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重兴寺重创黄烂眼
金锁关解救白衣女
【采桑子(添字)】心湖骤起千层浪,难展眉头。难展眉头,快意恩仇、碧血写风流。 雄关漫道烟云绕,鹰隼回眸。鹰隼回眸,秀水苍山、消去几多愁。
次日,方贵仁一大早就安排人收拾要运往太平镇的货物。保赢吃罢早饭,告诉正忙着装货的脚夫开泰、开来说,要他们装完货就走,在金锁关等候他便是。方贵仁听见了,问他有啥事,他笑了笑,说:“有点小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再也不多说,方贵仁并不多问,顺嘴说了句,“过了金锁关小心一点,听人说那段路面不太平,时常有剪径的出现。”保赢并不当回事,说道:“这年月,没有剪径的倒还稀罕,毛贼些个,不怕——我不赶夜路便是。”说了,他就把行李交给开泰,吩咐几句,便跟他三大告辞了。
他牵了枣红马,来到仙客来客栈,将马拴在门前青石桩子上。到天字一号房,见范云鹤、鲁大毛业已洗漱了,说要回太平镇了,希望他有闲暇一定来做客。范云鹤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要离开,很是不舍,拉住他的手,说:“保赢兄弟,能认识你,我三生有幸,就此别过,实在不忍。你去太平,咱还有一段路可以厮跟;这就走吗?”保赢点头,说:“我已吩咐脚夫们先行一步,在金锁关等候我了。”范云鹤似有话说,但犹豫了下,对鲁大毛说:“你跟那俩先走,我随后就来,在柳弯候着就是。你记住一点,凡事不要鲁莽,少说话,多观察,既要谨小慎微,又得把握分寸。”鲁大毛却嚷嚷着要先收拾那个黄烂眼,范云鹤呵斥他,他就再不吭声了;范云鹤又对他如此这般的安排了一番,鲁大毛只是点头、称是。对保赢说:“马就不用管了,有人照看,咱俩去喝两碗。”鲁大毛去喊酒糟鼻那俩,打点上路不提。
且道范云鹤与方保赢喝了几碗酒,说些当今世事,都颇有感触。范云鹤阅历丰富,却没有方保赢晓知国家大事多,谈论起来,亦是相互交流,愈加觉得亲近许多。经过短暂的接触了解,保赢感到范云鹤身上的侠义之气,心里那些阴云早已散去,惟觉他像一叶飘零,虽有英雄气概,不免还使人感到一种悲壮,带着些微的凄凉。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尤其秉性耿介,在弱肉强食的乱世里,竟然会遭到如此不幸,沦落为寇,何况平民百姓?”他们二人毕竟不是多情善感的人儿,不会轻易流露内心世界,但所讲的话里无不包含着悲愤和忧患、以及心中的不平。
范云鹤说道:“世事就是这样,聪明人是聪明人,瓷怂是瓷怂,天拾(生)下的。学识不一样,眼光就不一样,命运也不一样。有抬轿的有坐轿的,有酒池肉林享用不尽的,也有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正像人们时常讲的那样,灵人快马是天生的,瓷怂眯眼是乌青的。灵怂哄闷怂,闷怂哄瓷怂,还嫌瓷怂不是怂。看看袁世凯窃国,看看一夜之间发达起来的新贵们,再看看当作铺路石死了的无数恓惶人,再看看时下仍然你征我伐的大王们,又有几个是安安分分兑现承诺的?还都不是应了那句话——谁变蝎子谁蜇人。”
方保赢说道:“世事不公,乃人之‘私’作祟,自古一样。小的不说,单讲大的:刘邦的斩韩侯,朱元璋的庆功楼,当下的复辟派们,各自打自己的如意小算盘,都是不公的典型。这是咱们国家长期封建形成的文化,也不会一时半会儿就改变的。愿望好,不一定能达到,尚且人是会变得,不能说朝三暮四,还是应了那句话——走哪一步,说那一步的话,就是世风不古之因所在。这里边问题很多、很复杂,也不是你我所能左右了的,或许咱自家也摆脱不了这个陈旧却又时时刻刻不断发生着的问题……”
“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哪地步说哪话,走到啥山唱啥歌,唯有‘普度众生’的调子不变,看来真佛难见呐!”
“这话深奥很,若无有众生觉悟,苦海定然无边,慈航得须有一片光明……”
“……”
“来,喝酒。”
“呵呵!保赢,你还真学那武二爷,十八碗不过冈,准备也来个景阳冈打虎啊。”
“哈哈哈哈,那些瞎怂些个,配不上‘虎’字,只能算野兔、野鸡而已,连狐狸、野狗都算不上。”
“哈哈哈……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没听人说,‘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些市井无赖啥事都敢做,要不咋叫‘无赖’哩。”
“……”
或许他两人最为平常人考虑了太多,但也不完全说脱离实际的问题,正确也答案在哪?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准的,毕竟他们不是政治家或者哲学家。也许距离现实太过遥远,也许是问题太过尖锐,最好的答案莫过于“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已。
一个驼背老汉背着布袋走过,吆喝着:“买猫娃哩——,谁要猫娃——?买猫娃哩——,谁要猫娃——?”老汉风尘仆仆,步子不急不慢,吆喝声音尖利细长,身影裹在尘埃里,慢慢地悠扬着他的悠扬。
时间过得就快,看看门外,阳光明媚,时近晌午。俩人便离开客栈,匆匆地出城,去了重兴寺。重兴寺距离北门不到半里路。出城就看到重兴寺那座矗立于虎头山脚的宋塔,转眼工夫就来到寺院前。但见:
距城不过咫尺,荒凉可以罗雀。七层浮屠影身斜,精铁罗刹倒挂。经幢风雨侵蚀,碑碣没于草丛。墙垣颓损,殿宇少瓦,栖息不少蝙蝠。香炉灰烬尚温,悠扬磬音不远,梁上蛛丝新除。夜有知更报晓,昼有狐兔闲游,可有香客礼佛否?
