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陪伴

文/西门豹


1、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李逢雪的幸福生活好像从她重病之后才开始展开,在这一时期,她做到了人们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享受自我”、“无为而活”,摈弃一切羁绊,尽量轻松,舒心,忽然一下子进入一个类似于修行极高的境界,这个境界除了广漠的心理空域只有一个“我”,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此简单过,时间与空间的世界和她直接单线联系,她可以毫不费力地专注忽略到听不见任何一位家人在身边不经意的问候,她对自然界的敏感又出人意料,她躺在床上就知道昨夜的院子又飘落一场小雨。

李逢雪一天比一天怀念“前些”日子,两个月前她在怀念,那时她还没坐轮椅,虽然总感郁郁不快之感,身体沉重,好像那只是心理情绪上的问题,自己还在深度参与生活。四个月前她在怀念,她从市医院检查出来还去了李得奖那里游玩了一处橘林。那仍是一次平凡愉快的日常旅行。那天她要了一份麻辣香锅和一块驴肉火烧,她是看着图片选的,她后来觉得图片远胜实际口感。烧饼她只吃了饼,驴肉拨给了李得奖,她说,我不能吃这,消化不动,胃里不舒服。大家都不以为然。

那天是茅士浚打的电话,正好李得奖休息,李得奖在家学跳舞,音乐放得很大,他原打算去学跆拳道,媳妇不同意,就改主意跳舞也一样可以活动筋骨锻炼身体。听说李逢雪一行过来,他关掉音乐,把这事告诉了牛如意。牛如意说,好啊,来了一块去橘林。

李逢雪那天有一个深刻的笑容。他们买了几棵橘树苗,三十块钱一棵,李逢雪那里不产橘子,所以如获至宝,一个爱风景有憧憬的人,喜悦来自于想象,她开心的笑容一直在傍晚的霞光里变幻,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在聊天,一群人一路上前前后后错动变换位置,没有目标如有目标,就是丰富地玩乐。

一样的霞光现在照在李逢雪的脸上,四个月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坐在轮椅上的李逢雪在霞光里,面容如秋日里的核桃,她长时间的沉静,沉静得惊人的长,她脑子里肯定不是一片空白,她与人交流的兴趣骤然消失。

门前是一片空阔的场地,茅菲丽把她从院子里推出来,推到院子外边,那意思算是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这个几步远的路可能代表了无限远的去处,可以是任何地方,好像是一次虚拟的远行。

孩子们在这个空敞地跑来跑去,杏梅树正值绿荫,太阳如温水里的蛋黄,环境是美好的,气氛生机勃勃,然而正如书上说“热闹是他们的,然而我什么也没有”。李逢雪早已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她的健康转变每况愈下,能力日渐式微。

上个礼拜,她突然喊着茅士浚,想聊几句。茅士浚是她的长子,孩子受宠若惊,正在忙乎的他一转身折过来,蹲在李逢雪面前,坐在鸡笼前面的石板上,精心听母亲要说什么。

李逢雪说,你们都大了,都成家立业了,在这个家,一直以来看起来我像个主人,从我嫁过来到现在,忙碌有你们,忙碌照顾好你们,忙碌你们长大,哪像个当家做主的,倒像个身不由己的人,把生活的场面忙乎大又制造出许多麻烦再去解决,现在我感到身心无力,以后,你们自立门面,怕是我的命运也要交给你们了,现在感觉这个病情,日子更似飞快,我对你爹和你们的信任,也可能是无可奈何的交付,我是无能为力再管理自己了,看着你们为我操心的样子,也高兴,我没文化,也算无知,妈的命掌握在你们手里了,尽心也罢,另有主意也罢,听之任之吧!

