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cessaries共犯者

江雅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雅,来自小川市,高考失利,进入了一个普通的医科大学,现在是一家私立医院的耳鼻喉科医生。我刚过完三十三岁生日。我的丈夫名叫加志,三十五岁,是名非常优秀的桥梁建造师,性格温柔,偶尔还会有些小幽默。我们认识两年,结婚一年,没有孩子。暂时不要孩子的想法是我提出的,三十三岁正是医生的职业上升期,领导也有意提拔我,这时候生孩子的话恐怕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加志很能理解我。

五天前我们收到一封请柬,是我丈夫前妻的葬礼,她叫松子。加志从未跟我说起过他的前妻。今日,我陪同加志一起去到她的葬礼,得以了解些她的故事。

葬礼举行在一个很小的礼堂里,受邀的人并不多,我见到了松子的生父生母和他们各自的家庭。

生父一家:她的父亲长着一张憨态可掬的笑脸,身材很矮但看起来很结实,他的右手大而粗糙,和他握手时我能清楚的感到这个人右手的力量。他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应该是急忙买的,穿着并不合身,生出一种滑稽感。他在宾客之间穿梭,带着憨厚的笑容,让人分不清楚参加的是葬礼还是部门年会。他的妻子比他还要矮,看起来不注重保养,身材臃肿肥胖,她拥抱我的时候我闻到了痱子粉味、劣质香水味、汗味和狐臭味。她紧跟着他的丈夫,也是一张笑脸。有个男孩,大概十八九岁,跟在他们后面,又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没有笑,脸上写满了无聊。他长得和这二位都不相似,我觉得他应该是这女人和前夫的儿子。

生母一家:松子的母亲站在宾客签名的地方,打量着每个人放下的红包厚度,不时仰起头露出礼貌的笑容,眼睛仍盯着红包。她穿着一条裹身白裙,显出精瘦的身架。我丈夫出现的时候她立即三步并两步走过来,紧紧握住加志的手:“啊呀,好久不见呢。怎么样,最近工作还好吧……”她瞥到了我,笑容僵硬了一下,“这是你太太啊。啊呀……好。好好好。”她讪讪地回到了原地,她的现任丈夫等在那里。那是个文员打扮的男人,高、瘦、驼背得厉害,眼睛很小,还戴着一副不入时的粗框眼镜。他俯下身子对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立即显出愤怒的神色,男人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女人风风火火地走入了礼堂,高跟鞋咔哒咔哒地响着,她是去找她的前夫的。

女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跟两个贵妇模样的人攀谈着,那两个贵妇都摆出尴尬的笑容,而且同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好像个小丑,不带红鼻子的那种。女人又咔哒咔哒地走过去,拽过男人的衣袖:“多少钱?!我女儿的棺材多少钱?!”她嘶吼道,整个礼堂都颤动了。

他们闹了一会,最终的解决方案好像是男人再支付一次晚宴钱。有好多贵妇模样的人都在他们争执的时候离场了,这下子那个男人的开支应该更小了。

加志去和别人攀谈的时候我走到了她的棺材前。刚刚有些人评价她是“美丽的女人”,“很有能力”,“花店很赚钱”。我看到了躺在粗制棺材里的她,一副非人的神色,脸浮肿着,厚厚的粉底遮着脸上的擦伤和淤青。入殓师给她打了很多腮红,还涂了鲜红的唇彩,没有勾勒唇线,显得油腻肮脏。她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松子的死因,有的说是跳楼自杀,有的说是吞药,有的说是心脏病犯了。显然都不是。她是被钝物击杀的。应该是金属烟灰缸之类的东西,狠狠地、一遍遍地击打着脸部,颧骨大概是被击裂了,整张脸都因此歪斜,牙也应该掉了不少。向下看,看到了她的手。左手安安稳稳地放着,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脱落了,骨节变了形。是了,是自杀的。