坐落在山半腰的寺院,业已破败不堪,大殿还算立着,也是瓦松长满,墙体斑驳,殿前空地苔藓遍布,少有人迹;其余的房屋早已坍塌,所剩不过是些残垣断壁。一座七层青砖仿木结构的宝塔立于荒草之中,塔顶的铁刹倒挂,塔身也向东南倾斜。那是由明嘉靖12月12日关中大地震所造成的,可见几百年间竟无人修缮。殿内供奉的跏趺坐佛青石造像,均为隋唐时期的,而殿堂建于何时不得而知,牌匾上“大雄宝殿”四个大字依稀可辨。保赢见这里依然有一老僧人在礼佛,却想不通此地为何如此破败。荒草里横卧着几通石碑和经幢的构件,几株野花绽放着,亮亮的,显出几分生机。塔上檐角还有几个风铃不时发出悦耳的声响,几只紫燕飞来飞去。
范云鹤说:“这里咋荒凉成这样,离城还这么近,也没人把这儿收拾一下。白礼帽那货,选择这地方,估计心里一时慌张而应付你的。会不会来?”
“来不来也要等他一会儿,现在就走了,他还以为怕他哩。这些折皮二流子,说话有没有准,谁晓得?”
保赢只顾搜寻四周,发现西边是十余丈高的砂石悬崖,崖底竟有泉水涌出。草间野花开得正艳,两株修长的杜仲树贴着悬崖生长,细看,树皮大半被剥,而树木依然茂盛。大殿后是一片菜地,估计是老僧种的;菜地不远处便是土崖,土崖下有一所很大的院落。两人等了一会儿,看看太阳已近偏西,仍不见那黄烂眼出现。范云鹤就说:“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人影,这怂夜个被你吓住了,怕是不敢来了。”方保赢也觉得不会来了,愤愤地说:“便宜这瞎怂了!”正要说走时,就听得一声大喊:“既然早早来送死了,还没见阎王爷就想走,想得个美!”话音落就见从斜坡小路上下来一伙人,个个持刀携棒,气势汹汹。只见那黄烂眼走到距离他俩十来步停下,一边跟上来一个大汉。只见这二人,其一,一身穿白衣,二十来岁,中等个头,长发披肩,眉毛倒立,圆眼,手持两把柳叶刀,咬牙切齿,打眼一看,就知是顽劣的主;其二,一穿粗布短褂,黑裤子,打着裹腿,矮胖,头上勒根红绳子,面皮黑褐色,手持一把狼牙棒,歪眉斜眼,瞅一眼便知是玩命的货。其他的也是形色各异,皆露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范云鹤看了,哈哈大笑,张口就骂道:“你们这些无名鼠辈,也敢到这儿凑热闹,咹,皮肉不想疼的赶紧走,省得后悔!”见一个个并不理会的样子,恨恨地骂了句,“我看你们是活得叵烦了!”
方保赢呵呵一笑,对范云鹤说:“乡党哥,你不要管,只管看戏就是,看我咋样就教训这黄烂眼,”他朝对方说,“黄烂眼站出来,其余后退,免得伤了你们。”
穿白衣的袖子一扬,柳叶刀指着方保赢,说:“大话少说,先看看你的身手!”
粗布短褂挥舞一下狼牙棒,说:“你,哪儿来的野小子,看一棒打你百十个窟窿,让你去找孙思邈也看不好,哈哈哈哈!”
剩下的喽啰们跟着打哄,嗷嗷乱叫:“开打!开打!开打!”“收拾!收拾!收拾!”“动手!动手!动手!”
俩人的大话和那些喽啰的狂妄,使方保赢火气腾地升起。他还是蔑视地指着对方,不温不火地说道:“不要张牙舞爪!我不跟无名之辈交手,有胆报上你俩的名号,省的死了还不如一只蚂蚁——我可不想打死蚂蚁。”
对方喽啰又是一阵狂喊。
穿白衣的朝前一步,头一仰,说:“小爷姓雷名崇武,字镇山,江湖号称赛武松!”说着两把柳叶刀朝天一晃。
粗布短衣的把狼牙棒又一挥舞,说:“大爷姓杨名九民,字天数,江湖浑号‘卷地龙’是也!”
