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猛地从背后抱住奶奶,双手扣得很死。她把整张脸埋在奶奶的后背,玩命嗅那熟悉又美好的汗水味道,“奶奶……奶奶……”。她想象不出十万块究竟是什么,但她大概能猜出处处节省一辈子要求怎样的自律和信仰。她最初为奶奶的轻信而生了点小气,可迅速,强烈的感动把十四年来一个少年承受的所有委屈全冲干净了。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不离不弃”的亲人。李叶茴像是坐上“青蛙跳”,自卑、仇恨、刻板思维等一切挡在头顶的天花板被一举撞穿。她被弹上天空,成了巨人,无畏、自信、强大。
她看着手上的假卡,觉得那北京二字是多么漂亮。此时哪怕是拿张真卡来她也不换。她这张卡寄托了生命中最本质的渴望:爱,不离不弃的爱。这是奶奶,对她身为北京人的终极认可。
李叶茴想,靠,我是不是北京人,我奶奶说了算!除了我奶奶,除了我自己,别人有什么资格定义我的存在呢!
很多人说成长是一瞬间的。其实不然,成长是漫长的,像走一根钢丝,只是顿悟是一瞬间的。
经过方才的顿悟,李烨茴算是升级了。她勇气十足,想要跟世界搏斗了。而且她很快明白,搏斗是必须的,因为现在就有个艰巨任务摆在眼前:保护刘炎炎。
李叶茴劝奶奶把这事先保密,刘炎炎自然是不干。老人还指望着用这事在家里翻身呢。李叶茴懂老人,但不知怎么劝,只得说,“我妈妈要是知道这事你轻轻松松办下来,她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不会的,”,刘炎炎拍着大腿,“你妈妈这辈子都不会觉得自己无能。你信不信,你妈没准会说,是因为自己前期做了工作,所以我这边给点钱就能办妥。”
李叶茴信。奶奶看人不赖,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又说,”爷爷知道吗?”
“不知道。我下午去讲。”
“为什么不跟他商量下。”
“来不及。人家小伙子说,一小时卖一个。我要是再讲,啥都没了。”
“那你别跟爷爷说了。他心疼钱,肯定骂你。”
“不会。我们之前商量过,就是要筹钱把你供出来。”,刘炎炎把李叶茴的手捧着、揉着,“爷爷脾气不好,对你可大方了。他一直给你攒着钱。”
李叶茴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报警,又不忍敲醒兴高采烈的刘炎炎;她想封锁消息,可那坏人正挥霍着老人的血汗。
前后都动不了,李叶茴很是焦急。
她问了挺多那卖身份证的人的信息,相貌、口音、团伙还是个人、办理程序。奶奶好奇她怎么问一些没用的事。李叶茴说,“就是好奇。”
到了晚上,她想拿着记录下的信息去报警。可拿了电话,又放了。第二天吧。第二天她又拖了一天,心理总也排练不好。她感觉这很难,不能伤害奶奶,又要让警察得知所有消息……
第三天放学回家,她在鞋柜旁看到王小红的一双黑高跟。心中大叫不好,便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房间。完了,全完了。王小红正像个批斗士,眼睛像灯笼、两手像飞鸟,口红全没了,想必已经补充了几轮水,而李文龙更是可怕,嘴里的粗气差点把假牙翘松。这两名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性别、身担家庭不同职位的审判者,就像代表着人类世界方方面面的理智人,来对刘炎炎进行批判。
而把自己当作心肝、也被自己当作心肝的刘炎炎早就成了个活死人。她头垂得像是脖颈子不再有力气,双膝全湿,不是手掌的汗,是连接不断的泪珠。这张脸像个漏水管道般机械地滴水,和秒针走动同步。
批判的话很重复。王小红指责老人随意用钱,“这十万足够送李叶茴出国读一年的书了!”,同时,她还是不愿相信,“您真花假花了?不是逗我们吧。不愿意借,没事,但也不能给骗子吧。”
“愿意,愿意。”
而李文龙正急着强调自己的家庭地位,“你做什么事,都不给我商量一下!这是我们共同财产,你这是偷窃!我要是报警,你要完蛋了的!笨死了,真是蠢死了,这么大人还被骗……你是不是跟那骗钱的通奸,你们害我!”
眼看这攻击从肉拳见了刀枪,李叶茴挡在奶奶身前,“够了。”
王小红指着她,“你护着她?是,你该护着她。你们就互相惯着吧。你身上臭毛病都是她给你惯的。刚送过来时多水灵一姑娘,你看你被她喂的,我看着你我就烦。你滚开,这是大人的事。”
李叶茴好怕。她不怕母亲说那些难听的话,这些话总会有人说的。她的怕是原始恐惧。她知道,母亲杀不了她,母亲也不会断她手脚,母亲只会训训她,可就是因为这无处不在的训斥,让她对母亲充满恐惧。来自老时光的恐惧,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可这次,她想反抗,纵然被心脏里那四处作乱的胆怯折磨死,也得牢牢地站稳。奶奶前面一掌远的地方,就是她李叶茴的岗位。她不回嘴,同奶奶一般低着头,留着泪。她感受到她和奶奶的手在遥远的地方紧紧相握。
李文龙要扯开李叶茴,李叶茴不从。王小红要扯,她也不从,“奶奶是为了我,你们骂我。”
“为了你?”,王小红猛地弹起,“我就不是为了你?我过去跑了十年,就不是为了你!我砸锅卖铁想把你送出国,就不是为了你!你别以为自己多神圣,你就是个白眼狼!你滚开!滚开!”
