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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夜】
林久总是感觉自己身处一列火车上。
这是林久来上海的第四年,林久租住的房子在距离公司七公里外的一个老式小区,三十三平米大,在四楼,没有电梯。
她每天早晨七点起床,收拾好妆容,出门走三百米,坐三号线地铁到公司附近,出了地铁口要再走五百多米才到公司。地铁站出来后的门口有几家早餐店,还有几辆餐车,林久的早餐总是一成不变,一杯豆浆,一个手抓饼。
她在一家几十人的公司做文员的工作,所谓文员,就是做些文件归纳,文章校对,文案制作的活。有时忙,一些文档要按时交给某个部门,林久时而要忙到夜里,办公大楼上,灯光一盏一盏熄灭,办公桌前她忙碌的身影在城市的某一扇窗户里像夜晚表演的一出皮影戏。夜色来得太快,压得太深,似乎在催促她快点熄灭那栋大楼上唯一昏黄的灯盏。
忙到很晚才能回家的话,林久倒是不在意。这样的日子多了,就变成了习惯,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她走出公司大楼时,那个上夜班执勤的保安总会在门口问候一声。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今天又这么晚啊。”林久也会回复她一成不变的一句话。“今天忙。”林久跟保安打完招呼,会顺手戴上耳机,手机里放上一首喜欢的歌,单曲循环,之后徒步到地铁站,坐三号线回家。
这个时候的地铁上往往人不多,过了晚上八点,相当于过了下班高峰期,她还能寻到空的座位,坐在座位上听着耳机里的音乐,看看地铁行驶中的城市。城市浸在夜色里,一排排整齐的居民楼上是一盏盏暮色的光亮,她看到这些灯光就感到内心深处的喧嚣逐渐平静了,万家灯火,和蔼可亲。这样的灯火像流水一样,潺潺淌过她的心头。
地铁上的人大多都在看手机,仅有的几个老人也在看手机,她旁边的几个人在看网络小说,手机屏幕亮得刺人眼睛,坐在对面的人在刷短视频,林久能听到最近在短视频平台上爆火的歌曲一声接一声传来。有时在地铁上能碰见年轻的情侣,情侣坐在一起有各看各手机的,也有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往往这样的交谈声里,混着情侣间轻声的欢笑。
出了地铁,那些像高墙一样的楼宇再次俯压过来,林久自顾自听着耳机里的音乐步行走回自己那个四楼上的住所。小区外面的路边,有很多夫妇带着孩子饭后出来溜达,还有一些老人围坐路边,马路对面的花坛边上,是一处小广场,每晚都有很多五十岁往上的阿姨聚在一起跳广场舞,小区门口的几辆餐车烟熏火燎,几个人聚在餐车前等待自己的吃食。林久其实喜欢晚上回家,地铁驶过满城的灯光,居民楼上的盏盏光亮,夜晚街头漫步的夫妻,忙碌了一天急匆匆归家的同龄人,宵夜小摊飘过来的饭香,路边老人和孩子交替响起的声音,夜里的一切总让她感到人间烟火,川流熙攘。所以林久反而有时不喜早下班,早下班要挤地铁,她总感觉下班高峰期时的地铁像一个大铁盒,她被抛到里面,左摇右晃,来回跌宕。出地铁外的大路上,是一个个麻木的面孔,是一辆辆穿行而过的汽车和电瓶车,似乎每个身影都在赶时间,每个神情都带着冷漠。
林久每天下班后从不在外面吃饭,下班早还是下班晚,都会回到家里点外卖。
她点外卖总要挑上很久,有时候挑了一圈,最终还是选择了刚开始看的第一家。
她一边吃着外卖,一边看着最近热门的电视剧或刚上架到视频平台的电影,剧集里的很多剧情发展都是她能猜得到的,有时,有些剧情到了煽情或营造出悲伤的时刻,她明知道剧情前面的铺垫是为了这份悲伤,而且这样的悲伤她在无数影视剧里见得太多了,可是她还是会被这些悲伤的时刻给催出眼泪。
