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年秋天,我很有点儿想死的欲念。这股欲念如陈年美酒,随时间的不断推移而变得愈发醇厚。现今回忆起来,倒有一种陷入梦幻世界的奇异感。那段日子总是很安静,天空澄澈明朗,秋风温和宜人,霓虹街上的车辆稀稀拉拉,奔跑时发出的引擎声也变得模糊。届时,街道两旁的树叶尚未脱离养育它们的母体,仅是叶片尖尖开始泛出寺庙墙壁似的黄。恰似有一种末日前的寂静,却又不完全如此。隐隐的,便感觉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树荫下的人们等待降温,树叶等待枯黄,流浪猫们等待一场寒冷劫难的降临。至于我,大概也是在等待,等待某一日酒坛子被掀开,袅袅升腾的香气将我熏倒在某条不知名的街道或是角落。
可直到初冬降临,野风变得冷冽,日子变得惨淡,枯黄的树叶脱离养育它们的枝杈,我却依旧活着,甚至还用单反为一百对新人拍摄了婚纱照。很难说我并不想死,只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仍被拉扯着留在了这世界上,毕竟在偶然路过一条略显偏僻的人工河,看到水面上如珍珠般浮起的泡泡时,总会幻想着那是我溺水时升起的气泡,并产生一种跳跃下去的强烈渴望。
我的朋友兼领导林风觉察出我的异样,借吸烟为由,将我拉至影楼的小后院,问我是否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最近很辛苦吧,嘴唇都白了。”他倚靠红色消防栓,嘴里吞吐出一阵烟雾后说道。
“还行吧。”我轻点手指,抖落指尖的烟灰,目光却透过袅袅烟雾,看到了不远处颇具复古风的凉亭。那是我们的一处拍摄基地,通常拍摄夜景居多,布景时也麻烦,需要不断悬挂亮晶晶的小夜灯和各式各样的道具。有时候,客人穿了鱼尾裙,还需要梯子之类的道具摆放边上,提供倚靠,方便她们将苗条的身子拧成麻花。我不喜欢这个凉亭,除布景麻烦之外,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几乎算是十几年前的拍摄手法。不过这种夜景符合客人的审美,但凡她们喜欢,我们就只能提供流水线似的拍摄模式。林风说,这是商业,不是情怀。是啊,影楼走的就是商业路线,摄影师需要挣钱糊口,而影楼需要盈利。
时值午后,太阳高悬,凉亭里已经有摄影师扭着身子指导客人摆出美姿,兰花指妖娆地翘起,挺胸,收腹,提臀,下颌稍稍往前探出,轮廓和线条都要出来。摄影助理举着反光板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明亮的光斑一闪一闪。
林风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笑着说道:“北方来的摄影师跟南方的就是不一样嗬?”
“是有点不一样。”
寒冬已至,北方逐渐变得不适宜进行户外拍摄。客单变得少了,一些摄影师就会暂时性离开就业的影楼,来南方进行拍摄,待得天气暖和,又回去原来的影楼。他们像是一群迁徙的鸟儿。可如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却也没有什么不同。只能说每个摄影师有自己的拍摄习惯,一些人喜欢让客人在夜晚拧成麻花,一些人白天就乐意躲在树木丛中,和着各式各样的绿植,一同拧巴。非要计较,那就是地域性的区别,北方的摄影师总会携带一些北方的东西,稍稍打破南方摄影师固有的拍摄习惯。
林风说:“北方摄影师来支援了,客单也没那么多,可以休息一阵子。”末了,又补充一句,“你最近的状态确实挺让人担心。”
对于这个建议,我没什么意见,并且举双手双脚赞成。遂接过他手中的钥匙,准备前往北方H城的山野小屋中休憩一段时日。那是他的妻子几年前购置的一处小屋,她喜欢偶尔过去居住一阵。我对她的印象是,一个颇有些文艺范的女人,同城市里的小资人群一样,都喜欢所谓的山野迷踪。我有理由怀疑,阁楼书架上的那本《我的间隔年》就是她买的。
见我接过钥匙,林风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叹口气,说:“节哀。”
一个化妆师和化妆助理从跟前路过,脸上挂着愤愤不平的表情,边走边埋怨。
“今天的客人好C哦!”