“我不滚。”
刹那间,这狭小空间的所有叫嚷都叫人听不懂了。李叶茴像被一座塔封住,窗外喧嚣也不过是一年四季的风霜雨雪。她在塔里,奶奶在塔里,她们望着窗外,看妖怪颠倒乾坤。
李文龙要去抓奶奶,李叶茴便扑过去打他的手。
“别打你爷爷。”,奶奶站起来,被爷爷打了。
李叶茴拿起剪刀冲去,又被王小红死命拉住。可她不管,口中大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只想着把着压抑的世界扯破、撕烂,把这些无情的人一个个杀死,逼着他们重生。她明白,刘炎炎是她的底线。是她的心里仅存的绿洲。她虽平日对奶奶不算敬重,可没了奶奶,她也不会活得有滋味。如果奶奶被欺辱了,那就是她心中的绿洲被践踏了。而这绿洲里存放着她的尊严,希望,和人格。
最终还是刘炎炎压住李叶茴,“别闹了。”,老人脸上蓄着泪的千百条沟渠被她一掌抹净,“这户口是真的。绝对是真的。你们去报警,让警察去检验。”
话音刚落,世界又炸了。王小红说老人执迷不悟,李文龙说老伴越级办事、不懂规矩、没有教养……
刘炎炎告诉老头子,“这是我自己攒的钱,和你没关系。”,又对王小红说,“你去找李书吧。孩子我带不了了。”
这下,彻底安静了。
当晚,整个家都乱了套了。李文龙一刻不停地数落、教训,李烨茴也勇敢地反抗,甚至挨了爷爷的打也一点不退缩。刘炎炎一直拦着孙女,可一看孙女挨了打,便也不管不顾地陪着孙女打老伴。李书耳可是吓傻了,整个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厕所,可能是阳台,总之,整个家你争我吵地折腾到半夜三更,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排好队、洗好澡、刷好牙,各上各的床,李书耳才不知从哪个角落爬出来,低眉顺眼地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李烨茴就算在梦里也在打斗。她梦到自己成了蜘蛛人,匐在房间角落,一旦李文龙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她便迅速喷出强韧的黑丝,结结实实打老人一个巴掌。要是李文龙抬手打人,李烨茴就织网把他包住,禁锢在厕所,脸挂在马桶上,或是用丝线操纵奶奶的手脚,让老人不出吹灰之力就能驾驭盖世武功,将李文龙打个屁滚尿流……
正想着,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这听着像打蚊子,她便在梦里张望,越张望越不安,甚至最后径直从梦里醒来。她看到客厅开着灯,便下床趴着门看,看到惨白的灯光下,奶奶正捂着脸,嘤嘤呜呜哭声从十指缝里泄出。
李文龙死盯着她,那牛铃大的眼真像在冒火,那练了一辈子中场投篮的手臂,肌肉涌动、酝酿着好大的力气。
李文龙嘴里在斥责、辱骂、声音低而诡异,像在诅咒。
李烨茴要出去,余光瞥到屋角的啤酒玻璃瓶,便去取瓶子,等再要开门,只见李文龙的长臂在空中捞了足足的半个圆,雷打不动地晨练一生攒来的力气、带着一家之主不容动土的威严,整个砸到刘炎炎脸上。那一声闷响,像是棍子砸了只死猪。
李烨茴再也忍受不了这内心扯裂的疼痛。她要杀了这个男人,然后再杀掉李书,如果还有空,就把为她带来向往与烦恼的王路路也一并杀掉。
她和爷爷扭打着。李文龙的所有力气都在老伴身上耗光了,就落了下风。李烨茴可是带着必死的心扑上去的,但这不是打个同龄人,她看着扭曲着挣扎的老人脸,无从下手。身后,刘炎炎又抱住了她,“别打了,李烨茴………”
李烨茴不听,可奶奶的力气也不小。她看着自己湿掉的肩头,上面有刘炎炎的泪和刘炎炎的血。老人的鼻子在出血。
“我头晕,李烨茴,你们别打了,你来帮帮我……”
这种求救,还能再不听吗?李烨茴的怒火下去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苗子。她对着爷爷的耳朵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然后架着刘炎炎回了房间。
那之后几天,刘炎炎成了个半死的人。她绝食、发愣、不住流泪。李叶茴在门口望着,像在心疼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这就算是某种正常生活的倒计时吧。等警察带着真相来了,生活只会变得更糟。更大的争战还未到来。