这话一说,把方保赢惹得忍不住哈哈大笑,范云鹤也“呸”地啐了一口。
黄烂眼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保赢,说:“若不想死也行,拿一千大洋来。”
方保赢就要上去动手,范云鹤向他伸出食指,笑了笑。他会意点点头,朝前走了两步,说:“我以为谁呢,雷崇武、杨九民,你俩的名号这是第一次听说;你俩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这话惹怒了那雷崇武,他拖着双刀,呀呀呀地就扑了上来。方保赢看他跑的架势就判断他是个生生子,在他挥刀朝他劈来时,他一个瘦身躲过;第二刀斜刺过来时,他认准捉刀的手腕,一掌砍去,刀便掉地上了。雷崇武大吃一惊,还是敏捷地缩回身子,并迅速换了一个姿势。只见他拔地而起,一个白鹤冲天,顺势朝下劈来。方保赢见这厮身手还挺利索,也不敢小觑,小心躲开对方刀势,待他落地一瞬间,转到其背后,没等他另一把刀再劈来,一个飞脚正踢在他的心窝上。只见那雷崇武登登登退了几步,扑地喷出一口鲜血。
那个自称卷地龙的杨九民,见伙伴大败,乘机挥起狼牙棒就砸向方保赢。被保赢一个闪身避过,接着一个乾坤大挪移,闪到了他背后,一个连环腿揣在他肉墩子似的背上,就听得“嗵嗵嗵”三声,杨九民便趔趄几下,但还是没有倒下。他皮糙肉厚,虽然挨了三脚,也并无大碍,缓缓气,定定神,狼牙棒便如排山倒海一般,轮换着向保赢砸去。保赢左右躲让,心里暗思:这厮膂力倒是不错,竟能把狼牙棒挥舞的这么熟练,也是下过几番苦功的。他注意他的步法,竟也是根基稳重,可惜的是他过来过去就那几种架势,心中便有了主意。他故意慢慢地向崖跟挪腾。杨九民见他只有躲闪的份,心里暗喜,狼牙棒越发抡的欢了。他要紧追不舍,恨不得将对手咋成肉泥。而对方的退缩,他误以为不敌他的猛打,便忘乎所以起来。保赢退到石壁跟,杨九民的狼牙棒风似的追了过来。杨九民看对手没了退路,便扬起右手狠砸下去。这正是方保赢要的效果,只见他一个瘦身闪了左边出去,那狼牙棒结结实实地砸到了石壁上,“嘭”地石粉飞扬,狼牙棒的铁齿也崩断不少。方保赢不等他回手,一个侧踢,正踢在杨九民的腮帮子上,接着又一记冲拳,打在他后脑勺,就见他像晕头鸡一般,原地打转,丢掉狼牙棒,随之倒地。保赢看都不看地上的家伙,径直去拿黄烂眼,其他家伙们哗地做了鸟兽散。黄烂眼看不妙,拔腿就跑,被方保赢一个旱地拔葱,挡住了去路。
昨天,黄烂眼在客栈遇到强手,被人耻笑,失了面子,窝了一肚子火。离开客栈,便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他也明白,在他的朋友圈子里,要找一两个真正的高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除了祸害没有能力反抗的老弱病残,再就是勾结一些土匪,干些打砸抢、绑票、敲砸勒索的勾当,真正遇到强手,一般情况下还是尽量不惹的。于是,就想到了在金锁关西十里的石寨子占山为王的金雕王铁爪。据说王铁爪有一手响当当的“鹰爪功夫”,膂力颇大,手指能轻易抓进人的肉里,像金雕抓山羊一样随意摆布。再一个金雕王是好色之徒,跟黄烂眼狼狈为奸。由黄烂眼打探哪里有漂亮女子,他便设法抢去糟蹋,完了,就当肉票,跟受害人家人要赎金,不从者便撕票,狠毒无比。他的左膀右臂是赛武松雷崇武和卷地龙杨九民,二人具是心狠手辣之徒,他们来历不明,但都给王铁爪喊干大。王铁爪听了黄烂眼陈述,并不当回事。但他不会亲自出山的,因他才抢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还没消受哩。他也清楚黄烂眼表面看去似凶神恶煞,实际是“怂不低”,何况他的三脚猫功夫,加之他整日眠花卧柳,一般练武之人他都对付不了是正常的。于是,就安排了他的两个爱将出马。
黄烂眼也是见过厮打场面的,但从没见过这二人的如此高强的武艺,早吓得不知所措。便跪下告饶。方保赢揪住他的衣领,拉倒杨九民跟,范云鹤也已将雷崇武拖了过来,他嘴里流的血把白衣染红一片。方保赢也不多说话,直接朝他下身狠踹一脚,黄烂眼立马蜷着腿嚎起来;他又取了地上一把柳叶刀,二话不说,迅速挑了黄烂眼脚脖两根大筋,而后将他翻过来,用刀背砸碎了他的两腿的膝关节,又给雷崇武和杨九民俩人脸上各划两刀,把刀朝草丛里一扔,对范云鹤看了,心里有一丝吃惊,但很快平复,只道了句:“咱走。”再瞥一眼草丛里躺着的三个货,颇有感慨,若有所思。正是:
邪恶做强梁,难图日月长。
一时欢酒肉,片刻苦哀伤。
他两人很快就出了人烟区,到了郊外。范云鹤不知就里,纳闷方保赢跟那黄烂眼有多大仇气?保赢看他不吭不哈,就将咋天听到黄烂眼的罪恶讲给范云鹤。范云鹤听了,狠狠地说:“是这呀?唉,打死算啦,简直不是人嘛,这瞎怂!”保赢说:“打死,便宜他了;这样刚好,让他也领略一下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体会体会啥叫生不如死。”范云鹤回想昨日在客栈的表现和刚才的举动,对方保赢的沉着冷静颇为赞赏,他具备稳、准、狠这三条,很不简单。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刀客哩。方保赢说:“都民国了,还是跟以前一样,世道乱得跟牛毛一样,瞎人还是张狂,好人依旧受恓惶,只是想不通;还有些人更是可恶,趁乱拉起队伍,刚得了天下,就忘了自己是做啥的,姓啥为老几,得陇望蜀,杀人不眨眼,哼,骨子里还是小人。”范云鹤说:“当下,北洋政府是顾了这头丢了那头,谁说了都算,谁又说了都不算,还是没有真龙天子,压不住啊。”方保赢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自己利益,可以出卖良心,有奶便是娘,世道能好吗。”说话间到了鲁大毛等他们的地方,接过缰绳,跨马而去。一路青山绿水,好不惬意,同官县城到金锁关也就40里地,很快就到了。
