蓝色连衣裙短袖露出的臂膀白里透红又浑圆结实,有种山野的力量。我看着女孩的大眼睛问:“我来找做道场的阿殊,她在吗?”女孩说:“你进来吧,我不知道他们名字。”我进了大门,里面是四间朝南砖木结构的平房,第二间门口最大,里面放了两张前后连接一起的八仙桌,桌上放满了贡品,檀香绕绕,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绕着桌子边走边舞着黄布道衣的袖子,唱着清亮激扬的道情。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这怎么是一个男子在唱歌,还是这女子穿了男装?坐在左边抱着道情筒的大雄先看见我了,对我点头招呼,那个歌舞者依然沉浸在歌词的幻想世界里,我不好打断他们。过了一会儿,这节道场唱完了,大雄走出屋,来到天井,那个穿道士服的歌舞者也跟了出来。大雄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又回头对那个歌舞者说:“阿殊,这个是市里大学姜老师,专门来看你的。”我看到阿殊的喉结,惊讶得张开口,迟疑了一下,上前握住阿殊的手,说:“久仰久仰!”他们又回屋继续做道场,我看到开门的女孩站在走廊,远远看着我们。

  吃中饭的时候,女主人客气地叫我一起入席,女主人长得略黑,看上去近四十岁了,身材没有走样,她说,山里也没特别的菜,昨天专门杀了猪做了豆腐,算是不枉费那个在这里住了半年的姑娘。那个姑娘来时硬是给了三年房租的钱,说是要住很久,一年前的今天离开这里,说回趟老家就回来,如果一年以后没有回来,就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要我帮她做个道场。我问女主人,这个姑娘留下什么家里地址没有?女主人说,姑娘说不用找她。女主人又说,靠西的那个房间还放着姑娘住的时候的物品,我们都没有动过它。阿殊说,这个姑娘一定是为了感情的事吧,这个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对付过去。我看着阿殊柔美的丹凤眼,在想他这话里有没有自己的人生阅历。

  我很想住在那个姑娘住过的房间探寻究竟,但是还是忍住好奇在太阳快下山时告辞。我出了门走了一段山路,发现女主人家的女孩追过来,我回过头问她有什么事吗,她说:“姜老师,我听到说你在市里大学当老师,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山里?”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名字,和你也只有一面之缘,那怎么行?不过,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以后如果有机会来市里,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女孩说:“我叫隗依依,你说话要算数哦!”她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把号码告诉她,她说记住了。

  我下山时,西边的晚霞已经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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