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开了快一个小时都没有结束的迹象，大领导讲完，副职一个个轮流上去接着讲，从业务谈到作风，从党建谈到防疫，总之从工作到生活方方面面都谈到了。史菁听得兴趣索然，忍不住拿起手机开始看。正百无聊赖地浏览新闻，微信突然蹦出一条消息，她点开一看，原来是自家老妈给自己发了一张照片。她不翻开也知道又是老妈给自己看好了的相亲对象，这不，发照片过来让自己过目呢。果然，下一秒，她的电话就闯进来。幸好她设了静音，要不领导在台上讲话，她这边铃声大作就尴尬了。她想也不想就果断挂掉电话，给妈妈发去微信：我在开会呢。没一会儿便收到她的回信：你先开会吧。
史菁看后倒调皮一笑，老妈一向如此，碰见别人介绍的她自认为“什么都挺合适”的男青年，她不顾女儿正在上班也得赶紧打电话发微信知会一声。恰巧自己正忙或者开会，她又不过分打扰，只是等自己回家后，她肯定跟前跟后劝女儿见面、跟人家谈谈，“你这老大不小的，该找对象啦”。
今晚回家后，她肯定又会上演这么一出。史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领导还在讲着，她无聊地翻出老妈刚发给自己的那张照片，这一看可非同小可，惊得她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她大惊之下动作幅度有点大，旁边坐着的同事好奇地往向她看过来，她赶紧装作无事发生，端端正正坐好。一面垂下头一面在心里惊叹：怎么回事？我没看错吧？！
赶紧又把那张照片点开细看，没错，就是他。原来老妈给自己物色的相亲对象，居然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周清扬！她不禁偷偷抬眼往周边看了看，发现周清扬就坐在自己的斜前方，跟她隔着两排人。这。。。。她心里腹诽，老妈这是没打听清楚吧？怎么介绍对象介绍到自己同事身上了？真想介绍的话也不必发照片吧？估计这照片也是她认识的哪个老姊妹给她的，说不定还不知经过几番流转呢，可能连主人公是哪个单位的都没搞清楚就转到了她老妈手里。而这张照片，也不定是周清扬家哪个七大姑八大姨手里传出来的。
这也太尴尬了吧？
估摸着闺女快到家了，冯大姐——也就是史菁的妈，早就分外留心门外动静，就等着她一进门就商量和照片上的男生见面事宜。冯大姐这个称呼，多半还是从原来单位流传下来的。她今年才退休，退休前是某事业单位的会计，在会计岗位上一干就是20几年，从“小冯”熬成“冯大姐”，熬到全单位的人几乎都没有比她年龄更大的，大家都以“冯大姐”尊称。退休后在家赋闲无事，跟街坊四邻、亲友、以前的同事来往不断，年龄比她大的简单叫她个“冯儿”，比她小的呢，还是称她作“冯大姐”的多。“冯大姐”这个称呼，宛如一个勋章般稳稳挂在她身上，每当听到有人高声叫个“冯大姐！”，她从心底升起对自己这二十几年积攒下的好人缘的油然自豪与自尊。
但现在，冯大姐可不像在外头那般四平八稳，她有点沉不住气，锅里烧着菜，她不停向门口看去，嘀咕着女儿怎么还不回来。
终于听到门从外面推开的声音，她赶紧拿着锅铲从厨房探头看过去。却没见着人，先看见电动车的车头进了门。
“哎呀，不是说了吗？别把电动车推进来充电，楼下不是有地方充电？”冯大姐一面赶上去搭把手，絮絮叨叨地抱怨道。
娘俩费力抬着电动车前轮过了门槛，史菁使劲往前一推，后轮也进了屋。她一面把车子停在餐桌旁，一面回道：“下头的公共充电桩没地儿了，剩下的那几个插头坏了，物业说明天才能修好。”
冯大姐回到厨房，一面忙着盛菜，一面又忍不住絮叨：“你说你怎么想的？好好的买了车又不开，成天骑电动车上下班。”
“单位离家这么近，没必要开车嘛。再说我那车给我爸开不是挺好的。”
史菁毕业那年考上了本地环保局，冯大姐和丈夫乐开了花，在亲友面前昂然挺立。毕竟“体制二代”最理想的前途还是进体制，同事们的孩子很少有不考公考编的。加上受疫情影响，这两年就业形势不明朗，旱涝保收的编制更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就冯大姐和丈夫的观察来看，同事们的子女毕业时就没有不考公考编的，就算小的不想考，老的也非得逼着孩子考了去。可是僧多肉少，岗位每年就那些，再加上报考人数逐年增多，能一把考上的真是少之又少。就以冯大姐身边的同事来说吧，家里的小孩有不少还在考着咧，有的比史菁还大好几岁呢。史菁考上后，冯大姐和丈夫合计给孩子买辆好车。挑来挑去买了辆宝马3系，加上七七八八的费用一共54万落地。谁知道孩子开了没几次，就抱怨说单位离家近，开车不方便，自己买了辆电动车骑着通勤，把好好的宝马停在车库搁置起来。冯大姐劝了她好几次她也不开，好好的车一直闲置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就让老头子开。老头子倒是开心，迅速把他之前那辆买了十几年的手动挡小车抛下，过上了开宝马出行的日子。好好的本来是给女儿买车，怎么现在成了老头子的座驾，冯大姐也是啼笑皆非。
饭桌上，冯大姐问道：“我今天发给你的照片你看见了吧？”
“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谁给你的照片？”
“是我今天早晨去跳广场舞，恰巧有个姓苏的女的从老城区刚搬过来，去跳了没几天。我和她聊了两句，说起你没对象，她就给我介绍这个男孩子，还说给我照片。我等了一上午，这下午三四点才把照片发过来。我就马上给你发过去了。”