* * *
金锁关是个三岔口,北通往鄜州、肤施、内蒙,西走向兰州、银川。山高谷深,峭壁巉岩,鹞鹰难飞,甚是险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宋朝起始,就建有关城,雉堞巍峨,更有峡谷湍流,三山耸立,关内阴森森,险峻十分。历经千年风雨,关城的城楼依然完好,巨大的匾额上钉着又一枝铁箭,传说是杨六郎击溃匈奴的见证。正中的一座青峰名唤搬转山,传说是孟姜女哭倒了长城,背负其夫骨殖,被秦兵追赶,情急时而搬转此山挡住追兵的路。这些传说流传了多少年代,无人考究,其真伪更是不得而知。但是此地确实有很多跟杨家军有关的地名,譬如:走马梁、仓房坪、焦坪、金沙滩等等,就连那戏剧《大破天门阵》里所说的降龙木,在这儿遍布群山。姑妄言之,只当传说,增添神秘色彩而已。现在这里依然有很少量的守军,是卢占奎的部下,有一个班的人,说是把关,等于在这儿休闲。
此地山中盛产柴煤,就是大块的煤炭,易燃易烧,人们多拿他取暖烧炕,为了便于运输,以往这里有几家碳场,作为中转站。因屡屡战乱不息,金锁关也屡遭抢掠,商家和老住户大都跑了,只有本地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可能是故土难离,抑或情况不允许,还维系着日子,大都是连开客栈捎带卖炭,生意萧条。
脚夫开泰他们已到了多时,见到方保赢就问还走不?保赢看看天色,太阳已偏西,咋算都到不了下一个歇脚处,就说:“不敢走了,住下。明一早走,傍晚到家,省得赶夜路。”因在这个镇上落脚的人寥寥无几,开泰很快找了家客栈,安顿住下。范云鹤则说他得走了,方保赢说:“要走也得喝了再走不迟。”就让店家上菜上酒,权当话别。鲁大毛要问把那黄烂眼咋了,被范云鹤挡住。只说喝酒,大家乐乐呵呵,气氛活跃,可范云鹤喝了几碗,就说:“不敢喝了,赶路要紧,改日一定去太平镇。”关口外,俩人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他回到客栈,见开泰他们在房里下五子棋,自感无聊,便去堂里与店家说话聊天。店家是位五十来岁的老汉,看去很沧桑,眉宇间流露着见多识广的神态,把方保赢看了两眼,显出殷勤和蔼的表情,说:“小店很长时间没住像你这样的贵客了,今日光临,蓬荜生辉呀。”方保赢拱手,道:“店家,来的都是客,有什么贵贱之分哩?”店家讨好似的笑着说道:“老汉阅人无数,三教九流的,我一搭眼便晓得几分;像兄弟这样的,能屈尊住我的鸡毛小店,小店也是蓬荜生辉啊。不是我小老儿卖弄,看你的气格风貌,走路架势,讲话语气,就知你不是浅水中的鱼,应是大海里的蛟龙。”“哈哈哈哈!”保赢一笑,他很佩服店家讨好人的手段和心思,也不愿说破什么,就跟他漫聊起来。无意间说起有关斯地故事,无非还是杨六郎、焦赞、孟良、孟姜女的故事。随之又说起了奇闻逸事,店家便指墙上一帧书法给他看,说这是前朝人写的。保赢这才注意到,上前观赏,见写得是:
重关雄峙此嵯峨,设想当年事若何。
车马到门无客问,荆榛满路任人过。
荒村日冷鸡声晚,古穴风腥虎迹多。
信是太平边戍罢,居民不唱《采薇歌》。
保赢当然不信此字为前朝人书写,乃当今人招徕生意的手段罢了。
店家说:“这几年不太平,行人也少,人能跑的都跑了,不是去了山外谋生,就是躲进山里安命,很少有人敢在附近种庄稼;就连外国人在金牛庄开的油井,也被抢了所有铁件,据说拿去做枪炮了。寻常百姓家还有那个不怕的,唉,恓惶呀!我老汉在这儿住了一辈子,想跑也没个去处,收留了两个逃难的小娃,勉强支撑着度日,难哟!遇上好人能给几个铜钱,遇上瞎人了,一句话不对,搭上饭食还得挨骂挨打,能保个平安就算阿弥陀佛了。”
保赢问道:“这一带有土匪吗?”
店家摇摇头,看看保赢,沉默一会儿,说:“不知道,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不敢过问,也不敢关心啊;江湖险恶,想你也是知道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也不敢说,要明哲保身哩;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年头能保住自家性命就万幸了,谁还敢没事寻事;客官,你看是这个理不?”
保赢理解店家苦衷,其实也等于告诉给了他,就不再提及土匪之话题。坐了会儿,问道:“老人家,您所言及的六郎洞在哪儿?我好看稀奇,刚好没事,出去转转。”店家陪他走出客栈,指着斜对面山坡,顺着指那高耸入云山峰,说:“这座山叫狮子山,尤其到了冬季,木叶凋零,山势特别像一头雄狮昂扬矗立,很是峥嵘;那儿的山脚里有条羊肠小道,从那儿上去便是;坡陡得很,久没人上,梢子大得很,不好走,你可得当心哩。”按店家所指,方保赢很快找到了小道,果然是野草遍布,荆棘丛生,很难攀援。抬头望去,峭壁陡立,砂岩嵾嵳,崖半腰古木峥嵘,虬枝横斜,古藤蔓生,果然有鹞鹰盘旋,估计那里有它们的巢穴。
