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头忙活完回来,我和四儿躺在沙发上刷视频,不一会儿,四儿这个货居然打上了呼噜。三金看着四儿,突然转头对我说道:“老鱼,你累吗,不累的话,能陪我走一趟吗?”
我鼻子里“嗯”了一声,看了下手机,今天是二十号,我看了三金一眼,大概明白了他要干啥,站起来,让身上骨头“喀啦啦”响了一阵,说:“走。”
我俩没有坐车没有骑车,三金带着我朝村子后面的山上走去。三金走着走着,突然傻笑起来:“老鱼,你也不问问去干嘛就跟我走啊?”
我看了看他,说道:“就你这小身板我还怕你能把我卖了不成?我猜到你要去干啥了,祭奠故人,对吧。”
三金看了看我,很平淡:“你小子会读心术吧?”
我呵呵笑:“兄弟,咱俩不管怎么说,一个屋住了两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啥人嘛。今天是二十号了,如果今天在学校的话,你又该在下午五点左右跑到外面哭去了吧?”
三金有些尴尬:“哭啥啊,我那是去学习。”
我摇摇头:“兄弟,咱哥俩之间的秘密不会泄露出去。每个月二十号你都会在下午五点出去一个多小时,其实我撞见过你一次,陈诗诗撞见过你一次,你都在烂尾楼那边的网球场一个人哭。我那次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来着,想了想没多那句嘴。你小子啊,每次谈到男女朋友之间的事,你不是岔开话题就是找其他事分散注意,我早就察觉到你不对劲了,所以我和陈诗诗向来不在你在场的场合秀恩爱。我知道你肯定有故事,不是难以启齿,就是痛彻心扉。你今天愿意喊我一起,我也不会多问,你想说就说,不想说,那是你的秘密,你有权利不说。”
三金点点头,苦笑道:“其实也没啥不能说的,只不过三年了,我也该了。”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好的A4纸,递给他,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这是你的教育学书里夹得纸。咱俩书拿错了,那天我翻书的时候无心看到这个的,我一直不敢给你,吃不准这件事对你多重要,就是怕揭到你的伤疤,现在,我看是时候还给你了。”
三金接过纸,展开看。
这张纸上写的东西其实是三金自己写的,他写的是“又一个二十号,你还好吗,有人说,你该走了”,只有这一句话。
三金把纸折好,揣进了口袋。
三金看着不远处的小山岗,停下了脚步,自从军训结束以后就再也没抽过烟的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扔给我,自己择点上了一根。我不抽烟,也没拒绝,接了过来,点上,拿在手里让风吹。
“老鱼,你知道吗,如果她还在,我一定会比现在还快乐。”憋了半晌,三金挤出一句哽咽的话。
我俩没急着走,我拿出纸擦了擦路边的石头,说:“坐吧。”
三金今天要是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兄弟还会有这样的过去。
三金有个青梅竹马,比三金小一岁。三金从小人就心善,正义感十足,95后小时候嘛,男孩子都喜欢欺负女孩子,三金就从小把女孩护在自己身后,女孩也最喜欢跟在三金屁股后面跑,其他小伙伴总管女孩叫三金的“小媳妇”。
女孩家里不是很顺,爸爸是货车司机,妈妈是普通的果农,本来能算个普通家庭,可是厄运不怀好意的降临了。女孩的爸爸在女孩六岁的时候拉货出了车祸,同行的年轻司机没有经验,遇险紧急刹车了,结果一老一小两个司机全被车上拉的钢管扎了个透心凉,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女孩刚要上学,家里的顶梁柱就塌了。母亲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普通果农,艰难维持母女的生计。三金家和女孩家住的很近,三金的爸爸妈妈经常接济这可怜的母女二人,逢年过节更是一起过,也总算有了那种热闹的感觉。
三金和女孩上的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考上了同一个高中同班,俩人憧憬未来,都有一个教师梦,相约在2016年高考的时候,考入同一所学校。女孩说,她不在乎在省内上学还是出省上学,只要她能和三金在一起,就满足了。
2014年夏天,三金的妈妈被诊断出了尿毒症,需要不停透析,换肾,才能活命。可是老天爷从不给老百姓活路,三金的肾脏,和母亲居然无法配型,对,一半成功的几率,偏偏就没让他家赶上。
奇迹总会有的,就在三金一家一筹莫展,三金妈妈打算放弃生命的时候,女孩不知道怎么偷偷做的配型,她和三金妈妈配型成功了。
三金问过她很多次,她为什么要救他妈妈,女孩的回答从来就只有一个,她也管三金的妈妈叫了好多年妈妈了啊。
从那时候起,三金就对灯立誓,这辈子绝不让女孩受一点委屈。
如果说前面这些事都是老天爷随机干的,那后面这件事就纯粹是老天爷瞎了眼了。