注:影楼工作人员私下里会将客人分等级,A,B,C。C客属于难伺候的类型。
“真是,换衣服的时候,那西装袖子整个给翻出来了,都不会整一下,可埋汰。”
“嘘,你们小点声,别被人听到了。还有,你学啥东北话?”林风见状,将烟蒂丢进烟灰缸,跟在俩人身后。三个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后院静默下来,偶尔能听到凉亭里摄影师的惊叹,欸,对对对,漂亮!那声音浮光掠影般从草叶头顶飞跃过来,不稍片刻,又被野风吹得零散。一只野杜鹃扑腾着翅膀,落在树木枝杈上,唱反调似的鸣叫,苦呀,苦呀……
叫得真好,大抵人生总是苦的,相机里捕捉的带着餮足笑容的瞬间,不过是漫漫人生里虚假的幻影。
去往H城的交通途径和去往其他任何稍大点儿的城市无有太大区别——飞机,高铁,火车。我寻摸半晌,选择乘坐火车。硬卧,最上层,像布偶娃娃似的趴在上面,听哐当哐当的“钢铁狂想曲”,听足整整二十六个小时。下车时,脚是软的,脑袋像是灌了浆糊,不得不在酒店躺了一宿。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火车。
早年时候,徐有钱还是个文艺少女。最初的印象应该是在十几岁时,她在孤儿院里看到一部电影,男女主乘坐绿皮火车,夕阳西下,橙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车内,廊道上座椅的影子被拉扯得变形,光影变幻,镜头横移,金灿的光芒和灰暗的阴影彼此纵横交错,看起来美轮美奂。最离谱的是,男主开始提议,说车顶上看夕阳才美,于是拉着女主攀上车顶。俩人坐在车身边缘,摇晃双腿。风吹过来,女主额间几缕细碎的发丝跟着飞舞,金黄的光线从侧面打在她的面庞上,高光、阴影、灰调,一应俱全了。她立体精致的五官和眸中闪烁的眼神光几乎是在瞬间就捕获了徐有钱的小心脏。紧接着,男女主接吻,导演刻意给了特写和剪影。真不赖,换我来,我也这么拍。总而言之,绿皮火车在徐有钱心底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变成了浪漫、美好、爱情的代名词。往后几年,她都会时不时冲我大吼一句,哥,我要坐火车,绿皮火车,直冲拉萨,新疆也行!不过她一直没去成,也没机会坐火车。因为我们没有钱。
又另花了一天时间,我才终于在覆盖着厚重积雪的茫茫山野间找到那栋小屋。与此同时,我突然意识到:你可以指摘一个文艺女性不接地气,却不能否定一个习惯服美役的女性的审美和她对于美好生活的积极向往。可以说,山野小屋长成了符合我想象的模样,深咖色的地板和墙面,树木独有的纹理混杂其间,还有暖色的灯光和壁炉,屋外的柴禾堆了近两米高,另一边,木炭也存储了不少。林妻离开时很用心地在家具上盖了白布,柔软的绒毛地毯也都收拢干净。他们夫妻在视频中指导我,耐心地告诉我灯光开关的位置,柴油机摆放在哪儿,地毯和被褥的存放位置之类的细碎问题。最后,林风说,你好好休养,不用着急回来,顺便替我们看看屋子得了。房子久不住人,最容易发霉老化。
我没跟他们客套,洒扫除尘之后,找出毛绒地毯铺陈在壁炉边上。那里有一张深褐色矮桌,平滑的桌面映照出焰火的光泽,左边就是窗户,抬首望去,眼睛里满是冰雪洁净的颜色。白茫茫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一路延展至辽远处的天际,平坦,圆润,像课本上舒缓的等压线,线条上插满了银装素裹的树木,干瘦,笔挺。相较于南方突起的丘陵山峰,这里更像一片平坦的雪原。我喜欢它们的寂静、凄清,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屋内桌面上的树瘤纹,它像一汪平静湖泊上陡然出现的一眼漩涡,很突兀地破坏了整体协调的美。但从另一个角度,它又成为了另一种结构性的美,至少它落在桌面上时,能让人在视觉上产生一个聚焦点,一个落脚点,不至于无端从桌面的一端滑溜地直冲向另一端,连停顿一刹也不能够。对于我和徐有钱来说,落脚点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它是“家”的另一个别称,却又区别于真正的“家”。在孤儿院时,我们将院长称为妈妈,但与此同时,院长也是其他二十多个孩子的妈妈;孤儿院是家,却也不是真正的家。十六岁时,我离开孤儿院,开始直面生活。一段时间后,租了间屋子,将徐有钱也接出来。我们从一个落脚点搬至另一个落脚点,勉强于生活中站住脚跟。那是我们的小窝,却也不是真正的家。有时候我上夜班,忘了交房租,房东就会来敲门。如果我不在,就该徐有钱来面对这有些令人感到羞耻的催促。这是只有穷人家小孩儿才懂的羞耻感。所以徐有钱会说,哥,好想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家。