在那期间,李叶茴偶尔还以家书的身份和李书耳聊着,所有话题都是家里最近这件大事。
李书耳说自己很难过,奶奶一分钱都没给自己留。她说自己从第一天来这家,便知道,这里没人掏心掏肺地爱她。
李叶茴不去安慰什么,只是说自己明白。可李书耳却说她什么都不明白。李叶茴又说自己什么都明白。姐妹俩便自那断了联系。
警察通知结果那天,是李书跟着来的。他一向是个温柔儿子,可这天,他也没了理智。他最初不过是好声好气地指导母亲,“我知道你想做好事,怎么不跟家人商量呢?”,后来,他也恼了,“您这样真的很给我填麻烦。十万块啊。这俩孩子谁出国都能够挺个一年。”,李书掀开衣服,一条手掌长的刀疤触目惊心地躺在他的腰椎,“您看,最近做的手术。一下雨就疼,往死里疼。手术完了得赶紧干活,得赚钱供孩子。就因为您,我还得累死累活再干一年,到时候可能命都没了。”
刘炎炎尖叫一声,要碰那疤,可李书打掉她的手,“您别碰我了。您就知道害我。”
刘炎炎这才捂着胸口大哭起来。她先前无论淌出多少泪,可都是默不作声。
再下一次,警察来了第二个通知:坏人抓到了,但钱只能拿回来一万。
警察把那一万放在桌上。
是时,徐小芜和李书都在。夫妻俩坐在房间各一角落,互不相望。所有人都盯着那一万。徐小芜最先挣脱,机敏的眼神终于抓住李书的目光。她点点头,李书伸出手,可刚碰到那钱,李叶茴吼道,“你把手放下!”
李书望着她,她们好久没说话了。李书基本忘了这孩子的存在,在忘她之前,已经戒掉了属于李叶茴的那份父爱和记忆。直播风波后,他便把李叶茴恨上了。李叶茴和王小红,这俩人他都分不清了。但他认定,女儿恨自己,毕竟王小红肯定会让女儿恨自己。而女儿撒谎、冒充、使诡计,怎么可能是个正派人。于是他多厌恶王小红,便开始多厌恶李叶茴了。等俩孩子和俩妈都等着他出钱留学时,他也很吃惊自己竟对大女儿如此反感。明明没有交流,明明还有着血缘,甚至明明彼此的眉目还有不可否认的相似,可他就是反感了。若没这姑娘,他的家也不用为户口支离破碎。现如今,他的母亲也因着这没什么出息的女孩付出了比血汗还贵重的财产……他看着母亲,心也疼。他看着资质平庸、破了留学梦的二女儿,也是心疼。他望着此时对自己怒目圆瞪的李叶茴,简直像在看个恶魔,一个不摧毁了便不会绕过这家庭的恶魔,“你闭嘴!”
李叶茴咬牙切齿,“你凭什么叫我闭嘴。这是奶奶的钱,你不能动。”
“这是我家。这是我妈。我爱怎样和你这个外人没关系。”
“这也是我家。”
“这不是你家。”
大家都静了。李叶茴想若是王小红在场,此刻将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呢。若自己真就把这口气咽下,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连带着被羞辱了呢?她便抓起把糖丢到李书脸上,“这就是我家!这是我爷爷奶奶!”
李书也推了她,“这不是你爷爷奶奶!你不是我孩子。你有亲子鉴定吗?”
这个家又静了。李叶茴像被千金锤给狠狠打了脑袋,简直是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了。她说了句脏话,可没人理她。她死死地盯着李书,对方也死死地盯着她。
“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孩子?”
“你没证据。当初户口要做亲自鉴定,你妈不做,就是有鬼。而且我也不认你。”
“你跟李书耳做过亲子鉴定?”
“我认李书耳。李书耳是我闺女。你不是。”
“你要做亲子鉴定是吧?”,李叶茴想不出怎么反抗,她被迫顺着对方的思路焦躁地走着,“那就去做!谁怕谁!就去做!”
李书有点吃惊,但一抹嘲讽也上了脸,“你不问问你妈。你不怕真相出来她没脸见人。”
“不准你侮辱我妈!”,李叶茴一个马步扎下去,将整个桌子掀起来,砸向那曾给过她温暖、现又狠狠刺他的人。
李书真被撞到地上,“我真的忍你很久了,你和你妈一样,就是个泼妇!”
“不准你侮辱我妈!”,李叶茴握紧拳头飞过去、重重地压在对方身上,对着李书的眼睛就狠狠砸着。她感到腰间有两双手,一双来自李书耳,一双来自徐小芜。经过一秒分析,她果决地揪住李书耳的手,用肘部玩命压着。果真,她吃了两个来自徐小芜的巴掌。她便也不认输,脑海中只有母亲的一句话,“做人,绝对不能被欺负!被欺负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别人,你不是好惹的!”