保赢本是山里长大,见惯了高山峻岭,并不在乎这些,他很快就上到了小路终端,眼前出现一个岩石洞孔。洞口显然被人工修饰过,呈方形。他迈步走了进去,里面有一间小屋那么大,很是阴森,感到一股风从里边吹过来,他迎着凉风风便走了过去。眼前出现一个小洞口,洞口的地面的岩石上有两个硕大的脚印,就是人们传说杨六郎的脚印。洞外,上面藤类垂下,如同垂帘。拨开藤条,从小洞口看出去,金锁关的民房、关城、河流、以及石崖上的摩崖造像也一一看得清楚,真的是几乎所有尽收眼底,而且看得到北边那个山谷的一段。四周山坡、山梁松柏居多,它的翠绿和其它落叶乔木、灌木的浅绿、嫩绿分的很清楚,层层叠叠绿色,给人以十分幽静的感觉。砂岩凹凸不齐的峭壁,犹如一块一块巨大的的浮雕,形态各异,诱发联想,鬼斧神工的天造之物,任风吹雨打了多少岁月,有谁说得清。他想:这里果然是个瞭望指挥的绝佳之地,无怪人们将这里说成六郎洞,很富于联想啊。他看山下房屋人物都很小,但很清晰,整个关隘宛如一个盆景,很有趣味。见北边关口上的几个当兵的,一个抱着枪躺倚在女墙上睡觉,三个在盘问两个牵头口的脚夫,比比划划的,看得一清东北边较远的东水关依稀可辨,已是残垣断壁,一片凄凉。他突然发现,西水关外路上过来两男一女,见有人在受盘查,一男的拉住女人就躲到了一个破房子后面去,另一个也跟着躲了过去。他以为那是老百姓,害怕当兵的,先躲起来,等到他们哨撤了再过,不由得笑了。想起了那个很有气势的词句:雄关漫道。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攻关和守关的情景,鼓角声、呐喊声、烽烟滚滚,金戈铁马,杀声一片,血流成河。接着是朝代更替,这儿依然是战略要冲,这儿的人见惯了厮杀征讨,人命比草还贱,怎么会唱《采薇歌》?王侯们照样朝朝歌舞,夕夕盛宴,再然后再打仗,再被另一些人打倒,产生一批新贵,从蹈覆辙,周而复始,没玩没了。真是可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胜王败寇,以至于道德沦丧,百姓更苦,被渔樵们做了闲话,在瓜棚豆下当做了喝酒品茶的佐料。他就对这个洞窟产生了兴趣,仔细打量它是怎么形成的,正是天地造化,美妙绝伦的瞭望所。
待了一会儿,觉得这里的风比较大,就原路返回客栈。
刚进客栈坐下,店家就给他倒茶水,问他道:“咋样?没说瞎话吧,杨六郎就是在这里打过仗吧。很多人都不信,但我信,要不咋能叫关口哩。”
保赢不置可否,一碗茶还没喝完,就见进来一个黑瘦子,也是来住店的。只见他獐头鼠脑行为很猥琐的样子,抽笑着脸,跟店家说他们一行三个人,要两间好一点的房子,今儿的店钱就先付了,说着还给桌上搁了几枚铜钱。店家觉得今天运气好,满口答应,连声道:“好说、好说。”遂即让小二带他去开门。
黑瘦子就到门口叫进来他的那两个人。保赢看那男的生的又黑又高又丑又壮实,跟那个黑瘦子形成鲜明对比,但他所带来的女子却是又白又年轻又漂亮。女子大约在16岁左右,似乎被黑大汉挟持着,眼睛朝保赢看了一眼,很不情愿地被推着跟小二去了后院。
店家跟保赢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道:“来瞎货了,比土匪还瞎的,甭招惹他们,没事的,没事的。”保赢弄不懂来的啥人,便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疑问,装作不明白一样,笑着说了句玩笑话:“店家呀店家,你可是作孽哟,小心遭报应的,啥瞎瞎东西都往店里揽,不怕遭报应?”店家自嘲道:“吃这碗饭,实在是没法哟。”笑着忙去了。
饭时,只见那黑大汉和黑瘦子到饭厅吃饭,他俩要了一大盘野猪肉,一坛酒,嘻嘻哈哈,边喝边乐呵,一副好不惬意的样子。并不见那女子,这令保赢感到不对劲。他照例也要了野猪肉和一坛酒,要开泰俩人喝好,说明天赶早上路。那黑瘦子和黑大汉两个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咧嘴笑,似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鬼鬼祟祟,不知干了什么事。保赢瞥见黑大汉拍了拍黑瘦子肩膀,说:“放心吧,兄弟给哥立了功,哥不会亏待你的,为了……老哥这回可以睡好觉了,哈哈哈!”临走,跟店家要了一碗稀饭、一个玉米面馍,由黑瘦子端着往后院去了。
两个脚夫也吃好,回房去了,饭堂里只剩下方保赢和店家二人。小二又提来开水,沏了一壶俨茶,而后去忙着准备打烊。
方保赢对那俩人疑窦丛生,招手把店家叫到跟前,打问道:“店家,方才你讲那瞎货来了,可否跟我细说说?”店家一怔,面露难色,装作没听见,说:“打烊了,客官要喝酒,可让小二给端到房里,我也得歇息了。”说了返身就要走,保赢起身一把搭在他肩头,店家顿时觉得肩膀一阵酥麻,身不由己地坐回凳子上。
保赢说:“急啥嘛,还早着哩,再谝一会儿嘛。”店家肩膀被保赢捏的疼痛难忍,只好说:“客官,轻、轻些,老汉肩膀要碎了。”保赢不失时机再一次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哩。”店家无奈,只得回答这位客官的问话了。他说:“那黑汉子是哪里人,我不晓得;他经常从这里过,几乎每次都带着一两个女人,具体做啥,小老儿并不晓得;那个小黑子我知道,他是个淫贼,山外人,具体叫啥不知道,自称是江湖上所传的无影鬼——还是一次在我这儿喝醉了自己说的——专门干一些鸡鸣狗盗的事,听说糟蹋了很多良家妇女,而且,每次大黑子从这过,都有他厮跟着,估摸做得都不是啥好事。平日见了,巴不得他安安生生地走,好爷哩,谁敢多问啊。”保赢说:“你这店家,就是这些,把你吓得不敢讲,好了,你歇息去吧,不叨扰你了。”
保赢起身来到后院,见天色不早。原来峡谷里天黑得早,外边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保赢看了看另外两间房子,都亮着灯。一间昏黄的窗户里传出一丝丝抽泣声,他悄悄移到窗前,把匣子枪掏出,打开机头。偶尔听到那大黑子低沉的声音,好像说的是“听话没坏处,敢不老实,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今晚你乖乖听我的话,遂了我,没坏处,否则,嘿嘿……”。那女子祈求道:“姚大爷,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回去,你要多钱,我让我大都给你,求求你饶了我吧!”