如果不看剧,她就会翻朋友圈,看看每一个认识的人今天都发了些什么。看见有趣的动态她会点赞,看见那些表达情绪的,乃至表露悲伤的动态,她会停下来多看几眼,翻一圈朋友圈后,她打开短视频平台,去看网上眼花缭乱的各种视频,看见搞笑的,她就被惹笑了;看见悲伤的,她心里就跟着泛上凉凉的悲伤;当看到那些治愈人的视频,她又会觉得一切美丽,世间温暖。
她辗转在手机上各个平台和微信朋友圈之间,时间的水流冲没了她房间里的音色,窗外的夜晚像一叶孤舟,正划着船楫顺流直下,每到一处岸边,一条街熄灭一排灯火。岸边的村庄寂静,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顺着岸边的村庄摸着黑往西边走,走回到一座钢铁森林,黑夜划动的船桨被时间的水流冲刷得残破,不知什么时候,当啷一声,林久手机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房间里暗得只有手机的光亮,周遭宁静得没有一丝动静。她像坐在一块过了很长岁月的土地上,眼前的日子因为流逝过去的岁月而早已变得老旧,白墙上脱落的粉末和干瘪卷曲的墙皮,阳台角落里积的尘土和褪色的桌布都是确凿的证据。当她发现这一切变旧后,林久的身体和神色随即塌陷下去,那些过去的日夜终于回扣过来,把她身上要带走的带走,要丢失的丢失,要承受的承受,要裂开的裂开。
林久睡得很晚,她每天总是心里暗自决定,今天必须早睡,可当夜色走到深处,她都迟迟还未入睡,似乎夜晚的舟楫从未停到她的岸边,她要真正睡下,也是等待心上一块土地终于变得荒芜,一所村庄终于变得贫瘠,一段往事终于变得如烟。最终,她在凌晨两点钟终于入眠在这座上百万人共同生活的钢铁森林里。
从林久到家后的傍晚八点到凌晨两点她睡下的这段时间,没有人给她发消息。手机上唯一响过的两道铃声像寂静中的两声呓语,一声是微信上的新闻资讯,一声是微信步数的消息通知。
第二天,林久照常早晨七点起床,洗漱,坐地铁去公司,吃那家似乎永远不会倒闭的早餐店售卖的手抓饼和豆浆。到公司里打卡,和同事打招呼、开会、做记录,埋头在一堆文件和办公电脑前,今天下班早,六点就下了班。她出公司门口时,看见了夕阳正往一众楼宇的背面跌落,林久感到这一幕无比的温馨,她想拍几张照片,但是看到周围人来人往,她想把手机举起来拍照的手总是抬不起来。这一片都是商务楼,来去的人尽是些白领,穿着显成熟,这些人过来过去,眼神不时打量在林久身上,这些身影和目光在她面前汇成了一道河湾,林久认为自己想拍照的举动是一场需要涉水的行为,涉水后的她似乎是裸露的,扎眼的。她把手机揣回了兜里,一场望而却步,她从一条被楼宇遮住光亮的街道匆匆地走掉了。
林久并没有直接去坐地铁回家,她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面对着夕阳,闭上了眼睛,她任由这一日最后的光线像水一样漫过她的身体,水流温暖,把很多发潮的气味给洗涤,面前的楼宇和街道变得金黄而耀眼,很久后,她坐下来,落日的余晖正缓缓退潮,她就那么安静地张望着。这是一条偏僻的小路,两个放学背包的孩子追逐着路过,接着,一个老婆子慢悠悠地提着一袋子菜走过,之后又过去了一个骑着三轮车的老人,一个低头看手机走路的年轻人是最后划过的身影。
林久拿出手机拍下了这场看似绝美的落日余晖,拍完后,她的目光迟迟没有收回,因为在日落底下的小路尽头,一对年轻的情侣牵着手走过来,女生对那个男生说着话,可男生在女生的身后踩着她的影子,女生似乎生了气,追赶着去打男生,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打闹在昏黄的巷路上,最终那女生撞进男生的怀里,这一撞不要紧,可是撞掉了他们身上的夕阳,一簇簇的火光零星碎点从他们身上掉下来,整个小路上燃起了斑驳的篝火。