李叶茴想起王小红的教诲,浑身充满力气,徒手抓过把凳子砸向徐小芜,可抓凳子的手却被李书耳踢开,真是生疼。于是她彻底释放了胸中源源不断的兽性,和那从小到大不离左右的暴力情怀。她开始摧毁着这长大的地方,她要让这里鲜血四溅,她要在这里和敌人同归于尽,她要让罪恶终结在开始的地方……
“咚”的一声,刘炎炎倒下了,开始不断抽搐。她方才正大叫着让人们冷静,也想凭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扒拉开这扭打成一团的人。这期间她中了李叶茴一腿、徐小芜一肘、李书耳一拳,一本书飞出来,书角磕中老人的头。刘炎炎愣了,把那书捡起,好好地放在桌上。手摸着头上鼓起的包,拿下一看,几滴血。她想叫,叫不出,可好像世界之外的角落有个人在帮她叫,可她每日精心收拾的书桌、饭桌相互依偎了,沙发飞出一米半,早上跪着擦干净的地面全是菜汤和茶水。她在乎的总也是不被尊重的。她想让那远方的自己再帮自己给家人带点话,叫他们不要打,不要彼此仇恨,要团结起来过日子,可她刚想张口,那远方的人望着她无奈地摇头。一股子电流飞速集中她肩头,整个人不受控地抽搐,膝盖周遭的肌里全没了力,就连肠里、膀胱里那些脏东西也随着鼻涕眼泪一起从她身体里排了出来……
刘炎炎在颤抖的视线中看到家人解了结,簇拥到身边,不顾嘴角的鼻涕,悄悄地笑了:这样好,这样他们就团结了……
刘炎炎在医院醒来时,身边只有李烨茴。那是凌晨两点。不是没人看着,只是不管谁看着,李烨茴都挺凶狠地瞪着别人。本来徐小芜和李书决定轮流值班,至少先挺过今夜也挺好,可李烨茴不同意,在他们周遭站着。两个大人叫她跟着爷爷一起回家。李文龙不想回,李烨茴根本也不理他们。
到了晚十点,李文龙实在是困。要知道,两位老人基本上晚上八点半、天抹黑不久就已经各自上床了。当然,刘炎炎稍后会偷摸爬起来看电视,但李文龙可是实打实地睡满七个时辰。老爷子在医院楼道睡着了,李烨茴也枕着爷爷的腿睡着了。她做了些乱糟糟的梦,没梦到奶奶,但都是一些奔跑的场面。她在梦最荒唐时被李书摇醒,便带着感恩的心想说声谢谢。没说成,因为嘴里全是口水,已经蔓了爷爷一裤子。
李书说,“我送你和爷爷回去。”,男人此时像个父亲了。
李烨茴不理他。
李书又拉她。李烨茴甩开他的手。李文龙来训李烨茴,“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李烨茴便狠狠地望回去。
李书劝李文龙说,“就让她陪着妈吧。”,尔后便开车送老人回家睡觉了。那期间,楼道只剩下李烨茴和徐小芜母女。李烨茴心中像是烧了火,烦躁得不行。她尝试着深呼吸、集中睡意,可没有半点用。她越来越恼,最后竟忍不住拔出书包里的瓶子往楼道尽头一扔,“砰!”,像摔炮,好响。听了这声响,再洗礼了周遭人群的异样目光,李烨茴舒服了些。徐小芜赶紧带着女儿躲进奶奶的病房,商量着一会李烨茴要是进来,她们便再躲出去。
可徐小芜太不谨慎,跟李书耳耳语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都被李烨茴听了去,“这个奶奶,就算不想给你花钱,也不至于把棺材钱都砸李烨茴身上吧。”、“不过你奶奶不是说这是她自己的钱吗,说明爷爷那边可能还有点,我给你争取。”,“你放心,牺牲谁、哪怕我自己,也要让你出国。”
李烨茴脑中闪过许多血腥长篇,心里的杂烩还在沸腾。她站到病房门口,看到里面只有一盏幽静的小黄灯照着奶奶扎满针管的手。她又望向那对母女,明白她们其实挺怕她--那种表情,她小时候打同学时常常看见。她便死死地盯着对方,从她们愈加浓烈的恐惧中汲取快感。那母女相互搀着退出去了,还关上了门。
李烨茴走到奶奶身旁,手指勾住灯光下奶奶的手指,“奶奶,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医生说刘炎炎轻度中风,不会昏迷太久,但后遗症是难免的,失智、失忆,甚至做了手术的一只眼睛也要彻底完了。大人们都挺担心,倒不是这些功能还有多大用处,只是他们肩上的担子又重了。李烨茴望着失落的大人们,好似听见各位的心声:真是偷鸡不成,反……
李烨茴握着奶奶的手说了好多肉麻的话,句句发自内心。我爱你,我想你,我离不开你,没你我就活不下去。尔后,她又讲了好多只属于这祖孙的回忆,比如奶奶为哄她睡觉讲的京剧里的故事,刘姥姥逛大观园,草船借箭,白毛女,雷锋。她以为自己全忘了,可什么都记得。连奶奶的语调都能琢磨个差不离。
就这样,李烨茴在病房足足说了四个小时,凌晨两点时,奶奶醒了。李烨茴不知道该叫一声,她也不愿叫医生。她希望奶奶是她一个人的,就像她小时梦想带老人流浪一样。于是李烨茴开始和老人聊天,她问刘炎炎自己是谁,刘炎炎说对了。她又问还记得昏过去前发生了什么,刘炎炎说自己买了户口。
李烨茴放心了,老人的记忆大体算是保住了。
刘炎炎看她留着眼泪笑,挺奇怪,“孩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昏过去了,吓死我了。”
“啊,我昏过去了。”
“对,这是医院。”
“哦,可能前两天吃了太多剩饭,不该吃的。是不是又花好多钱?”
