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余额不足一周的时候,宁一陪爷爷奶奶逛了一趟街,无非是买买菜看看衣服,其他倒没什么急需购置的生活用品。
两辆电瓶车,宁一跟奶奶一辆,爷爷一辆。由于大门遥控器在爷爷那儿,宁一理所当然地先行一步。
天气转暖,许久不见的葱翠在舒舒服服睡了一个严冬之后总算悠悠醒来。码头两侧的桃花早早儿招展在风中,一夜之间河面上忽然浮起厚厚一层粉色,在清波的推送下也不知道做了哪家鸭鹅的午餐。
宁一风风火火地行过日益瘦弱的母亲河,若不是某一阵粉嫩嫩的花儿香唤醒了她的嗅觉,她压根不会侧头看一眼那位错生而过的身躯缩成一团不再年轻的亲密家人。
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停下来,宁一才恍惚想到尚未赶上来的爷爷,回头冲着路尽头探了一眼,哪里能看见本会追随在后的身影。
隔了数百米,空气里依然氤氲着既浓且淡的桃花香。
宁一双脚撑在柏油路上,抱怨道,“爷爷怎么这么慢?”
“你爷爷要关大门,你不会等等他呀!”
“他以前开得比我快多了,我记得我以前都不敢坐他的车来着。”
奶奶搭着宁一的肩膀不放心地回身无目的地四下瞧了会儿,“那还是你高中,这一晃都几年了你不知道?前些年是蛮快,但现在年纪不一样了,你爷爷身体这几年也不太好,还贪什么快呀。”
宁一一时陷入沉默。
掰掰手指数数,原来已经,近七年了啊。
起早贪黑的高中仿佛并未远去,不过昨日。
宁一记得长辈定好的早5点的闹钟,天泡在睡梦里,他们已趁着黎明前的暗夜破霜起航;宁一记得捧着的一袋豆浆灼烫手心儿的温度,出发时昏黄路灯拉长了父女俩的影子,回去时新生的太阳点亮了比路灯更惹眼的金黄;宁一记得书包里奶奶早准备好的盒饭,或许是早餐,也可能是午餐,但他一定有比宁一所有的书本更大的体积和更重的分量。
该记得的事情宁一都记得,可近几年不在家人身边,她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就像奶奶在电话里头悄悄告诉她,父亲从网上偷偷买了一盒黑色染发剂,如果自始至终都没人告诉自己这事,恐怕她真要成个天真无畏的瞎子了。
印象里关于爷爷的认识一直是残缺的。说实话,“爷爷骑车非常快”,或者用奶奶的话说“开车像飘一样”,这些染上强烈主观情绪的观点,宁一这个从小到大不常坐爷爷的车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她对爷爷“速度”的看法大部分承自奶奶的经验之谈。
高中后两年朝六晚十,家里偏舍不得宁一住宿,否则一月一次家长见面会,不得给最疼宁一的奶奶难过死,于是父亲咬咬牙,硬是要仗个不很有底气的“家近”的理由,让宁一做了班上为数不多的走读生。
不短的两年时间里,上学放学除了有父亲做主力,还有奶奶这名候补,若非他们很忙留不出手,否则怎么也轮不到勉强算半个“外援”的爷爷出手。如此,宁一能坐上爷爷的电瓶车的概率就堪比买彩票中奖,包括头奖和参与奖。
爷爷在宁一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一直很友善很正面,没有说过一句狠话,更别提恨铁不成钢的出手教训了。在奶奶和宁一、父亲和宁一之间,爷爷是聪明的调解人,是善解人意的主心骨。虽然宁一跟爷爷谈不上多亲近,但正是这位家里神一般温柔的长辈完善了宁一心中完美偶像的基本轮廓。
当奶奶对隔壁小孙子在他爷爷面前堪称恶劣的表现给出“不孝顺”的评语时,宁一曾万分自信的附和,回想起来,那自以为是的成熟是多么幼稚啊。
少年时走过的路今天找不到半点旧迹,少年时最爱的那条裙子看起来搞笑又不合身,少年时坐过的电瓶车落寞地躺在后院,少年时羡慕过的那棵会结甜桃子的树今年没有再生出新枝。
这世间的一切变化都在提醒宁一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你要追赶的那些所谓荣誉,所谓证书,所谓奖金,所谓成就,年轻得像十点钟的太阳啊,你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继续追求,可身有万般牵挂的你,如何可以模仿了无牵挂的别人家的孩子没心没肺地四处浪荡?
他们,是真的不年轻了。
绿灯亮起时,宁一转动车把起步,为避开后方车辆,变换车道慢慢行驶在贴近路牙的地方。
“爷爷追上来了吗?”
宁一认真目视前方,右后视镜里飞舞的白发却一丝不落地落在她的余光里。
“没,诶,上来了!来了来了!”
奶奶语气缓和了些,手也不再紧紧扶着宁一的肩。
风呼呼地吹起宁一耳畔的碎发,不是很冷,但仍然呛眼睛。
宁一默默挺直了脊背,直到遮住后视镜里那一抹白。
保持这个速度,不要着急,慢慢走,等他们来到你身边,天涯海角,再没人比他们更懂你,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