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洗漱完毕后，吃着昨晚买好的面包，随手打开了《人间世》第四集。昨天我已经看完了前三集，真实的场面拍摄带来强劲的视觉冲击力，我居然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被打开的胸腔里，刚刚移植过去的赤裸裸呈现的心脏就那么跳动着。前三集有各自的主题，在我看来，它们讲述的是医学、医院、医生，还有病患和家属，但偏偏没有讲述生与死。第四集的主题是告别，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啃着面包，猝不及防地泪如雨下。

    我想起2013年的3月3号，湿漉漉的春天，星期日。早上不到七点，妈妈打来的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接了电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就听到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外公不行了，你现在快去家里陪外婆。瞬间惊醒的我直到跑出校门打车的时候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我一点都不难过也不想哭，我只是想不明白，人死了意味着什么。真是想不明白，就像在想数学试卷上那道我永远解不出来的压轴大题一样。前一天我去医院探望过外公，本来就瘦的他更瘦了，只剩一副骨架，脸色蜡黄，眼角有浑浊的分泌物，眼睛紧闭着，嘴巴不断向外呼气。我叫他，他没有应我，妈妈说他在昏迷中，没有意识，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流下了眼泪。外公常年有病在身，可是这样的他我是第一次见，突然觉得害怕，就哭了起来。而外公这痛苦的模样，是我关于他的最后一个印象。

    没有来得及跟外公告别，是我的一个遗憾。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因为什么病，只知道去世前几天因为吃错了东西腹泻，然后引发了什么问题，几天人就没了，不可不谓突然。外公好喝酒，惹了一身毛病，偶尔病情严重也需要住院，左脚脚踝关节肿大，跛着脚已经有好几年。但他还是不肯戒酒，在家人的严密监督下也总是有办法偷喝两杯，还有“如果不能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的人生宣言。于是我以为外公会一直这样下去，继续生病，继续喝酒，继续跛着脚，继续躺在沙发上整日整日地看央视新闻频道和体育频道，偶尔我去看他，他就偷偷塞给我钱，并嘱咐我不要告诉外婆。可是没有继续了，一切戛然而止。

    如果给我一个和他告别的机会，我会说些什么呢。“恭喜你啊，去到那边可以找阎罗王尽情喝酒啦。”还是，“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好大学。”我发现一切都是那么难以启齿，我不敢哭得太伤心，又笑不出来。突然想起初中时有次我去看他，他刚好发烧，躺在床上输液休息，我在他房间用电脑打游戏，背对着他。那是一个午后，房间窗帘都拉上了，因为他在睡觉我也不敢开灯，房里昏暗一片，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忽然他醒了，跟我说他梦见阎王要来带他走，并且像梦呓般地重复着。沉迷于游戏的我丝毫没有耐心安抚他，粗暴地说了句，哪有什么阎王！

   外公走了已经有三年多，但我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实感，只是在每年春天草长莺飞的时候，我会特别想念他。也许我并不是真的遗憾没有跟他告别，因为我永远不会准备好告别，而只是遗憾以后再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或许，这就是死亡的意义呢。

   《告别》让我想起了来不及告别的外公，也想起了我无从告别的其他家人们。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小时候直到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想象一下爷爷奶奶离开人世的场景，就会开始哭。真的只要想一下，都能体会到那种从此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的刻骨的无助感。我明白生老病死，我明白人生无常，但我真的说不出再见。

    告别是双方的，彼此都要舍弃一些无法舍弃的东西。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要向自己所留恋的世界以及家人朋友告别，坦然踏上归途；留下来的人，送走逝去的人转身又要开始应付生活。我在大学学习了两年哲学，总是少不了对死亡问题的探讨，苏格拉底甚至说，哲学就是对死亡的练习。可是当死亡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时，讨论死亡跟讨论其他任何问题并没有本质差别，我们不会难过忧伤，也不会心惊肉跳。可是当死亡真的来临，无论是送别的人还是被送走的人，能够坦然面对的都寥寥无几。

    为什么对告别这么执念，因为如果这个仪式不完成，我就无法接纳新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