茅士浚怎么听,都感觉像似担心这个家怕为她大手笔花钱的样子,他皱着眉头一副愁苦无法状,不知如何回复只好让这个情景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过去。

一个月以后,李逢雪沉默了,茅菲丽曾说“我妈那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李逢雪的世界从此一片安静。人们只能从她的眼神儿里去懂她,理解她,想象她丰富的内心。一个生活半辈子的人,怎么可能心里是一袭空际。

2、

不知道这是第几个傍晚,李逢雪坐在轮椅上,轮椅停在院子的中点,轮椅和李逢雪的面向也还是半个小时前的姿态。这成为这个家庭新出现的常见的场面,这种场面虽然是近一段时才出现,但一天一天在大家的心事中,好像是久长了的模样,或者一直是这样而且似曾在哪见过的熟悉场面的错觉,一处场所、一只轮椅、一个精神孤独的人,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现在在眼前被复制。

傍晚的暮光给李逢雪的脸镀上一层枣色,她像一个雕塑,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鸡笼前被系着双腿的一只鸡,那只鸡静静地侧身躺在地上,最初的惊慌徒挣无用倒成为一种享于安静的状态。茅十八安排,这是明天的菜。李逢雪显然对这个生活的改善之举乏于感想,吃鸡的时候,像这样一辈子不知有过多少次,但这次她对着这只鸡时而凝视,时而皱眉,她似乎在这只鸡的生命里找角度,无奈,听之任之,任人摆布,成这桌上餐,身不由己与终点时光的迫近,一分一秒地流逝,它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李逢雪下意识地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大腿,她这个非常时期想的更多的是自己。

有一刻,李逢雪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

也许所有的生活都在李逢雪的脑海里。她每一次面情的变幻,都在脑海里经历一种看不见的生活,但又一切都活生生的。

一个月前,李逢雪提议回趟娘家转转,看看老爹李泰和。茅十八欣然应允,他们骑着一辆灰色的摩托,那种轻轻的机器声和耳边的风声,让她一时一时的欣喜之感不知从何而来,好像有某种很美好的东西,像是一种过往和经历,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像这样发生过一种美丽的感触,只是记不得了,生活在这里只留下一点零星的念头,如身边栎树上突然飞去的鸟雀,在影子里无法辨别那是什么。

在李泰和的院子里,三把椅子,阳光照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也照在他们的身上,茅十八还是那一贯流畅和看似轻松的聊谈。他们谈的都是过往,因为眼前没有太多的生活,他们谈院子里的草。说,以前这院里人多,草是见不到的,地面被踩得硬光,像水泥地一样。

李泰和总能把话拉到病上,拉到李逢雪的身上。

但每一次,都会迎来李逢雪变脸的表情。她终于由衷地感慨,她说她没法评判更不能用对和错来看待举家对自己病情热情处理的表象,自身是主角,又不能号召茅十八和孩子们对自己毫无胜算把握的病情孤注一掷,他们也是矛盾的,留有余地的,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令人失望的,理解而又伤心。

夫妻本是同林鸟。

茅十八又用他那仿佛给自己预留思索空间的说话方式,说,那……那……那就再治疗,别的还能咋样,这……这……这刚从医院回来,还有这么多药,总要有个消化过程。最后忽然语调一温柔,放下声腔,说得又缓慢又感情色彩浓厚,安慰和同情似的,说,慢慢来,别着急,感冒发烧也得两天过来劲,生病不是别的,好也要有个过程。那……那……那咱要心态要好。一边用药,有个好心态,多玩玩转转。

李泰和的大儿子过来探玩,送到门外时,茅十八十分客观而果断地告诉李现实,说李逢雪,她这病没治,人家医院早就确诊了,现在就是熬,熬一天是一天,这平时在家用药,我这没事带她出来四处玩玩。

李现实脸色一沉,心事重重,说,没准备去化疗?