保赢这才弄明白,他们这是在绑架。他看看隔壁,突然把身形一收,闪到墙角。就见那门已开了,走出那小黑子,只见他轻轻移到说话房间的窗前,偷听。一只猫从房前跑过,那小黑子忽地转过身,看了看,便悄悄地返回他的房间里去了。看得出这家伙颇有些轻功,保赢暗思,对付这俩货得用点计谋,看来很棘手的。房里传来女孩的叫喊声,很快就被压下去似的。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到门前,踹开了房门,见大黑子正把女子往床上按,趁那大黑子还没反应过来,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枪把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大黑子哼了一声,身子就软了。保赢将他顺手扔在了地上。他迅速将油灯打灭,把床边的女子朝床里一推,轻声说了句:“趴着别动!”然后一脚踢在躺在地上的大黑子的头上,只听得“啊”的一声,再没了声响。他将被子抓在手里,站到门后。
刚才保赢踹门的一脚,早已惊动了隔壁的小黑子,他急忙出门查看,见窗户黑着,接着又听到砰地一声闷响和“啊”的一声,还以为大黑子收拾女子被咬了一口,自语道:“这货,也太猴急了嘛,兔子也会咬人的。”
欲转身去,想想不对劲,咋就没动静了。他拔出腿上的匕首,喊了一句,“杨掌柜,杨掌柜!”不见回答,他便噌地闪在墙角。只见一个黑影忽地从屋里出来,说时急,那时快,小黑子手里的匕首径直飞向黑影,那黑影就噗地扑在地上。小黑子蹑手蹑脚前去看视,到了跟前,用脚踢了一下,才知道是被子,赶忙抬头,却为时已晚。
屋里早出来了方保赢,他飞起连环腿,直击在那家伙的屁股上,那家伙的身体就朝前飞去,竟趴倒在十步开外的地上。保赢赶上去就要生擒他,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噌地跃上房顶,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保赢回到那房里,提出大黑子扔到当院里。
这时,店家已提着马灯过来,哆嗦的问道:“客官,咋了?咋了?!”保赢接着灯光,看地上的大黑子,只见他鼻子被踢的歪在一边,头已被血水染红。店家装糊涂说:“客官,这咋回事?啊?”半晌,大黑子身子动了一下,保赢对店家说,劳烦去拿根绳子,把这瞎怂捆起来。
店家瞪着眼睛不知该如何,哆嗦着嘴唇说:“这、这、这……”“我去拿。”脚夫开泰几个也被惊动来了,听说要绳子,就转身去拿了来,按保赢吩咐的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捆在院里的树上。
保赢这才想到屋里女子,拿过店家手里的马灯,去看女子咋样了。只见那女子衣衫凌乱,吓得倚在炕角打哆嗦。他退出房门,让女子把衣衫穿好。女子穿好衣裳,一出门就给保赢给下,头把地磕得嗵嗵响。保赢赶紧扶起女子,安抚她说:“女子,没事了,没事了。”把女子带到前头饭堂里,让她坐下。灯光里,再看那女子,生的白白净净,眉毛修长,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泪水盈盈,可怜兮兮的。问女子到底咋回事?那俩人咋回事?哪里人氏?为啥被这俩人掳到这里?女子就失声痛哭起来,保赢安慰了一阵,她止住哭声。
保赢问开泰道:“那家伙绑好了?”开泰说:“没麻达,结实得很,挣死他、他也逃不了。”店家一会搔搔头,一会搓搓手,显得似有心事。他跟保赢说:“客官,这、这弄下这、这事,咋办呀?那男的送官或无论咋处置,可……可、可这女的咋处置么?这不是无端的惹事么?”保赢不解地看了看店家,他很费解店家的意思,没有直接回答,却问道:“你说呢?咋就叫做‘无端的惹事’啦?他们伤天害理,你没看着?”店家挠挠头,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支吾着说:“问我,我咋知道,我是……是……”“你是啥,你就是开店的,咋啦,有啥问题吗?”保赢故意不提害怕报复之题,“难道你怕事情牵连着你了不成?”店家赶紧说:“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说,我是说,总不能把这俩人往这儿一撂,明早你们走了,我可咋办么?土匪再来了,还不吃了我?”
保赢不理店家,继续问女子:“女子甭怕,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照实说吧。”女子这会儿缓过来劲了,妩媚的脸色宛如一朵桃花,她声声如诉、字字如珠,抽泣着讲了一个凄婉的故事:
女子复姓上官名芷云,年方十七,父母早亡,自幼被一个戏班子收留。因聪明伶俐,长得漂亮,说唱念打一学就会,记性又好,很得师傅宠爱,饰演杨八姐,初演就获得成功,不久就成了台柱子。她和师哥傅金琳感情甚笃,无话不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次在三原县演出,被一个土豪看中,非要买回做妾,她得知消息,求傅金琳拿主意。师傅得知后,也坚决不允,那土豪不肯罢休,使其狗腿子杨发祥(就是捆绑在外边的大黑子)三番五次到剧场寻衅,眼看着戏班子无法保护不了她了。半个月前,在一个逢集的日子,她跟傅金琳双双出逃。大路不敢走,往西安的路也不敢走,只有顺着田间小道往北去。一路吃尽了苦头,睡破窑洞,在农家买点吃的,大多时间是黑天走路。好不容易到了小丘镇,傅金琳就病倒了,发烧打摆子,只得找了个贫苦人家住了。那家人好心肠,找了郎中,开了药方,上官芷云就去镇上抓药。她抓了药回去时,在离窑洞不远处就发现情况不对劲,那家的女人正在怒骂着三个人。