“没有没有,买药可以免费住院。”
“你别唬我。”
“我没唬你。”
老人舒舒服服地又把脑袋落回枕头,“小茴啊,你开心吗?”
李烨茴不知如何回答。
“不开心啊?”,奶奶有点责备地望她,“不开心我就把北京户口收回来了。”,严肃的脸崩了一秒便又笑出一些褶子,“十四年啊,终于办成了。你以后在北京念大学,不用住宿舍,还住我家。我喜欢你住我家。我天天给你做吃的。”
看到这景,李烨茴的悲伤来得格外迟缓,她甚至有些欣慰。她看到位多么快乐的老人啊。她心里带着痛,但也很开心地握住奶奶的手,“好,我答应你。以后不离开你。我爱你。”
奶奶听见这个爱字,脸就红了,“别瞎说。我一老太太,爱什么。”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刘炎炎咯咯直乐,“好久没这么快乐了。一想你的问题解决了,我就舒服。之前心里多憋啊。我跟你讲,”,老人伸手把李烨茴耳朵拽到嘴边,“我以前都想自杀了。他们都怪我。尤其是你妈,你户口也怪我,你吃得多也怪我。你又不胖,有什么好怪的。她是不是也叫你怪我?你怪不怪我?”
“不怪您,不怪您。我爱您,很爱您。”
“嘿嘿,你个傻丫头,”,奶奶又拾起她的手,很有力量地握了握,“明天周几呀。我想早点起来去紫竹院买点哥伦布,还有肉松卷。枣糕不买了,你不喜欢。买点好吃的咱们庆祝一下。我也想去稻香村买点熟食。你想吃什么?还是酱牛肉?蒜肠?”
李烨茴说,“都想吃。”
刘炎炎点点头,“那我们就睡觉吧,天亮了一起去买。你别赖床。你睡哪?”
李烨茴指指旁边的床,“这里。”
“那就睡吧。”
李烨茴躺下,望着奶奶出神。像是感知到她的目光,老人的睫毛先是颤抖个几下,眼皮子又掀开了,一对带着笑意的黑眼睛摇向她,“睡吧。”
李烨茴不想睡。她还有好多感激的话没说。她吞吞吐吐了一会,见老人眼皮子又黏上了,便十分郑重地重复了一边,“我爱你。”,也跟着睡去了。
第二天早八点李烨茴才醒来,见奶奶还在睡着,她便溜到楼道,发现一起来的人都走了,昨晚看护整夜的的只有她一个。李烨茴又冲回病房,摇摇奶奶,没反应,测测呼吸,还活着。她终于想起该找医生,便玩命地按床头铃。
医生来了,她问奶奶怎么没醒。医生说刘炎炎病得挺重,预计今天下午才能醒。李烨茴坚持凌晨两点时刘炎炎是醒来过的,可医生也坚持不信,“小姑娘,我在精神科二十五年了,你奶奶高血压厉害,又中了风,没个一两天的醒不来。倒也不是醒不来,就是要说话利索,还得等一段时间。你也别太着急了,这都是正常的康复过程,快不了。待会你家人来了,你就回家休息吧。”
见医生要走,李烨茴揪住人家衣角不放。一旁的男护士急忙扯开她。
李烨茴说,“我昨天晚上还和我奶奶讲话。她说话可好了。”
医生想讽刺她,但又明白不不合适,只得又用更权威的语气重申自己的判断,“我刚刚测了血压、心率,都比较正常。但是说话的话,七天之内是不可能的。其实,要真是向以前那么说话,也难,以后说话也可能带点结巴,但正常交流是能被理解的,只要她记忆力衰退没那么快、大脑衰退没那么快。老人受了不小刺激,而且又是持续好几天。听你爸爸说老人平时就比较压抑,不排除有点抑郁症。所以这些情况加起来,康复需要比较久。”
李烨茴被这接二连三的荒唐消息撞得摸不着头脑。奶奶的温度、语气、甚至吐露的气息中的药味,她都记得很是清楚。若是她这一生鼻子里再进了那味儿,不论何时,都一定是要大哭了。
李烨茴不是很甘心,想去再跟医生狡辩几句,可一不留神,医生就走了。她心里装着秤砣,很是绝望地又做回床边。她摸上奶奶的手,轻轻揪起手背上松垮的皮,“刘炎炎……”,她唤,“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再不起来,紫竹院的点心摊都收了……”。奶奶还睡,她便手上加了劲,“收了也没事,不吃点心也没事。等你醒来咱们去紫竹院逛逛也行……”
奶奶是不可能醒来的了。至少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李烨茴庆幸自己夜半时分说了很多很多的“我爱你。”她隐约觉得,以后奶奶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我爱你”了。
奶奶在医院躺了两周,才彻底醒来。这期间她像个泄气的娃娃,一点点瘦下去,被子里的人形逐渐坍塌。李烨茴恍惚觉得,奶奶的身体逐渐去了床底下的另一个世界。 她有次困得恍惚,还当真掀开被子,发现可不是吗,那原先圆滚滚的胳膊腿如今细成个衣服架子,唯有那袖子口、裤子腿处没被盖住的手脚,还有点正常人的尺寸。
就在奶奶不仅身上那点肉、甚至脸上的颜色也要被这床吸光了时,终于醒了。老人醒来后也不吱声,无神的双眼像是被什么拙劣画家粘上去的。等李烨茴揣着个铁饭盒进来时,她已经看了两小时天花板了。李烨茴欣喜若狂,甚至饭盒都忘了放,就开始舞手舞脚,“奶奶!奶奶!”