茅十八说,那……那……那化疗有几个好的,有啥用,她这是晚期,不中,要中早就化疗了……

李现实心情不好,又转身回到院里,来到李逢雪的面前坐下,说,妹,等会到我那院里坐坐,晚上别走了,吃了饭再走。

李现实比李逢雪大两岁,从娃娃长到现在。母亲孙静兰在世时曾对李得奖夸赞说,她姊妹俩以前从来没相互叫过名字,哥长哥短,妹长妹短的,好得很。说这话的时候,孙静兰是满意和愉悦的。

天还没黑时,茅十八和李逢雪在灰色摩托上一骑轻尘上了秃岗,消失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

3、

清晨的白庄,一户小院的后墙,烟囱里冒着虚缈的轻烟。黎明前打鸣的鸡这一时又沉寂起来,茅菲丽从厨房出来接水,看到李逢雪手里拄着一把椅子,从上屋慢慢往外面的门槛挪。

茅菲丽惊讶地说,妈,你咋出来了。李逢雪淡漠地扭过脸,毫无心绪地看了她一眼,她们之间像陌生人一样。茅菲丽过去把她接下来,用了平时十分之两百的时间来到厨房。

茅十八提着裤子也出来了,耐不着性子地说,出来干啥呢!要多休息休息。

李逢雪置若罔闻。在以往,她不满的时候日常可能是这样,愠怒之下会干脆而流利地反驳:懒熊货,可别累着自己。

茅菲丽把李逢雪安置在厨房的一个椅子坐下,一边做饭一边说话,李逢雪只是听,她失语后,这个世界给了她大量的倾听时间。茅菲丽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安静,她说每一句话虽然没有得到李逢雪的回复,可她脑海里多年来积累的李逢雪丰富的回复模式,总能找到一句合适的对答,她就觉得自己一个人说话,母亲坐在身边一点也不无聊。

茅菲丽乐观地说,以前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不孝的孩子,母亲在时,总是觉得添出许多烦恼,后来不在了,又十分想念,于是用木头刻了一个木妈,走到哪里把这个木妈搬到哪里,后来,天神来处理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原谅了他。

茅菲丽笑道,你现在就给那个木妈一样。

李逢雪笑了。

早饭照例是小桌子搬到厨房的门口,这里敞亮,房前屋后都是树,地面也干净,地面是三年前打的水泥,天天扫,一片落叶也看不到。不远处的两间小房舍,是猪舍,小房子在墙外,门开在院墙内,这是业余时间的副业,这样安排,一天时间,年年复复的日子总能满满当当,而又有价值。

茅十八吃完饭,把椅子坐的向后半扬着,叉着腿,屁股和身体平衡着晃动的椅子,说,那……那……那白河大桥前几天下雨,去玩的人肯定多,等会带你妈也过去瞅瞅。

茅菲丽说,我妈想去不?说完又回脸看着李逢雪,问,妈,你想去不?

李逢雪目光泛散,似看不看地望着面前的空碗,没有表示。好像没有听到,也好像去不去都无所谓,随你们便,反正我是没有一点心情。

茅菲丽说,咋去呀?

茅十八说,去把你哥的车开过来,你妈上午的药先吃了,回来了下午接着输水,草药看看还够喝几天的。

茅老六从厕所出来,对茅菲丽说,我去开,你打个电话,问有油不,让他把油先加好。昨天他去城里跑了趟。

茅菲丽说,值当不?也打个电话,咱不会加?

茅老六说,你加?

茅菲丽说,我加!

茅老六说,好!茅老六骑摩托去了。身后忽然听到媳妇喊他,把孩子带上。老六说,去干啥,我一会就回来了。媳妇脆生生地说,他没事,你不也没事,带上咋了?

李逢雪脑子又满满的生活,她耳面上一根筋又轻轻开始跳动,这是她多年的物理习惯,当面前的生活复杂头绪紊乱的时候,她耳朵上的这根筋就开始跳动。

李逢雪望着面前的空碗,一副宁静的神态。这只空碗好像载满了一辈子的生活,空了装,装了空,究竟没有一个常态,一边丰富着填充着,一边损之又损,它的人生意义,是生存,也是使命。

白河的大桥,果然热闹熙熙。大家其乐无穷的样子时,李逢雪表现着“又不是没有来过”的状态,原来精力才是快乐的唯一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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