“妈，你可真行。跟人没见几次面你就敢让人给你闺女介绍对象。”史菁忍俊不禁。
“这有什么？人家你苏阿姨说这小伙子也是公务员，跟你条件蛮相配的。我看照片小伙子倒是挺精神的哦，你看着怎么样？”冯大姐迫切想听听女儿的意见。
“妈，您说自从我毕业到现在，相亲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您就不能歇歇？怎么走到哪都得推销一下您这个没对象的闺女，您就不信我自己能找到？”史菁存心逗趣自家老妈。
“少来。你找你的，我介绍我的。谁先找不都行？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人了，今年也28了，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上心，找个对象挑挑拣拣、罗里吧嗦，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就说上次那个姓王的教体局的小公务员，那个小伙子怎么不行，家境、长相都没得挑……你见了一面你就不愿见人家了，亏我还和人家说好了……”
史菁听老妈又开始念叨，赶紧截断她的话锋：“老妈老妈，咱有事说事，您别把以前的老账又翻出来。我跟您说，您今天给我发照片的这位，也不行……”
冯大姐一听“不行”这俩字，立马就炸锅：“怎么就不行了？！你都没去见见就说不行？！行不行的见个面吃个饭聊聊天再说！别见都不见就说不行……”
史菁一时陷于老妈的炮火中无法回击，好不容易捞着个她换气的空儿，赶紧解释道：“这个男的是我同事！我同事！”
冯大姐闻言愣了下：“你同事？你们单位的？”
“嗯呢，可不是嘛。我看见照片都惊呆了，你们是怎么交换信息的？怎么介绍来介绍去介绍到窝边草了？”
“她倒是也没说清楚是哪个单位的，光说是公务员了……”
“……”
“你这个同事也没对象？小伙子年纪看着跟你差不多大诶，听说他父母都是老师……”
史菁一听就知道老妈在转着什么心思：“打住，打住，老妈，我跟他没可能啊。都是一个单位的，他就在我隔壁办公室，要是能成早就成了，还用你兜兜转转地给我介绍吗？再说了，就算我俩愿意接触吧，要是成不了多尴尬啊。”
“你就是想得太多，干得太少。男未婚女未嫁的，接触接触怎么了，你就一套套的理论搪塞我。”冯大姐不满地说道，但是语气明显缓和下来，突然，她又惊慌失措叫起来，“我把你的照片给了那个姓苏的阿姨了！她会不会也给了你这个同事了！”
史菁一听，头有点大：“我的妈呀，你怎么不了解清楚就把我照片随便发给人家？！”
“我哪知道这么巧介绍到你同事身上？给孩子介绍对象发照片不是应该的……算了，我跟她说声，就说我们不介绍这个了……”
“算了，算了，别说了。越说越尴尬。”
史菁心里想的是，就算和老妈一起跳广场舞的大姨把照片给了周清扬，他估计也能猜到是场乌龙，应该就当作无事发生。
但冯大姐心里显然还活泛着，又忍不住问女儿：“这小伙姓周是不是？比你大比你小？怎么还一直没对象？你跟他关系怎么样？”
史菁哭笑不得，直截了当打破老妈的幻想：“您别问了哈，我跟他是绝对不可能的。都是同事，您也是，给我介绍个对象还介绍到我同事身上。真是……”
她留下一个无奈的神情，赶紧从餐桌前飘然离开。
回到房间，她躺倒在床上，思绪却一时静不下来，心里乱糟糟的还在一阵接一阵转着自己都抓不住的念头。她索性刷了会儿抖音，一看时间过去了快一小时。她兴趣索然又刷了几个视频，放下手机，侧耳听了下外面的动静。客厅里静悄悄的，老妈也不知在干什么。她又寻思了一会儿，换上运动服，打算去健身。在玄关处换上运动鞋，正打算开门，冯大姐突然从房间探个脑袋出来：“大晚上的上哪儿去？”
“吓我一跳，您怎么不声不响就突然说话。我打算去健身房跑个步。”
“这么晚了还去跑什么？”
“这才不到七点呢。不跟你啰嗦了，我走了哈。”说着也不等她回应，她径直出了门。
出了小区大门，史菁却又不想去健身房了。她想了想，索性沿着小区门口前这条路慢慢往前走。“五一”早过了，路边的花已开到荼靡时节，花瓣落得差不多，只剩下绿油油的枝干和花叶蓬勃生长，绿得非常有生命力，一望而知是夏天的生命。头顶的树也浓浓萌发了一片接一片的绿荫，路灯也完全笼罩在树冠的阴影下，一方又一方的光亮被树荫虚拢拢罩住，远远看着倒有种说不出的静谧、安详之感。
说不出名字的夏虫在草坪里唧唧叫着，更为这个初夏的夜晚增加了几分活泼。史菁故意挑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慢悠悠走着，怕邻居看见她，还得停下来招呼。她时常有这种感觉，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认识她，自己可以静静地走自己的路，想自己的事。可是这个小县城里她家的交际网遍布，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的亲戚朋友同事同学，她不得不打招呼、说话。熟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结成一个又一个密实的小圈子，无论在哪里都能搭上关系。父母在体制内工作多年，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身居高位，但积攒的人脉和关系足够他们在小城里畅通无阻，无论是上学、就医还是购物、办事，他们总是能打通最好的小学的关系，能约上专家号，能弄到本地人都买不到的本地特产——这是他们能量的最佳体现，父母的同事，朋友们无一不是这样。他们是这个小县城的特等阶级，能享受优先权和特权。