林久看过他们,心里感到甜蜜。她沿着这条小路走去地铁站。日落的最后些许余晖没有了水的柔软,雏菊一般的光芒被迎来的幽蓝研深了底色,林久从小路汇入大街的背影像走在一条深蓝色的河道上,河水由远及近从城市边上蔓延过来,直至没过了她的身躯。
林久又一次感觉到了这辆身处的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
她有时感到陪伴胜过独行,有时又认为独行好过陪伴。她前行在某一条轨道上,时而将羡慕的目光投向别的铁轨,目光回来,又看着眼前自己这道铁轨笔直,深长,轨道上传来哐哧哐哧的声音,像铁轨不断撞击着空旷中漂浮的叹息,叹息沉重,却不落地,疑似叹息只是发出一种讯息———不是每一条轨道都能路过长久的春天。
就这样也挺好的,她说。
林久回了住所,点了外卖,吃外卖的间隙,顺手想把今日拍下的夕阳发朋友圈,她点开微信的朋友圈,映入眼帘的是朋友出去旅游的九宫格照片,朋友去的新疆,照片里的草原辽阔,雪山壮丽,风光葳蕤,那是林久一直都很想去的地方,她目光停留在照片上,心绪复杂。往下翻,有人晒去东南亚旅游的,有朋友晒和爱人的合照,有人晒去看了某个明星的演唱会,还有人晒在某个咖啡店,网红店前拍的照片,这些照片精致,照片里的人显得气质优雅,风度翩翩,似乎他们生活在一个美丽十足的世界。
林久忽然觉得今天她拍下的这夕阳洒落的光亮和璀璨,在一众朋友圈的美丽风景和阳光明媚照片中少去了太多分量。她收起了要把这张夕阳分享到朋友圈的想法,林久关掉手机,低头吃起了外卖。她突然觉得这一个月一千两百块钱的出租屋变得是那么阴暗,潮湿,像蜷缩在城市角落里的一处暗室,不见天日,无人知晓。
外卖越吃越没有滋味,她倏忽间觉得屋子里太黑了,黑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立马蹿起来打开了房间里的灯,那一刻,她心里莫名地忧伤,是一列火车穿过冗长的隧道后见阴雨连连的忧伤。
她从某一个年头的站点坐上这列火车后,似乎光阴就开始从感知里流失掉了,火车外的景象在一种看似正常的姿态里出现,消逝,出现,消逝。时而怀疑这景象勾连着不清不楚的事物,有一阵子,她发觉身处的这趟列车必须要前进,停靠站台也只是暂时的,那不属于她的停靠,上来的乘客只是这列火车的过客,一具身体骤起的波动,她经历过几次波动后,终于知道这列火车驶在一条笔直的轨道上是多么不容易,一旦火车偏航或出轨,以后的日子将变得扑朔迷离。
她也曾笃定地想,人生活在某一种境地是亲手造就的。如果肯在列车的这趟旅途中埋头多做些行程,不至于顺其火车的前进而白白浪费大段的时间,那车窗外的景象或许就不是同一种重复的姿态。
她感到过去浪费的那些时光以责怪的名义尽数碾压过来,思绪骤然变得沉重。身处境遇的沉重是火车外一成不变的风景。
她僵硬地站在屋子里,过去深夜里那些低沉的时刻如同一场慢性病,在这个夜晚再一次复发。她坐回到桌子面前,走回的脚步轻浮,似乎正是拖着一个病怏怏的身体。她看向面前还没吃完的外卖,转头看向窗子外面,隔壁的楼上亮着灯,灯光里一些身影闪动。
明天要上班,一定是早晨七点起床,坐三号线地铁去公司,开会、打印文件、整理资料、制作方案,在下午六点下班,或加班到夜里,坐三号线地铁回来,吃外卖、看剧、刷视频,在凌晨一点左右睡去。休息的日子里,睡个懒觉起来,宅在家里看一天的剧,刷一天的视频。有时朋友会约她去逛街,或是聚餐。和朋友们聚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心情明朗。一切都是正常的样子,生活井然有序地往前走着,没有意外,没有变化,唯一的水花是一年半前的一段恋情,在她和那个男人迅速的激情过后便夭折了。
林久走到窗户前,她看着自己这张脸,这是一张二十六岁的脸,没有精致的容颜,没有坦然的自信,这张脸又平又展,看上去很普通。