她躲在大树后面,发现那三个人其中就有杨发祥,另外两个人还带着枪,正在质问那家的男人。依稀听得女人骂道:“你们是哪儿来的畜生?人家娃有病,你们也下毒手,你们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这时,一大群人拿着撅头铁锨从几个地方朝那里扑去,喊着“不要跑了贼人”等,那三人看情况不妙,拔腿就跑。因小丘那个地方是进出北山的要道,且民风彪悍是出了名的,平常土匪人少了也不敢到那里造次。待人们走尽,上官芷云才敢摸回去看情况。只见他的傅金琳已经咽气了。农家女人告诉她说:“你刚走一会儿,就来了这几个家伙,口口声声说要抓你回去,知道你们藏在这儿。拉住那后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死打;一个病人,哪里搁住三个大汉的毒手,我家老汉去拉,被打了一顿不说,还拿着枪说要杀了我们一家人,幸亏乡亲们赶来,才吓得跑了。真是作孽哟!啥世道嘛!”在这住户农家的帮助下,埋葬了师兄。看上官芷云无家可归,继续住下去也怕危险,刚好农家老婆的娘家兄弟年方二十一岁,尚未娶亲,就征求她的意见,将她送到距离小丘一百多里以外的杏树坪娘家。无家可归的上官芷云,见这年轻后生也是本分庄稼人,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谁知在杏树坪的第三天,家里人都出去干活,剩她在家,就闯来了两个人,其中的黑瘦子点了她的哑穴,将她装进麻袋里背上就走。直到上了一个大山梁,才放出了她,他认出那个杨发祥,心惊胆颤,一路上被他俩人推搡着,骨头都快散了。到了金锁关黑瘦子又点了她的哑穴,来到这个客栈。吃过饭,杨发祥来到屋里,说因为她的逃跑,让她追了一路,要不是雇佣的黑瘦子,还找不找她的;因为追她,他吃尽了苦头,现在要跟她睡觉。说:“只要老老实实地伺候好他,他可以既往不咎,否则,就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上官芷云坚决不同意,他就来硬的,撕扯中发出的声音被保赢听到,才侥幸又逃过一难。
上官芷云的故事使保赢五内翻腾,恨得咬牙切齿。而那店家似乎见得多了,显得无动于衷,反而表现出很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灯影里,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说道:“女子命苦,这是劫数,躲不过去的;现在好了,遇到贵人了,苦难就解脱了。”方保赢听这话很刺耳,还是压住怒火,说道:“啥劫数,啥躲不过去,就是你这一号的人太多了,麻木不仁,愚昧无知,才使瞎瞎货们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残害善良;才使道德沦丧,失去公道,邪恶横行,百姓遭殃。”店家见客官话头不对,便夹住嘴,再不吭了。保赢让两个脚夫把杨发祥带进来。杨发祥鼻子歪着,头成了红的,眼睛发绿,恶狠狠地看着方保赢,还挣扎着。两个脚夫都是壮劳力,拧得他喘不过气来。保赢示意脚夫松手,便一脚踹在杨发祥肚子上,他就像草捆子一样滚了多远。保赢上前问他:“问你话,敢有一句不实,现在就杀了你!”无论杨发祥怎么负隅顽抗,还是一五一十地招了。
杨发祥是三原一个暴发户程栾劼的保镖,素以心黑手辣著称,发起狠来,无论婴孩老叟都不放过。程栾劼乃一破落子弟,游手好闲,醉酒眠柳,浪荡成性。一次在西安郊外游荡,突然枪炮声大作,战争将他围在里边,吓得他趴在路边不远的棉花地里躲了一天,看见了成片的死人。天快黑时一辆马车飞驰过来,被一颗炮弹炸中,翻倒在路上。过了很大一会儿,他看没啥动静了,站起身来,见四处硝烟弥漫,就要逃跑。上到官道上,发现了一个皮箱,他打开一看,一箱子黄澄澄金条,就愣住了。想要提走,无奈提都提不起来,又舍不得到手的大财。看到路上有一柄短剑,就计上心来。拿了剑就在路边的地里挖坑。很快挖了一个能够放下皮箱的土坑,就将皮箱子拖过来埋了。过了十来天,他便设法去把皮箱起出,远遁他乡,在三原开始置地买房子,还做起了生意。有钱就有了脸面,投奔他的人不乏少数,杨发祥就是这个时候投的他。日子稍一稳定,他便旧病复发,寻找漂亮女人成了杨发祥一项任务,当然他也从中捞到不少牙慧。一次,程栾劼看上了唱堂会的上官芷云,就觉得其他女人再难入法眼,要杨发祥设法弄到手,怎奈无论怎样,就是得不到。越得不到越想,便对杨发祥有了看法,大骂他没有能耐,使杨发祥恼怒不已。听到上官芷云跟相好的跑了,他不敢直接跟主子说,就带人四下搜寻、打探,很快就寻到了小丘。也是傅金琳对上官芷云一片痴情,他虽然病卧炕头,但见了杨发祥一伙歹人,知道心上人买药回来就要遭殃,便不顾一切的从炕上跳下与他们搏斗。傅金琳是个唱武生的,身手敏捷,跟他们打斗了一会儿,就因体力不支,被他们打死在地。幸有相邻相助,吓跑歹人,上官芷云也躲过了灾难。逃跑了的杨发祥留下两人就地监视上官芷云,自己回去如实向主子汇报,恰好一个瘦黑子在程栾劼那儿做客,就跟他出了个主意,并愿助一臂之力。他俩得到确切消息,一路追到杏树坪,掳走了上官芷云。那瘦黑子见上官芷云美若天仙,就涎水直流,动起了歪主意,对杨发祥道出了心里话。杨发祥被瘦黑子的主意也动了心,但他十分不愿意跟他分享这块鲜美的羊肉,嘴上说得振振有词:“那不行的,拿人钱财,给人做事,不得妄生非份,这是做人的原则。”从他色眯眯的眼睛里,瘦黑子似乎窥透了杨发祥的内心,皮笑肉不笑地夸赞他是“君子”,他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得意万分。(后来才知道的)而瘦黑子则另有谋算,就等他动手了然后说话呢,不料想被保赢给破了两个人的美梦。杨发祥还振振有词,说道:“其实我也想到他不会甘心的,只想先得手再说,我不能吃剩饭么。”