2015年国庆放假那天,对于三金和女孩来说,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假期了,他们回家路上,还打算明天去哪稍微放松一天,然后再好好学习。这时候,一辆拉土方的大车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直直朝着中巴车撞了过来,中巴车被整个顶到了路边的沟里,伤亡惨重,受伤者数十,当场死亡六人,ICU急救四人,其中两人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其中就有女孩。
三金说到这,豆大的泪珠再也收不住,他哭着跟我说:“老鱼,你不知道啊,她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啊,走的时候成了那样,我都要疼死了啊……”
女孩去世后,因为还差几个月才成年,所以没法进入家族祖坟,就被埋在了家族墓边上。刚出事以后,三金的天塌了,他无心学习,无心娱乐,甚至有随她一起去的想法。
就在他绝望的那天晚上,他梦到了女孩,梦境中的她还是那么温柔,善良,美丽,可爱。梦里的她告诉三金,不许再这样了,要努力生活,他一定要考上他们约定的学校,帮她看看这所学校到底好不好。
三金自此发奋,2016年7月,成绩一出,他537分,成功的进入了约定的大学。
别人除了成绩,都是三五成群,吃喝玩乐尽情庆祝。三金则是拿着成绩单,跑到了女孩的孤坟前,陪女孩说了好久的话。最后还是女孩的妈妈,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在墓前找到了三金。
三金说完,我嗓子里好像憋了什么东西,很难受。我拍拍他,说:“走吧,带路,我也去祭奠一下这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三金家的家族坟就在山岗上,很快就到了。女孩的坟,就在路边,连庄都没有,就是一块碑插在一个小坟包上面,距离气势恢宏的家族墓大概十多米的距离。坟包边上长满了杂草,风一吹,无比萧索凄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三金刚刚跟我讲述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情,此刻看到墓碑,根本绷不住了,冲上去抱着墓碑就痛哭起来。我很理解他的心情,没靠近,走到路边摘了几朵野花,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
三金缓和了一下心情,从包里掏出了一些吃的,边摆边说:“瑶瑶,我来看你了,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好久没吃到了吧,今天我带的量够,你多吃点,别饿着。”
我鼻子一酸,视线开始模糊。三金自顾自地说着:“瑶瑶,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无不无聊啊,嘿嘿,无聊了告诉我,我唱歌给你听,你不是最喜欢那首<倾城>了吗,我现在唱给你听啊,热情就算熄灭了……”
此景此景太难受了,我仰起头,用手指捏了捏睛明穴,让眼泪憋回去。今天的三金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如此深情,如此让人心疼。
三金笑中带泪,似唱似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了几下后,他把屏幕对准墓碑,笑着说:“瑶瑶,你看,这是我的新女朋友,怎么样,漂亮吧?你老说除了你就没人要我了,你看,这不也有人要我吗,你生气不,我就是要气气你,嘿嘿……”
听到三金这话,我的泪水再也关不住了。这小子哪来的女朋友啊,两年来,这小子除了和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能打打闹闹外,和女生在一起的时候,就跟个木头疙瘩一样。这小子,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让那边的女孩知道,他自己过得很好,让她别挂念。
三金还在絮絮叨叨:“瑶瑶,我有新女朋友了,人家就算再通情达理,也不会乐意让我老来你这儿的。我以后可能就……不来了,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次啦,你也走吧,不过,到那边如果交了男朋友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要看看那小子和我比,怎么样,好不好,拉勾哦。”
三金说完,站起身,摸了摸墓碑,就好像抚摸着他心爱的姑娘一样,哽咽着说:“我走了哦,你在那边好好生活呀。我答应你,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要让你成为我老婆,走了啊。”
三金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破涕为笑:“我靠老鱼,我说你丫的半天在后面悄咪咪的没声音干嘛呢,你哭个什么劲啊,哈哈哈,你丫的笑死我了。”