但我们没有钱。那时徐有钱才上初中,性子也变得敏感,除了面对房东时感觉害臊之外,对我当着外人面前呼唤她名字也尤为忌讳。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叫徐有钱?她自己忘记了,六岁那年她想要吃雪糕,但是买不起,在街上盯着别人的雪糕流口水。再之后,就哭着闹着要改名,从徐星星改成徐有钱,言之凿凿,长大后要成为一个超级超级有钱的人。妈妈说,星星多好听啊,一闪一闪亮晶晶。但那时的徐有钱怎么也听不进去,谁不管她叫徐有钱,她就跟谁急。于是徐有钱六岁那年,在我们的小圈子里就成为了“徐有钱”。我叫惯了这个小名,怎么也改不过来。离开孤儿院后,我在工厂打工,供徐有钱读书。从初中,到高中,我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莫名的,竟有一种一辈子都浓缩在那几年中的错觉。我希望她能有出息。我不知道为什么希望她能有出息,可能是觉得人生太苦了。可是,人生也确实太苦了啊。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离开孤儿院,在家具厂里打螺丝,总有股在腐臭沼泽地里争渡的错愕感。我想,我整个人都是泛着苦味的吧,像是被苦水腌入味的黄瓜。而徐有钱确实是个懂事的姑娘,凭着努力学习的劲儿,考上了重点大学。与此同时,机缘巧合之下,我也成为了一名摄影师。我们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举杯欢庆,说,好事成双,苦尽甘来……
我在屋内躺了三天,有如一个卧病在床的病人,用毯子将自己包裹得严实,对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也不闻不问。冬季的山野小屋格外静谧,甚至连鸟雀的啼鸣也不能听闻,除了壁炉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和雪花敲打窗棂的细碎声响之外,就只剩下屋顶上积雪偶尔掉落的簌簌声,沉甸甸的,像是鸟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有时候,雪下得密集,硕大如鹅毛,层层叠叠铺陈在屋顶上,掉落下来时便也是层层叠叠的,一幕接着一幕,噗呲噗呲,声音此起彼伏,像数十只飞鸟一道扇动翅膀。我想象它们是不知天气苦寒的乌鸦,无知无觉又机械地绕屋作飞行状。通常在此时,我就要起床坐到木桌旁,给自己沏上一杯热茶,看腾腾热气在空气中氤氲扭曲、玻璃窗上晶莹的冰花缓缓结块,还有冷白的雪原、黑硬的岩石和树木。有时来了兴致,就穿着睡衣跑到屋外去观望,机械式地绕屋行走,好像自己也成了巨大的乌鸦。或许心底是存了些念想的,期盼真的能看到些乌鸦,好让这世界变得更陌生化一些。可实际上屋外什么也没有,寒风料峭,冰雪凄寒,天地呈现一色,惨白得空洞乏味,小屋顶上,壁炉的烟囱向上突起,像短尾猴的尾巴,灰白色的烟雾从其间冒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真是寂寞的雪原,如果能死在这里,大概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这个念头一出来,竟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并非惊恐于死亡的欲念竟未完全消退,却是死亡在我心中竟变得如此随意、自然、轻佻。
夏天,徐有钱死了。她站在高楼顶上给我打视频,眼睛红肿,泪眼婆娑。楼顶风很大,她说话的声音被狂风击得七零八落。大热的夏天,她裹着外套,我以为是用来挡风的。女孩子长大了,爱美,出门得化妆,即便不化妆,防晒霜也得涂,索性披个外套我也没觉得不对劲。我很高兴除了家世外,她竟和其他大学女生没有什么不同。她生长在城市里,逐渐长成了一个清纯大学生的模样。如果以后她结婚了,穿着婚纱光彩耀人的时候,我甚至可以骄傲地说,这是我照看大的姑娘。其实我很惶惑,人生大刀切割过来的时候,竟像切割奶油蛋糕那样轻松简单。它轻而易举地,便将我与徐有钱的人生切成了两半。
徐有钱说,哥,对不起,哥……呜……我连男朋友都还没谈过。她边说边呜咽,边说边流泪。泪珠子如珍珠似的从她光洁的两颊上滑落,零散的发丝沾在泪水上,有一股破碎的美感。阳光太硬了,光源位置太高了,反光板也救不了侧面的阴影,至少得加个户外灯当主灯,这样或许可以拍摄一张不错的照片。我举着单反给一对新人拍照,在距离海边不远处的潟湖边上,我说,新娘往左手边站一点儿,欸,对,就是这样。新郎可以笑得再大一些,抱新娘的手太僵硬了,不行我可让助理上了啊。
——啊!