刘炎炎不动,眼皮子也不眨,像个没电的机器人。
李烨茴可没把奶奶当玻璃娃娃,直直跑过去就扑在奶奶身上,看老人一动不动,甚至扶着肩膀摇起来,“奶奶!你可算醒来了!”。她狠狠地往老人脸上贴了好几个大嘴巴,“我想死你了!”
护工进来了,把她拉开,“丫头,可不能这么折腾……”,随后,护工看到老人张了眼,简直是被吓得连连后退,“老太太,天啊,醒来了!”
护工忙跑去叫医生,临了还嘱咐李烨茴不要动作粗鲁。因为这护工是李书请的,李烨茴才不想听人家的。她照旧是有多想奶奶,就多热烈地表达。逐渐地,像是被这强加的爱吓到了,奶奶的睁眼瞎好了,甚至还有了力气,把李烨茴给推开了。
李烨茴更是惊喜,恨不得当即抱起奶奶去告知天下。可她刚拽住奶奶的手,护工、医生、两个护士就一股脑地全进了病房。李烨茴躲到一边。这帮大人总对她指手画脚,一会嫌她手重,一会嫌她声大,还总拿权威压她。这下好了,奶奶痊愈了,李烨茴心中也有感激,但这感激绝比不上对这些人的厌烦。她明白,李书必定告诉护工自己是个怪孩子,而那嘴巴大得要吞掉耳朵的护工,必然告诉总爱串病房的护士,是李烨茴谋取了这老人的棺材本,一不小心还顺走了老人的灵魂。李烨茴一看他们就懂,这些人不会喜欢她。
医生对老人说话,没得到什么回应,老人还是电量耗尽的状态。李烨茴禁不住吹嘘,自己的大力拥抱方才唤醒了奶奶。可这坦白依旧遭来了好几对厌恶的目光。她便闭了嘴,心里挺舒服地在走廊逛着。她逛得忘记时间,等爷爷打电话催她回家,她才明白自己差点推开太平间。
李烨茴跑回奶奶身边,看老人眼睛闭上了,但呼吸沉重且均匀。前几夜,把耳朵塞到奶奶嗓子眼都很难听到呼吸,现如今一串串小呼噜都溜达出来了。她握握奶奶的手说再见,竟感受到了回力。她便又加了力道,那双手竟也加了力道。“行啊,老太太,还是那么不吃亏。”,她放下那皱皱巴巴的手,走之前又俯下身对着老人耳边说,“奶奶,我很爱你。真的真的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
第三周,奶奶出院了。老人没彻底好,但已然到了现代医疗准许的最大程度的恢复。那些稍微需要点体力的活计,像是打麻将、遛弯、和面、包饺子,老人是此生做不好了。
出院时,是王路路和李书去接的。李烨茴也要去,俩男人不同意。李烨茴看王路路也说不,便没坚持,心中反抗的焰气也压着。奶奶回来后,她想去迎,但俩男人还是不准。他们说她动作太重,会吓到老人。李烨茴下了决心,非要在他们面前和奶奶亲近一下,便再三发誓自己碰奶奶的力气会轻得连蚂蚁都捻不死。人家还是不信,像防疯狗一样防着她。她只能把这口气咽下,想着这俩人走了,奶奶就是她的。可两个大人却叫她到另一个房间,说是要聊聊以后的事。
李烨茴看着他们,心里打鼓,念着绝没好事。她又吃了一惊,岁月竟如此无情,面前的一个是曾经的榜样,一个是亲生的父亲,如今却都成了让自己警惕的人物。
王路路先开的口,态度很好,颇像他对身边的漂亮女人那样,“李烨茴,奶奶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你也知道。情绪会不稳定。你明白吗?”