庆也

葬礼是最无聊的地方了。

章鱼怎么还不联系我。

昨天他吻我的时候没有刷牙,蒜味熏得我恶心。

接吻也无聊。

而且恶心。

做爱也是。

章鱼不怎么喜欢洗澡,身上总是酸苦的,他和我亲密的时候我总要屏着呼吸,要不然肯定做不到和他亲近。他进入我的时候总会骂些脏话,很大声很大声。我们总在汽车旅馆里做,几乎每次都因为他而接到隔壁客人的投诉。不过在汽车旅馆里投诉有什么用呢?那群人真是闲啊。与其投诉隔壁声音太大吵到自己,不如狠狠掐一下自己身下扭动的人,让ta叫的声音更大一点。

性爱竞赛?无聊。

有次他太过忘我,即将高潮时居然扇了我一巴掌。我当时就离开了他的身子,狠狠扇了回去。于是我们俩开始厮打起来。我比他高一点,打起来他毫不是我的对手。他求饶了。那天晚上换成了我进入他。

我也并不享受。

那天章鱼问我我有没有进入过别人的身体,我说没有。恋人就需要这些看起来就不可信的谎言。我当然有,男女都有,我还是更喜欢进入女孩的身体,她们的下体都有种熏肉的味道,每次和女生做完我都会很饿。

怎么还不给我发短信!

葬礼真慢啊!

我好饿。从几分钟前我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叫个不停,好想大口吃肉,把自己塞的满满的。撑到想呕吐。哈哈哈。

我之所以和章鱼在一起,原因就是这个,他也很能吃,而且特别有钱。只要和他做完,我们就能一起去大吃特吃一番,都是他请客。

妈妈和大叔又开始到处乱转了。真是惹人烦。他们看不出来别人有多么不想跟他们说话吗?我还要被迫跟在他们后面丢人现眼。看看周围的男人女人,他们穿的一套衣服比我们家半年的生活费都多吧。章鱼有一只表,只在校园舞会之类的场合带,那是很贵的表,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听到价格就会上钩了。他和那些小女生走进酒店之前总会给我在隔壁开个房间,方便他晚上溜过来“享用”我。“偷情好刺激。”他说。我说:“感叹***那么多废话,快点!”

又想到章鱼了,真烦。

大叔又叫我过去了,怎么笑来着?算了,咧开嘴角,不不不,不要开得这么大,对,这个程度刚刚好。他把我介绍给一个音乐社社长,我看见他的表,蓝色的表盘,应该特别贵吧。他让我给社长唱段歌,我就唱了我自己写的第一首歌,歌名叫《蓝色吞拿鱼罐头》:

……

你看不到的/我都拥有着

用焰火/烧掉我的外壳

吞拿鱼罐头里的我/只需要轻轻咬一下

感受到了吗/我的美味

感受到了吗

……

他表情复杂的听完了,跟大叔说我是个有想法的男生,大叔还是一副很骄傲的样子。拜托,你听不出来人家只是礼貌一下吗?怪不得这么多年你还只赚这点钱!努力?努力有个毛用,对你这种人来说。哦对,是对我们这种人来说。

我很讨厌大叔,他太热情太笨拙,根本看不出我对他的厌恶,还是每天催我起床去上学,每天跟我说要好好学习。我也讨厌我妈,她太胖了太臭了,我都不敢让她给我去看家长会,她做的饭也一直很难吃。我也讨厌章鱼,他太自私太自以为是。讨厌学校,太小太破旧。讨厌老师,太无趣。讨厌同班同学,太普通太普通了。我。我没法说出自己讨厌那个死掉的人,就是松子,大叔的女儿。我就见过她三次,第三次还是躺在盒子里的她。我们家要准备钱让我上大学,只能让她躺在这么破的盒子里。爸爸,不,大叔还因为这件事偷偷哭了。其实我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让松子走得体面点,这样一搞,我还不得不要考上大学了呢。

所以我今天跟章鱼提了分手,理由是我要考大学,说出来其实还挺可笑的。但他现在还没回我短信。

为什么不讨厌松子?你在问我这个问题吗?那你真的比章鱼还蠢。她,她多漂亮啊。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二十四岁,我那时候刚上初二,她来等我放学。她穿着白裙子,腰间别着干花,她说那是风干的薰衣草,一个会在裙子上别薰衣草的女生,你不喜欢吗?她说我爸妈都有事情,今天由她接我放学。她还说我比照片上好看很多。她说她喜欢我的发型。她说我很高,在人群中很显眼,所以她能在那么多穿着一样校服的学生中迅速找到我。这才是第一次见我,她就夸了我一路。我到家的时候让她也来家里一起吃饭,她说不要了,她说那会感觉怪怪的。后来我也不怎么喜欢和爸妈一起吃饭了,不对,是和叔叔还有妈妈……