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对徐有钱说句什么话,手机里便传来了一声尖叫,很远的,很模糊的,却又格外尖锐的尖叫……
住在小屋的第四天,雪下得小了,风也消失无踪。屋里很暖和,壁炉内的火焰烧得人脸颊发烫。嘴唇和皮肤一直很干燥,躺在床上时,感觉浑身瘙痒。拉开裤腿一瞧,小腿上遍布泛白的角质,用手一抓就是几道白色的划痕。我用大宝当身体乳,一口气涂了大半瓶。穿上衣服后,感觉浑身油腻腻的,衣服在肢体上打滑。拍照的想法就是这样很突兀地冒出来的,于是我从背包里翻出了微单。先是很无聊地对着泛出油光的小腿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才将镜头对准窗户,平平无奇的框式构图,将雪景框在窗户内,色温压低,试图让冷暖色调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屋外积雪白得过分,曝光正常时就显得屋内奇暗无比。反过来,屋内曝光正常,屋外的雪景就曝成一团花白。实际上,哪怕天色黯淡下来,屋里屋外都呈现正常曝光,这也只能是一张无用的废片。即便它的层次足够丰富,却也明显地缺少一个主题,缺少一个视觉落脚点,譬如桌面上树瘤纹。但不论如何,我很执拗地想要拍摄一张照片,遂将微单固定,设置三十秒延时拍摄,而后像疯狗一样朝雪地里的定点狂奔。积雪深及膝盖,一脚下去,像陷进淤泥中,奔跑时,雪花飞溅,俨然一场气势汹汹的雪雨。我说不清跑了多少趟,二十趟,三十趟,又或是四十趟,跑到最后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了,直挺挺躺倒在雪地里。方圆三米之内,积雪一片狼藉。我大睁着眼睛,看见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蒸腾,苍白的天空中,细密的雪花不断旋转着朝我飘落。一种很新的视角。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轻盈感,仿佛自己也变成一片雪花,随着无数的雪花一起旋转。我想我是上升的,宛如一片纸页,或是一朵蒲公英,随便一阵风就能将我刮飞。于是我闭眼假寐,想象和远山、近景融成了一体……
说不清是幻想还是梦境,我仿佛看见徐有钱从很远的地方飘飞过来,带着一大群小动物。她略带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小心翼翼躺倒在我身侧,伸手去抓天上的雪。一只老虎在不远处舔爪子,皮毛火红的狐狸坐在它头顶上,似乎也很好奇地往这边瞧,几只猴子攀上树木枝杈,抖落一片片积雪。然后是松鼠,它们轻盈地在我胸口上飞跃而过,毛茸茸的尾巴轻蹭我的下颌,柔软的,真实的触感。我睁开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因为我惊讶地发现,身畔确实躺了一个小女孩儿,但不是徐有钱,是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儿,十岁左右,身着洁白的袄裙,睫毛纤长,面颊红润,冰雪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几乎没有融化的迹象。
或许觉察到我在看她,小女孩儿很利索地站起身来。我吓了一跳,紧咬牙关,压低声线告诉她说:“别动,有老虎!”