李烨茴看了眼李书,对方正在看手机。她点点头。
“医生说了,奶奶需要有人一直陪护,二十四小时陪护。至少这一年都是这样。我们决定找个护工住在家里。”
李烨茴又点头。
“那么护工过来,就得住这个房间,所以可能接下来一年你不能住在这里了。”
李烨茴很是真诚地笑了,“我可以打地铺,没事的。而且,李书耳以后应该也不会麻烦奶奶照顾了,对吧?那正好,我又可以和奶奶睡一个床了。”
王路路笑意褪了,他用胳膊肘拱拱李书。李书正局促地摩擦手掌,被点名了,便把生热的掌心在脸上狠命揉搓两下,“李烨茴啊……”
刚听见自己的名字,李烨茴怒火就上来了。当着王路路面,她还是没胆量去放肆,但心里可骂开了。
“李烨茴啊,”,李书一胡噜脸,理直气壮起来,“奶奶病情不稳定。你俩睡一张床,她可能会伤到你。”
“奶奶?”,李烨茴身子瘫下去,学着奶奶方才的颓废模样,“伤害我?不可能。”
“李烨茴啊……”,李书又说了,“奶奶有可能伤害你。你也有可能伤害奶奶。你小时候翻身常常把腿架在奶奶身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原来奶奶还能动弹,现在动弹不了了,再被你压着,熬一晚上,肯定受不了。而且你现在肯定变重了吧。”
李烨茴没被难倒,“那我就打地铺。”
“奶奶打鼾……”
“我听她打鼾十年。要不是你闺女过来抢我床,我还能继续睡那床。”
“你还说梦话,奶奶也受不了。”
“我把嘴巴黏住睡觉你满意了吧。”
见李书被小丫头的话题带着到处跑,场面乱成一团,王路路面露愠色地抢了话头,“李烨茴,现在家里很乱,你不要添乱了。服从大人安排吧。你还小,不知道大人有多少事处理。你帮不上忙,不添乱总行了吧。”
李烨茴脑子空了,像是有闪电从天边霹来。她拿叔叔一向没辙,终于还是点了头。
之后,两个大人在别屋聊天,李烨茴静静地坐在奶奶床边。她打量这间老屋,角角落落都是回忆。那缝纫机,那书架子,那不属于这时代的老沙发。这是她的家呀,是唯一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呀。她又望向床上奶奶身边的空位,是她的根呀,她的大部分德智美全都是躺在那床上、听着奶奶的故事习得的呀。可如今,她就要被从这完美契合的地方被连根拔起,就像一颗熟了的青春痘被挤出去。
这样想着,她便想再争取一把,便决定再去谈谈,还下了决心,哪怕王路路语气再硬、目光再严厉,都绝不退让了。她得为奶奶强硬一把呀。于是她又去了,站在门边偷窥别人。她脑子里过着场景:冲出去,说自己不妥协,说这是爷爷奶奶家,说他们没权利。可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动了动嘴,想说,“我不要走!”,却说了,“我不想走……”,还说了,“我真的很喜欢这地方……我的家……归属……”,后面的话乱作一团。连她自己也听乱了,因为她又没抵抗住诱惑,流着眼泪、施舍可怜了。
李书只会玩手机,王路路倒是过来拍拍她,“小孩长大都要离家,没那么多事。”,可却连个笑容也没施舍给她。
这话一出,李烨茴也觉得自己矫情了。她收了计划之外的眼泪,又坐回奶奶身边的椅子。那是她坐着写了十四年作业的老椅子。她让自己再看看这老屋,但这次,心里却想着告别了。
即便不住在西直门了,李烨茴却也是餐餐不落地回家吃饭。是爷爷招呼她去的。老人家在家实在烦闷。
刘炎炎还在牙牙学语的阶段,护工又不大说话,爷爷只能每天在电脑上看看野趣杂文。
护工本来是个很诚恳的大妈,虽说普通话讲不好,但态度却是很诚恳。可再真诚的心也耐不住李文龙的一再折磨:他可是张口闭口都是瞧不起的语气,动不动就丢出一句“这是我家,你没资格”的伤感情的话。久而久之,护工大妈心也凉了,便只顾着带孩子似地教奶奶重新学会生存技能了,至于爷爷,她可是看都不愿意多看,甚至自己不想吃饭时,也不会去做这个家的饭。反正刘炎炎吃的都是各种粉末末冲成的糊糊,不需人操心。
于是,李文龙便拿着饭卡又去学校食堂吃饭了。曾经的老教师问他怎么许久没看见老伴,他便说老伴身子太虚。没人问他怎么老伴都隐匿了,他怎么还满操场地炫耀自己的中场投篮、拿万能饭卡请学生去食堂吃饭。人们更不知道,其实他还会花很多时间上网看文章、如今没人占着电视看女排了,他便又抢回电视研究起投篮。