有点欲盖弥彰吧。哈哈。

第二次是我打架被学校处分了,一年以前。她受大叔的请求来学校跟我老师谈话。她穿着橙色的短T恤衫和紧身牛仔裤,给我带了块蛋糕。她跟老师在办公室谈话的时候我偷偷看她,她露出来一小部分腰,我看到了,觉得脸上火烧一样,于是我就赶快把眼睛别开了。但我还一直记得那一截腰,她无意中露出来的,雪白纤细的腰。

但是现在……她居然……躺在这……

这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就……死了?!

不相信,不能接受,不相信,我不相信!

为什么要逼我说这些话!我明明可以混过这个葬礼然后回到家大哭一场的,躲起来大哭一场,但现在……要忍不住了呢……

快跑!快跑!我已经感觉到鼻子很酸了。妈妈还是在跟着爸爸,寸步不离,她……她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爸爸……我会考上大学的,我其实很聪明的,就像你经常说的一样。对不起啦,章鱼……我不能继续跟你一样坏了,我,我现在背着一个棺材,我只能变的优秀起来了。看到你独自堕落,我也很难受,但我不能陪你了……

松子,松子姐姐,松子天使,我的姐姐,我的爱人……你现在死了吧,熄灭了,我想用这个动词描述这件事,你不会死,你是熄灭了。

警察告诉我,松子是从自家房顶上坠下来的,他们说她是为了帮隔壁的小孩子拿风筝才爬到房顶,按说那么矮也不会出事,可惜她前天刚刚在门口花圃里插了个金属的小牌子,上面标着花的名字。警察没告诉我花圃里种着什么花。

爸爸打算放弃松子的遗产,妈妈说松子留下来很多钱,爸爸却还是不打算要……但我好希望他能继承下来她的房子,让我去照顾那些花啊,让我去吧……

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手机营业厅的生日祝福,原来今天是我生日啊……


吉野川


这帮人可算走了。啊呀,谁把烟头扔到地毯上了,啊,有钱人,可恶的有钱人。我在这工作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走出去的时候正眼看过我。清洁工呦,不好好念书就会变成清洁工呦,他们天天跟自己的孩子重复着这句话,清洁工怎么了?清洁工起码不会乱扔烟头。现在的人真是太糟糕了。

我小的时候就没这么多奇怪的新闻。当时邻村有个女人跟着刚认识两天的司机跑了,这个故事在全村传了整整一年,大家吃饭在说,吃完也在说,每个人都像是亲眼看见了他俩拉手一样。那时候大家都老实,有点贼心眼也不敢真的去做什么,听到谁做了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我们就骂两句,但心里都痒得不行。谁不想活的精彩一点啊。谁不想啊?可是不行啊。

我刚跟老头子结婚的时候,也是个大姑娘,天天想着能遇到个模样好的小伙,也坐上他的车跑走。其实也有的,但我那时候就想着,世界能有多大呀。我这一上车,岂不是走到哪都要人人喊打?况且长得好看的小伙子也未必就比我家井场有本事,跟了他,说不定过得比现在还差呢。就因为这个,我没上那个小伙子的车,跟井场磕磕巴巴地过了五十多年。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村子外面还有村,村子外面还有城市,海那边也有人,世界那么大,谁顾得上谁啊。后悔啊后悔。

要我说现在的人也不讲究,红事白事都用一个礼堂,办婚宴也不喜庆,办丧礼也不隆重。有那么多钱买酒,干嘛不请只像样的锣鼓队呢?我当时跟井场结婚的时候,我爸一大清早就跑到集市上买酒买柿子,火红火红的柿子,又甜又喜庆。那天他们不让我多吃东西,说吃多了之后肚子鼓起来会崩坏衣服,我就忍着口水看着乡亲们大口大口的吃肉喝酒吃柿子。当时井场跟我说:“你忍这一个晚上,明天我给你买好多柿子去。”五十年了,我还是记得这句话,至于他有没有去买,我倒是忘了。我还听说在今天的葬礼上有人闹起来了,这不是对神仙的大不敬吗!对,现在都不流行信神了。奇怪啊奇怪。