我想我的声音是足够清晰了,老虎离得并不算太远,料想她也能瞧见它凶猛的身姿,甚至是四周其他各式各样的动物们,但她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又往前走了两步,歪斜着脑袋看我。水汪汪黑溜溜的大眼睛,真是清透。
我紧张极了,伸手想要阻止她,出于恐惧,整只手掌都在颤抖。我的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老虎,生怕它一下就猛扑过来。它的身体雄壮,皮毛上沾了白的雪点,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白雾,那颗硕大头颅顶上坐着的狐狸同样看着我们,似乎很疑惑地抬爪摸脑袋。它过于人性化了一些,让我差点以为那其实是骑在狼身上的狈。说不得也是出于恐惧,我下意识便忽略了其他不带攻击性的动物们的存在。
“哥哥不怕,小虎不咬人。哥哥是人对吗?”小女孩拉住我的衣角,很好奇地看着我。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奇特的空灵感,莫名令人感到安静与平和,“哥哥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类。”
世界上有一种灵,仅有不到一年的寿命。她们生于春天,孕育于花骨朵之中,花朵绽放,便随之出生,靠饮食晨露生活。出生时就能跑能跳,天然亲和动物、植被,一日生长一岁,十日之后不再生长。此后每日奔波于山野之间,取用雨水、雪水、露水之类,浇灌土地。待到冬季,白雪皑皑,身体化作星点,回归土地。
此事过于玄幻,作为普通人的我同样很难相信。但小女孩接下来的一番动作,却让我不禁感到咋舌。只见她轻轻一挥手,雪地上盘桓的动物们便乖觉地自动离去,很快消失在雪原尽头。她轻轻一跺脚,小小的身体就悬浮至空中,盘腿而坐,仿佛身下飘飞了一张厚实的地毯。
她缓缓飘至我身前,用稚嫩的小手合上我因惊讶而大张的嘴巴:“哥哥看起来很难过。”她头顶上落了雪花,点点的白,一眼望去,能让人想起春暖花开时,匍匐在地的,米粒大小的苔花。
我说,不难过,只是惊讶。就像在酷寒冬季,突然看到墙外梅花盛放一样。生命的奇迹。她说我骗人,一个人眼睛里的悲伤是藏不住的,即便用手捂住,它也会从指缝间溢出来。她说秋天的时候,曾看见一只梅花鹿,脖子破了口子,浑身沾满鲜血,躺在枯黄的树叶堆上,无望地瞧着远方。小小的枯叶堆被浸染得鲜红。她说,小鹿的哀伤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环绕着身子盘旋,几乎要形成一个场域了。因为它腹中有个小宝宝,小宝宝出不来了。
我说:“它死了是么?”
“不是的,不是的,”她使劲摇头,抬起的双手也跟着不停摇摆,黛色的发丝在空气中划过好看的弧线,“小鹿是回家了噢。不是死了的!”
“哎呀,哎呀!”她捶胸顿足,紧皱着眉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最后抬手指向天空,“回上面的家去了。”
“上面?上面是哪儿?”
“上面就是上面。”说罢,她又若有所思地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小鹿还没回上面去呢,现在它还在下面。”
一阵冷风袭来,从衣领直往衣服里钻,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随着动物们的离去,四围再次变得静谧,银装素裹的树木仍像我初来时那样站立着,小屋的烟囱仍冒着烟雾,玻璃上仍结着冰花,雪地里遍布我的足迹,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空荡荡的,除了我与阿灵,再看不到其他生灵。阿灵是我给小女孩起的名字,她说她没有名字,仿佛没有来处,连一点儿痕迹也留不下来。我说我给你写进小说里,从此人间总有人能看到你。她雀跃起来,在树木枝桠间忽闪飘飞。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就是徐星星。徐星星小时候喜欢吃糖,其实是没什么东西吃,嘴里就想有点儿甜味。我们会去小卖铺买糖,透过剥下的彩色糖纸看太阳,一闪一闪,仿佛色彩斑斓的星芒。没钱的时候,我们去院长妈妈屋子里找冰糖吃,院长妈妈柜子上有一大罐冰糖,备着泡茶时用的,大块小块相互堆叠。我们将其一点一点敲碎,用手捏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含进嘴里,而后快活地在院子里飞跑。妈妈会慈爱地看着我们,假意训斥:“你们是不是又偷吃冰糖了?”