但终究一个人做事,也没人陪着吵架,李文龙还是寂寞了。在独处时,他发现自己对大孙女很是想念。这丫头从小到大给他带来的麻烦可真是脚豆、手豆加起来都数不清,但那些惹人厌的举动过了数年半载再回想起来,还真的挺逗乐。想起一些恶作剧,他甚至还要笑上很久。李文龙也纳闷,那些明显是善意的、单纯逗大家伙乐的恶作剧,怎么让自己生了那么大的脾气。有次,他眼镜从床缝漏下去,他便费了许多力气去搬床,结果意外看到墙角被画了个绿色小乌龟,旁边蜘蛛爬般写了几个丑字:爷爷是个王八蛋。
李文龙眼镜也忘了取,一屁股坐床上哈哈大笑。他甚至觉得这是孙女的认可。孙女跟他亲,不怕得罪他。那一瞬间他突然伤感了。曾经的生活多好啊。他,喋喋不休的老伴,活蹦乱跳的李烨茴。可如今这家里真正有点朝气的,就只剩下他了。连他,其实体力也不如了从前,投篮投不进,和年轻人比试也看得出别人在让着他。有时候上网看看新闻,一个网页关了,就不知去哪里找回来,只得憋着让人心痒的求知欲,憋得恼火了,就又要发脾气。生老病死的,是人之常情,他向来能接受,而且不带怕的,但现在他老了,心里却长出了点很鲜嫩的组织,那组织对各类情感都很敏感,使得他温柔、善感,虽不至于为曾经的粗暴羞愧,但看到老伴像木头般忍受时间,他也偶尔会掉男儿泪。
李文龙想让李烨茴再搬回来住,便整天整天地呼唤孙女回家吃饭,“快回来啊,我带你去食堂吃饭,吃什么都行。好多菜,好多肉,还有粥啊、饼啊……”
李烨茴当然乐意。就算没人给她饭,她也会天天去看奶奶。甚至有两次,她直接跳过午饭,跑回家看了老人。虽然一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但老人的体温久久在掌心存着,她就幸福。而那护工,最初对她可是冷淡态度,天知道从李书那里听到什么闲话,可久而久之的,也被李烨茴的一腔赤诚给打动了。儿子没回来几次,孙女倒是赶都赶不走,明眼人都知道哪颗心更真、更滚烫。
终于,李文龙提出让李烨茴搬回去住,“别管什么王路路,什么李书的。他们管不着,这是我家,我同意你住。你住过来,我天天带你吃食堂,他们还有新疆菜……”
李烨茴问母亲意见,王小红让她自己拿主意。可她自己拿了,“我不去。我又不是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王小红又劝她去,“你爷爷毕竟还是爱你的。”
李烨茴不服。她申诉,“爱我?爱我还把我赶出去?”
“不是爷爷赶你出去,是王路路和李书那俩王八蛋赶你出去。”
“爷爷不同意,他们也没辙。”
王小红正蘸着淀粉抓鸡肉,说话也喘着,“我跟你讲,那俩人贼精。他们先让你走,然后跟爷爷说是你自己想走的。”
李烨茴见识过母亲编故事的本事,也母亲总会把编来圆谎的故事当真。她不知这话该不该信,正犹豫着,王小红把一盆子鸡肉抛进炸着葱蒜的油里,刹那间,厨房里过了年,炮声四起。母亲大叫,“你爷爷啊,是个很正直的人。你看李书不给你办户口,他就不待见李书。不像你奶奶,天天给李书钱用!”
王小红简直被腾起的白烟彻底淹没了。
李烨茴不明白母亲为何好坏不分。她也大叫,“爷爷就是暴力狂!我看到他把奶奶捶倒好几次!”
王小红丝毫不吃惊,手头的动作依旧麻利,“夫妻打架,正常。”
“不是打架,是爷爷打奶奶,是单方面进攻,是欺负。特别猛的拳头,直接砸奶奶脸上了。”
“夫妻俩的事,你别管。”,王小红抡起胳膊、把肉一把把铲起、洒下,“打也是因为你奶奶蠢。他俩攒一辈子的钱,奶奶一下全给了骗子,说她她还狡辩,可不是蠢。”
李烨茴感到不可理喻,“奶奶做错事,可以好好跟她说的呀……”
铁铲子在锅边狠命敲了两下,粘着的肉块这才脱落,王小红一手端起半满的锅,一手用铲子把花花绿绿的一切刮进盘子,“你还小,你不懂。他们是夫妻,不需要客气。你奶奶也不好惹,你爷爷要是讲她,她也要骂回去。说难听了,你奶奶就是自作自受,你就别担心她了,好好想想你未来怎么办吧。”
王小红的气又上来了。那盘子被摔在桌上,肉都滑出来几块,“你奶奶现在这样,我也不方便说什么。但是李烨茴,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你,”,她站在女儿面前,严厉的目光像要灼穿李烨茴的头盖骨,“她这次干这蠢事啊,真是把你害了!你户口那事,其实也是她动的手脚。是她带着你爹和你后妈去街道办事处开的未婚证明。我以前不说,怕你难过。你现在这么执迷不悟,我只能告诉你。你奶奶她害你两次,就是因为她糊里糊涂,好坏不分,受人指使,跟个搅屎棍一样就想要一团和气。这种人,是看着善良,招人可怜,但是这种善良,我告诉你,李烨茴,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