天亮了,保赢他们要走,被店家缠住。店家可怜兮兮地说:“客官,你不能一走了事,”他指着后院,“那货咋办么,我不敢惹的。”保赢笑着说:“吓死你了,赶紧做饭,我会给你把事情解决了的。”吃罢饭,保赢让脚夫把杨发祥从树上放下来,依然用绳子拴住双手。脚夫牵了骡子,他牵着马和杨发祥,让上官芷云跟着到了关口。哨兵一看有人这么早就出关去,而且还拉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就挡住盘问。保赢说:“二位老总辛苦!”他把杨发祥往前一拉,“老总,这是我抓住的一个瞎怂,现在交付给你们,”他踹了杨发祥一脚,喝道,“对老总说,你都做啥瞎事了?”杨发祥领教了这位少爷的狠劲,哪里还敢造次,只得说他抢劫妇女等等,没等他说完,那两个兵便骂开了:“妈拉个巴子的,你他妈倒会享福啊!”说着拿枪托就砸在他的头上,保赢拦住,说:“老总息怒,这个家伙可是有油水的,留下你们慢慢消磨,不敢砸死了;砸死了,就等于把钱砸没了,呵呵!”说着塞给一人一块大洋,嘻嘻哈哈地牵马走了。至于杨发祥,落到丘八手里,肯定不会有好果子。不提。
杏树坪刚好保赢要路过的,于是他让上官芷云上马,自己牵着慢慢走。走出不到三里路,就见前边过来一群人,保赢还以为跑掉的那小子搬救兵来了,从怀里掏出匣子枪,对脚夫和上官芷云说:“不要害怕。”近了,就听见那群人里有人喊“云儿!云儿!”原来是杏树坪的人来寻找上官芷云的,一场虚惊。上官芷云向他的男人——一个憨厚的后生讲了方保赢搭救她的过程,那后生便跪下磕头,说了一堆千恩万谢的话,众人也都向保赢伸出大拇指。
他们一路往西,行了约三十多里,上到一个很高的,名叫崾岘的大山梁上。保赢就要跟他们分手了,因杏树坪在正西的大山洼里。上官芷云的男人热情地指着山洼,邀请恩人无论如何去那里一趟。保赢眺望那里,只见斜坡上树木葱茏,再往深处,白云滃翳,一派迷蒙。他说:“杏树坪一定是个好地方,改日有机会定去叨扰,只是家事繁多,只得感谢盛情了!”说着拱手告辞。上官芷云依依不舍,热泪长流,跪拜于地,竟然失声哭了起来。无论谁拉、劝说,就是不起,令保赢很是为难。他让大伙找地方先休息,对女子说:“姑娘请起,你这么着,令在下十分难堪。”上官芷云这才止住哭泣,站了起来。看他梨花带雨样面容,保赢心里很是酸楚,也明白她被逼无奈,屈嫁山里,心里如刀绞一般。有心救他,可现在为时已晚,别无良方。于是,他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保赢把那后生叫过来,这才问道:“兄弟贵姓?”后生答:“姓白,我小名锁子,官名叫德柱。”“呵呵,白德柱,”保赢笑了,“德柱兄弟,你可得带芷云姑娘好点,你看看,人家长得跟仙女一样,再看看你,要对人家不好可就瞎良心了啊。”德柱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上官芷云听这话,哇地又哭了,上前抱住保赢胳膊,说:“恩人啊,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走呀!”保赢十分严肃地说道:“女子,你听我说,你要好好的,回去跟锁子过日子,再苦也比你流落到瞎人手里好得多;你要听话,山里人也是人,他们诚实、厚道,比那些富贵人家更实在……”他的几句话说得上官芷云不再哭泣了。女子松开他的胳膊,仰脸看着他,虔诚地说:“恩人,我自幼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我要、要拜你做我的干大。”保赢一下愣住了,继而哈哈大笑,众人不知何事,都围过来看。女子泪水又潸然而落,自语着:“嫌弃我,我不配。”保赢笑着说:“我可不敢造次,我才多大,哪敢收你这么大的干女儿;再说了,你都成了家,还让我咋跟你两口见面吗?哈哈哈!”上官芷云小声说:“想当你妹子,我不敢。”众人明白咋回事,纷纷说道:“好着哩,女子,救人你恩人做干哥。”大家哄哄着,让保赢先羞红了脸。上官芷云果然就跪下磕头,其他人把锁子也按下去磕头,说:“锁子两口认干哥哥啦!”保赢没法,拉住两个人的手,让他们起来。锁子说:“恩人不答应,就不起来!”保赢涨红了脸,脚夫开泰乐得喜笑颜开,凑热闹说:“认吧,认吧。”保赢身子一挺,说:“好,我方保赢认下上官芷云为我的干妹子了,改日请大家喝酒,”他掏出一把大洋,递给人群里一位长者,“老哥,这些钱你拿上,回去后买酒请大伙喝一杯,算我请了;往后,再来到杏树坪,大伙可不敢不认我,哈哈哈!”
告别了上官芷云和杏树坪的人,保赢带领脚夫们折回,行了六七里,而后踏上另一条路。绕过几座山梁,进入树林中。顿感凉气嗖嗖,阴风森森,单人独身是不敢轻易深入的。脚夫们知道距离太平镇不很远了,就说笑起来。保赢见此处险恶,心里提劲,表面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他清楚,只要还在路上,随时就有危险,不敢掉以轻心。他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以防万一。突然,前方一声大喝:“站住!”随之,从路旁山石上跳下一个大汉来,正横在道中。
正是:
世上很多拦路虎,人间更有武二郎。
劫财劫物要人命,害理伤天是强梁。
脚夫皆惊骇,就连骡子也吓得“咴儿咴儿”嘶鸣起来。方保赢心里一沉,他定睛看去,只见前面挡道者乃一大汉,面相恶煞,秃顶,周围毛发像刺猬刺毛奓起,瘦削脸上一副鹰眼,发着黄莹莹的光,年级约莫五十左右。灯笼裤,土灰短褂,腰系泡钉板带,戴泡钉的护腕,双手黑毛覆盖。看他架势不一般,保赢谨慎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