我没理他,走过去把手里的野花放到女孩墓前,给女孩的墓鞠了个躬,然后拍拍三金:“走吧。”
就这么一恍惚间,我脑袋一晕,突然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个画面。
我还站在刚刚摘野花的地方,三金还在碑前絮叨着,不过墓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孩子,女孩面容清秀,正坐在三金对面,双手拖着脸,深情款款地看着三金。他一边听三金絮叨,一边自己也在说话,而且我还能听到女孩的声音。
女孩看着三金摆着吃的,笑嘻嘻地:“你怎么又来啦,想我啦,哎哟~,带这么多好吃的,我吃不完都要坏掉啦。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往我这跑,还悄咪咪的掉眼泪,你还带朋友一起来,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你知不知道,这边的人都笑话我了,说我男朋友怎么老是哭唧唧的。还有啊,你真以为我收不到你发给我的微信消息是不是,一天天发那么多条,我睡觉都睡不安稳。哎呀别唱啦,你唱来唱去还是这么难听…哦对了,我听这边的人说,我可以变成小宠物再回去陪你,你说我是变成小猫好还是小狗好?我觉得还是小狗好,毕竟你那么喜欢小狗,等我变成小狗了,我们就又可以……”
女孩的话戛然而止,我看过去,正是三金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的时候。女孩眼里明显有了点失落,不过语气还是很轻松:“这是……女朋友?哎哟~你小子眼光还是这么好,不过嘛,她没我可爱嘿嘿。算了,也是挺不错的,人家配你那是,特别足够。既然跟人家谈了,就好好对人家,把你的那些毛病都改一改,要不然人家……”
女孩又怔住了,因为她听到三金说“不来了”,她的眼里顿时噙上了眼泪,语气也明显失落了好多:“啊…以后……不来啦?哎,早该这样了,每次你大老远跑来,浪费时间不说,还听不到我在说什么,还打扰我休息,我可烦了。早该这样了,只不过,我的那盆花……哎……”
三金这个时候已经站起来,摸了摸墓碑,走到了一边回头看我了。我看到女孩双臂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胳膊里,嘟囔着:“最后一次了听我把话说完啊,没良心的……死小子……真般配,再见啦,我也走啦……”
女孩说完话以后,我脑袋忽的一下,再看过去,除了女孩孤独的坟在这儿,三金刚刚抬起的手还没放下。我看着墓碑怔神,我不敢确定刚刚那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刚刚,两个阴阳相隔的人,在我的脑海里又见面了。
三金看我这样,问道,咋了。我摇摇头,指指前面:“先回去再说吧。”
走出坟墓区,我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三金就哭了起来,三金也是强憋着,我这么一哭他的泪腺也炸了,我俩两个大老爷们儿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哭了一会儿,三金哭笑了,抽着声音问我:“卧槽,老鱼你什么情况,怎么看上去你比我还难受?”
我拍拍三金:“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这个在女生面前的木头疙瘩能这么深情。你掏出照片骗她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你个混球,骗老子眼泪好玩是吧。”
三金坐到路边:“有些事有时候是越想越难受。上了大学以后,我只有寒暑假才能来看她,实在是太想了。去年十一月,我想她想的发狂,甚至在网上搜能看到她的办法,结果无一所获。天星山上的聚贤围的圆觉大师不是高人吗,我想找他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见到她。老和尚啥也没说,就给我写了个‘执’字,我看不明白什么意思,老和尚说,我对她心里始终有一股执念,她能感受得到,我这份执念越深,她的感应越强,我们之间这种感应,对她不利。或者说,因为我对她的思念,反而阻碍了她入阴间轮回。我这才明白,我这样是在害她,大师说,如果老是如此,她会被我拖累成孤魂野鬼,再也无法投胎。经过这几个月的思想挣扎,我决定为她考虑一次,让她知道,我在这边没问题,活得很开心,让她安心的走。”
我不知道该说啥,擦擦眼泪,指着他:“你呀你呀。”
三金笑笑:“以后逢年过节来祭祖的时候,我还是会看看她,不过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老鱼,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这些话还要在心里憋多久。好了,不说那么多了,走,山下馆子,我带你尝尝这边的炒菜和你家那边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