诶,怎么礼堂中间还亮着灯。呀呵,怎么还有人没走!天都黑了,还留在死人旁边,怕是不吉利啊。这人……怎么……在哭啊……

我清理过很多丧礼了。大家都是把眼泪聚在丧礼上流,显得诚恳。天黑了之后他们就都去吃丧饭,从来也没见过有人留下来哭的。以往都是一个棺材孤零零留在这,我觉得把他们自己留在这太可怜了,所以每次都不关灯。上次领导还找我问怎么电费多了那么多……

我靠着墙,等着他走,但他好像并没想走的意思。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家活着的时候说啊,走了走了拽着人家说这些,让人家魂灵也不能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人死了之后道歉有什么用呢。况且道歉这种事儿本来就没什么用。我邻居砸碎了我家窗户,道个歉有用吗?根本没用好吧。赔钱修窗户才是正经事。

“我本来以为我还有机会的……我真的以为我还有机会的……”

……

“你那天给我打电话,我很激动的,但是你知道,江雅,江雅她在旁边,我实在不好多跟你说话。你跟我说第一个字我就知道你喝多了,你一喝多就会叫我学长,虽然咱俩根本就没在同一个学校读过书。我当时就在想,你是为了谁喝的酒呢?我知道肯定不是我了,所以我那时候还……有点生气。你跟我说你好累啊你说你不想开店了,我只能听着,我也想跟你说‘既然累就不要做了’这样的话,但是不行啊……因为……因为我已经没办法,没有资格再去照顾你了啊。你不开店,没有生活来源,你又那么喜欢好看的东西……”

他哭的很厉害了,跪在棺材前面,两只手摸着死人的脸。我也蹲了下来。我家井场,当时也是被装到这么一个小盒子里的,他挺高的,装在里面的时候却感觉特别小。我看着他,却认不出来他,面对着他的身体,我却哭不出来。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他呀,这不是我的井场呀,我怎么能为了别人哭呢?井场很容易吃醋的。

“我想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你真的很美,当然现在,现在也很美,他们都羡慕我有这么漂亮的妻子。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你每天在家里等我回来,给我做饭,你甚至记得我每道菜吃了多少。我记得你那时候跟我说,你这是在经营我们的婚姻。可是,可是后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没有预兆的,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我们就突然陌生了起来,突然间,猝不及防。我有天早上起来,发现你不在家,桌子上也没有你做的饭,也没有你留下的便条。我那时候坐在沙发上,,想着:‘松子逃走了吧。她终于受不了我了。她,她终于把我丢下了。’我真的好希望你逃走啊,不要为了我留在这个地方,你根本就不喜欢的地方。可你回来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想到井场走的前一天,他闹着要吃炸丸子,我给他做了炸丸子他却还是闹。又哭又闹,跟个小孩子一样。我也生气,于是就走了,把他自己留在了家里。我给我女儿发消息,抱怨这个老不死的要把我活活气死了,我女儿还安慰我来着。我那天晚上故意很晚回到家,屋里亮着灯,井场睡着了。我们俩二十多年前就分房睡了,他有糖尿病,大晚上要起夜好几次,总让我睡得不踏实。我也没过去看他一眼,也没……我就直接回了房间,直接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井场没有起床吃早饭……

“你有一个情人对吧。或许你有很多的。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你问我为什么结了婚就不碰你了,其实原因我也不知道。或许就是因为我太蠢了,以为结了婚你就归我独有了,没有人能抢走你。我不碰你,就像买了蛋糕不舍得马上吃掉上面的草莓一样,但好像也不一样,我不是舍不得,我是……我是什么呢?也不是厌烦了。那么……我为什么啊!我理应每天抱着你,每天紧紧拥抱你,每天吻你,每天和你做爱的!我怎么没去做呢?我怎么没去做呢!”