这张脸倒映出车窗外的风景,只有一种风景,就是这一种风景在不断地循环往复,她埋没其中,做最简单,最平常的一个乘客。她想过换乘,可她没有换乘其他列车的车票,她本身换取车票的余地太少,其他路线的列车票价昂贵,不是她能企及的。她曾有几次坚定地想过,我要用时间去换取昂贵的车票,这种想法在列车行驶过程中几经时间所需的开支后,便萎靡了。
总是不知道钱花去了哪,生活中需要花钱的零碎太多了,房租,吃饭,水费电费,电话费,买衣服鞋子,换个手机壳,水杯,偶尔感冒,生病,去某个地方需要打车,和朋友出去聚,用完了的洗衣粉,香皂,护肤品要再买。
她花时间来维持自己还能待在这趟列车上,时间给予她的却并不充裕。人从时间的流向里获得想要的,时间也从人的流向里克扣出所得的。时间并不慷慨,人需要时间的时候本身就为时间付出着代价。林久想到这一切,她责怪自己,如果能每个月再省点就好了,如果下班后的时间能用来做点对自己有价值的事就好了,如果能换个薪水更高一点的工作就好了,如果……
总之,她好像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的林久看着眼前的风景,没有明确的一条路能通往自己美丽想象的终点。如今,她二十六岁了,那些停靠过的站台已经过去了,她无法再选择走下某个过去的站台,在一列火车上待久了,身上就有了这列火车的烙印,一个人平白无故地成了这列火车的长久乘客。
那些过去的时间把过去的她埋到了深处,过去的那个林久爱笑,有梦想,有着坐一列火车去到远方的憧憬。如今她在光阴的虚度中真正地坐在一列火车上,看不到光阴远去的踪迹,只能看到一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
光阴的枉费不是具象的,它不知不觉,悄然地把人带到了一个年纪,一个不能像水一样淌过任何放肆疯狂和明明白白冒险的年纪。
林久把吃了一半的外卖打包,放进垃圾桶。她坐到窗户旁边,手机上放了首低缓的音乐。她看向外面,久久地没有动静。
她间歇性地在矛盾的旋涡中对立,又在对立的铁轨上顺流直下。想要的选择对她来说从不是简单的,不想要的选择箍紧了她的这趟列车,列车要抵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大抵是一个普通不过的终点,方向是和大多数列车同样的一个方向。
有时突发地来了一种感受,像溺在海底,下坠,沉沦,在海水中获得一种驾驭平淡无奇的能力,不会有生活反思的错觉,顺理成章地把生活本就是如此当成每天的习性。活在三点一线中,活在偌大的人海里,汇入到每一个人身边,生活就是巨大的海洋,多少人都在海洋中游荡着,这样的生活并没有错误,只是有了离开海洋的想法,那么海水就成了束缚这颗生命的枷锁。
我冲动地游,想游到海面之上,去寻找陆地的方向。可是等到月光洒落海面,我仍然沉在海底,我似乎需要一种庞大的感动和热烈把我捞起,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我如果真是身处在一列火车上,那么我一定在被海水淹没的那一节车厢,可我不会被海水淹死,我生活在海岸边和大海里的各种喧哗中,它们热闹,我也热闹,它们冷清,我也冷清。有时,它们热闹时我不一定热闹,它们冷清时,我变更加冷清。我确信自己需要另一种生活,另一趟列车,另一片海洋。我也确信,我的生活已经粘在了这趟列车上,这片海洋里。
林久困了,她回到床上躺下,在低缓的音乐里缓缓睡去。
正好凌晨一点,六个小时后,她要赶着时间起床,坐三号线地铁去公司,吃那家似乎永远不会倒闭的早餐店里的手抓饼和豆浆,做一天的工作,于天黑时回来这个住所,如此生活。
火车发出哐哧哐哧的喘息,无边的暗夜里,有人上车,有人到站。我上车后看到一个姑娘,她蜷缩在角落的座椅上,睡得正沉。
2024年6月22日
陈以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