可是，这一切在给她找对象这件事上却碰了壁，她刚毕业那年，父母也自信满满，女儿家境，模样，工作都不差，想找个条件对等的对象肯定是不难的。他们先是以筛选的心态给她挑人选，家境和工作是硬性标准，稍微差池一点的就直接pass掉。终于挑出几个无可指摘的男生，模样长得过不去的也不行，就这样挑出的候选人，才会让史菁和对方互加微信，进入沟通感情阶段。可不知怎的，史菁和这些千挑万选出的男生总是擦不出火花，甚至有的互相打个招呼就没下文了。中间也和两三个聊得来的男生进入见面吃饭阶段，有两个是见光死，见了面反而更幻灭。只有一个还多出来见了几次面，饭吃过几次，连电影也看过，她本来以为差不多就是这个人了，可对方却似乎更愿意维持在这个阶段，一直没挑破两人的关系，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谈了三个月，最出格的举动也就是牵了手，走在外面别人看起来倒是很像情侣。可是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无意推动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史菁呢？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想法。她似乎也觉得不必着急，自己也没那么喜欢他，两个人维持现在的状态也挺好，就像多了个异性朋友一样。她不着急，父母可是急了，尤其是冯大姐，整天打探她的感情进展，逼她和男孩子确定关系，最好是双方父母能见个面，订婚结婚的日期都定下来。史菁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那年已经25了，冯大姐同事的孩子有不少在这个岁数都结婚了，因此她分外着急。她这一急可把史菁吓了一跳，她觉得自己还是孩子呢，怎么能这么快就谈婚论嫁的？本以为父母着急给自己介绍对象，自己还可以像上学时谈恋爱那样吃吃玩玩乐乐，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开口闭口都是“结婚”！
受到冲击的她并没有对父母这种观念提出不满，毕竟从小到大她在父母面前都是顺从惯了的。她觉得有些震惊，但并不怀疑父母的想法，只是觉得前几年父母还把自己当作孩子，怎么这一有了对象就催着自己结婚生子呢？她想到自己的未来已经清晰可见，就是循着父母生活的轨迹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以后得每一步都已经预设好，她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脚印覆上去。想到这里，她开始退缩了，对她而言，结婚生子、支撑起自己的一份责任和生活都还是很远很远的事情，她现在只想享受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承担的生活。更何况这个男生虽然各方面条件都还达标，可是毕竟她还没喜欢他到可以长相厮守的地步，她心里打退堂鼓，对男生的邀约就不再上心。男孩子呢？本身也对她没多深的感情，见她态度冷下来也就顺势减少了联系，没多久两人就音信渐疏，直至再也不来往。
冯大姐对于女儿这次相亲失败，虽然感到可惜却也没有多加干涉。女儿还小，机会有的是，凭她结交的人脉，还愁找不到好女婿？偏偏事不遂人愿，史菁接下来两年的相亲，还真就没再遇到个合适的人选。不是这里不行，就是那里不行。到最后，家境、工作、模样这些标准都是可商量的，不像以前那样硬板板地一条一条往上卡。就把要求放宽到这种地步，还是没找到如意郎君。史菁和冯大姐一起犯了愁。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寻思，或许一开始的那个男孩子真是最适合自己的？因为自己一时任性错过了这么好的对象？她打听到男生至今还是单身，不禁又有些心动，想着能不能和他再联系联系，交流交流感情，或许“再续前缘”也不是没有可能。正当她犹豫着，突然得知男生和刚认识不久的相亲对象闪婚了。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也许婚姻的本质就是在合适的时间遇上合适的人，那么，这个“合适”的定义是什么？谁又能知道呢？她又陷入迷茫。
史菁看了看天边稀稀疏疏的远星，慢慢朝家走去。
第二天在办公室走廊上看见周清扬，她多少有点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他倒是神色如常，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他比她晚一年进的单位，她记得他顶着一头染成栗色的精致卷发，穿着精心搭配的风衣和老爹鞋。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精致boy扯上什么关系，前几天还听人说他找了对象。不知怎么又托人介绍对象？是信息有误还是没传达清楚？
她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重重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