这小伙子真的是太年轻了。婚姻本来就是一件让人犯困的事情,可他太年轻了,还不能懂得。我和井场生了孩子之后就没有过了,孩子每天哭个不停,油价米价涨个不停,我们俩从夫妻变成了战友,生活就是打仗。哪有人跟自己的战友每天抱来抱去的呀。哪有时间呢?我们分房睡之后,有天晚上井场走进我的房间,压到我的身上。他把手伸进我的上衣里,他的手已经很粗糙了,我的皮肤也是,已经跟麻袋一样松弛了。他握着我的胸,动了两下,又过来亲我,我们俩那时候都已经有老人的味道了。最后他没能做到,他就躺在我身边,嘀咕着:“是不是老了呀,怎么不行了呢。”

小伙子站起来了,他哭得有些抽搐了。他拿袖子擦了下鼻涕。他要走了,走的时候转身跟她说了句:“再见。松子。”

我当时也是这样。在宾客们都散了之后,自己一个人搬个凳子坐在井场面前,看着陌生的井场。我一直对自己说,这就是你老公,你快哭出来,你不哭,他就走的不安心。你要送他一程。看在你们已经生活了五十年的份上……但我没哭出来,我真的哭不出来。我想着井场想吃的炸肉丸,我想着井场该打胰岛素了,我想着下个月就要涨工钱了。我也站了起来,回头看着他,说了声再见。

他走了之后我开始扫地。最后我去看了看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松子。“唉……”我说,“这种男人,要不得的。”


G


怎么还没人发现是我杀的?

爸妈十年前搬到这个别墅来,那时候我才两岁。我妈妈半年前离家出走了,现在也没有消息。我们家曾经很有钱,我爸是个糖果公司的总经理,我从小就是班里零食最多新衣服最多的人。爸爸常常跟我说权力,我觉得我就是我们班最有权力的人。但我很少使用我的权力,我爸说权力用多了就没意思了。不过我也有不得不动用权力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一直不服我,我叫他出来玩他从不出来,给他零食他也不吃,我觉得很生气,于是就叫了一些同学,把他揍了一顿。

之后我就发现我开始克制不住自己的手了。我很清楚,我要杀掉一些东西。刚开始是爸爸养的观赏鱼,我把它们捞出来,用花盆压成了肉酱。后来是学校门口卖的宠物鸡,它们脖子很细,稍微一用力就拧断了。再后来是小兔子,我喜欢它们红彤彤的眼睛,我们语文老师教仿写的时候我写过:“兔子的眼睛就像太阳一样明亮。”老师给了我A。我把兔子的眼睛挖出来,它们偶尔会挣扎,挠伤我的手,有次我都分不清满手的血是谁的,我的还是小兔子的?三个月前,我看上了我们街区的几只猫。猫很不好得手,它们会爬树,跑得快,爪子还很锋利。我每次刚想靠近它们,它们就飞速逃掉了。“猫的行动快得像闪电。”这句话老师给了A-。谁能杀了猫,谁就是大英雄!

猫太不好得手了,我决定先刷点小怪升个级,这次我选定了刚刚搬来我们家旁边的那个阿姨。

她是在妈妈离家出走一个月后搬过来的。她搬家的时候特别吵,常常搞得我晚上睡不好觉,虽说她第二天早上总会给我们送好吃的巧克力蛋糕。我发现爸爸对这个阿姨很不一样。他平时吃早饭很快,公司破产之后吃得就更快了,有几天甚至不吃早饭,但是阿姨做的蛋糕,他都会超级认真的吃。他会从我家橱柜里翻出来以前用的盘子,那是妈妈买的,上面刻着好看的花,他会把蛋糕摆在盘子里,调调角度,然后拿出很久没用过的银餐勺,一口一口地吃掉它。爸爸从来不记得留一口蛋糕给我。

从公司破产之后爸爸就忘记了很多事。有时候忘记了我的生日,有时候忘了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有时候忘记关煤气,有时候忘了袜子放在哪里。有次他忘记了我和妈妈还在家里,自己就出去了,把门反锁了。我和妈妈被遗忘在家里,妈妈那时候已经不打扮自己了,穿着睡袍,她睡袍的背上破了个小洞,我看到她皮肤上的青斑。妈妈坐在门口,手敲打着门,打出了血。她刚开始在吼叫,后来就不出声了,只是敲着门。我不用上学,感觉很开心,就回屋子里睡觉了。那次爸爸走了四五天才回来,妈妈看到他回来就扑倒他身上去咬他,爸爸很轻松就把妈妈拨开了。

爸爸在房间里安了一家望远镜,刚刚好能看到那个阿姨的卧室。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也会用望远镜看那个人,想象着杀掉她时候的情景。我踩在凳子上伸着脖子看她,她的生活很整齐,就像很久之前的我们家的日子。她每天都敷面膜,我妈那时候也是这样,她还有好多不同的睡裙,紫的绿的粉的。她每天都会喝酒,这点倒是跟爸爸很像。我想着要在她的大床上杀掉她,要在她穿着那条紫色睡裙的时候杀掉她,那天她还不能喝酒,我讨厌酒味。从一个月前开始,她就有点不一样了。她每天晚上回家很晚了,有时候不敷面膜,有时候不换睡裙,还有一次她直接倒在地上睡着了。我好害怕啊,我怕她在我没动手之前自己先死了。

后来她就越来越让我害怕了。一次她很晚都没睡觉,自己喝了很多酒,躺在床上哭。哭得很凶。我妈走之前就这样,每天哭,哭得很大声。爸爸听见了就会走到妈妈的卧室里,几分钟后,妈妈就不哭了。我班里有个女生也特别爱哭,她坐在我旁边,我特别烦她。但她长得还挺漂亮,所以我没有动用我的权力让她不哭。她哭的时候我就默默地看着她,还会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偶尔还会去摸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滑很软,和妈妈一样。一个星期前她叫我出去吃点心,她跟我说她喜欢我。我很害怕听到这句话。我妈妈也常常说喜欢我,但是她喜欢我的方式很疼,还会留疤。我说:“我不想喜欢你。”她就哭了,又哭个不停。我又急忙忙地说:“我可能是喜欢你,但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喜欢你。”我想到了那些鸡和兔子,感觉很恶心,我当着她的面吐到了甜品店的地上,她尖叫着跑开了,再也没跟我说过话。爸爸说过:“女人很难懂,还是不要搞懂她们比较好。”我觉得说的好有道理。

那个阿姨哭了多久,我就呆呆的看了多久。鱼也会哭吗?小兔子和小鸡呢?她从床上翻身起来,找到了自己的电话,拨出去了。她跟那个人聊了一会,很快就没力气了,连电话都握不住了。阿姨睡着了。

第二天她买了一件白裙子,挂在窗前。第三天她买了一盒药,放在抽屉里。第三天爸爸回来了,我没能去看。第四天,就是我计划实行的前一天,我看到她拿了把水果刀,比在自己的脖子之前,就那样固定了好久。那个晚上她又是哭着睡着的。第五天早上,我手拿着刚买的风筝,钻进了她的花园。花园里没有花,只有土。我爬上了她的树,又爬了下来,敲了敲她的门。一声……她没出来。两声……她没出来。三声……四声……我开始害怕了。千万别死,再等我一会啊!我快速的敲着门,就像被关在屋子里的妈妈一样,手也要被敲破了。她终于开门了。头发乱的跟鸟窝一样,脖子上还有深深地红印,她穿的是白色的裙子,身上有酒味。我摆出爸爸教过我的笑容。

“阿姨阿姨!我的风筝在您家房顶上。”

“哦?是吗?那阿姨给你钱,你再去买一个吧。”

“不要不要嘛,那个风筝很……很重要的……是……是妈妈离家出走之前买给我的……”

“这样啊……那你稍等一会会。阿姨上楼给你拿。”

“我也想跟您一起去!”

“那……上来吧。不过阿姨家很乱……”

“才没有呢!”

我们上了房顶,她走到树前面,拿起了风筝。突然,她脚滑了一下,我连忙冲过去想拽住她。她好重,把我都拽倒了。我紧紧地拽着她的手,不可以啊!不可以啊!不可以就这样死掉啊!她喊着:“放开快放开!你……你也会!”她挣开了我的手,滑了下去,头磕在了牌子上,血流了好多啊。我迅速跑下楼,那个风筝被她死死地攥着,可是也已经变形了。我走近去看她,她竟然在笑着。不行不行!我的所有猎物最后都会是一副痛苦的表情的!笑?不能笑!于是我拿出背包里藏着的烟灰缸,冲着她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那时候有只猫从我旁边溜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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