可怜的,徐星星小小年纪就蛀了牙,喝粉汤时,烫到牙神经,疼得哇哇直哭。
她们雀跃的模样真的像极了。
是我送她去旅行的。她大二了,还没出过省呢。我跟她说,玩儿去吧。自以为贴心地给买了机票。三天,仅仅是三天,或许落地第一天,她就受到了侵犯。藏着,躲着,不敢告诉我,也不敢报警。最后承受不住,到底是攀上了高楼。其实我可以救她,如果我没顾着拍照,如果我同她多说几句话。如果,我没有送她去旅行……
“其实我也是杀死徐有钱的一部分,对吗?”
阿灵不说话了,抬头眺望远方,那里有一片黑点正在靠近,半晌,才看清那是一群驯鹿。待它们靠得近了,阿灵说,走,我要带哥哥去一个地方。像是在睡梦中一般,我骑上驯鹿的脊背,混迹在群鹿中间。我们在雪地上漫游。伴着呦呦鹿鸣,我们奔过树林,涉过溪流,穿过峡谷,攀过崖壁,沿着一条被冰雪遮盖的沟渠一路向前。四下里静悄悄的,风与雪都停了。暮色即将降临,我们靠近一片巨大的、辽阔的山谷。准确点儿说,那应该是一处巨大的盆地。站在高耸的崖壁边上,一眼望去,盆地底部金灿灿的,匍匐着数不清的雄壮的兽,细看时,会发觉它们的躯体厚重如犀牛,浑身上下长满了金色的、柔软的毛发,这些柔软的毛发,如水银般从身体的各处倾泻而下,仿若一道道移动的瀑布。本该是嘴巴的地方,生长出一根细长坚硬的口器。它们每一次抖动毛发,都有如金色的浪涛翻滚。
“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有它诞生的意义。”阿灵飘浮在半空中,双脚轻搭驯鹿的脊背,她展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整个大地。看着无尽的远方,她接着说道,“就像我,就像这渡灵谷中的十万只渡灵兽……”
我怔怔地看着她和盆地内数不清的兽们,嘴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瞬间,我眼前的小女孩儿仿佛不再是个小女孩,她的语气,动作,微妙的神情,都不该是一个小女孩所拥有的。在这个寒冷冬季里,她身上的气息和大地一般苍凉。
“渡灵……”
“是啊,渡灵。”阿灵说,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巨大的号角,“哥哥,你听。”
“哞~~~”
苍凉而古老的号角声从崖壁上传出,响彻整个盆地,兽们骚动起来,伴着偶尔传出的几道雄浑的兽吼,金色海洋中浪涛翻涌,一浪接着一浪,朝着远处滚滚而去。片刻之后,第二道号角声响起,盆地内渐渐静默下来,兽们整齐划一地抬起前蹄,重重踏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砰~砰~砰~”
大地在摇晃,崖壁上的巨石在滚落,我跌倒在地,手上磕破一个伤口,鲜血滴在雪地上,恍若点点红梅。
“砰~砰~砰~”
雄浑厚重的声响仍在继续,盆地内泛出幽蓝色的光芒。
“渡~灵~”
天地间忽然冒出一道威严、苍老的声音。
十万只兽们怒吼出声,声波激荡,狂风大作,天空仿佛也被震开一条巨大的口子。它们齐整地将口器插进身下的土地,霎时间,盆地内的幽蓝色光芒俨然城市里的霓虹一般,陡然绽放,放射出刺目耀眼的光芒,与此同时,兽们金色的身体也逐渐闪烁出幽蓝的光。
“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渡灵兽金蓝色的身体如烟花般爆炸开来,化作无数晶亮的星点,缓缓飘上高空。
“嘭,嘭,嘭……”
更多的渡灵兽爆炸开来,整个盆地都被晶莹的星点淹没……密密麻麻的星光点点相连,如袅袅升腾的雾气,如萦绕天际的云霞……
“就像我,就像这渡灵谷中的十万只渡灵兽……”阿灵的声音犹在耳畔,仿佛是在喟叹,“我们遵循宇宙运行的规律,引渡灵魂归去。每个生灵死后,魂灵飘进大地,随地脉的指引来到这里,我们每日浇灌、滋养它们,引导它们找到回去的路。这是我们的天命。每个生灵,都有属于它们的天命,完成了,就可以回家了。我们和我们的宇宙一样,深爱这世上所有善良的生灵。”
“那么,哥哥的天命是什么呢?哥哥会永远缅怀于过去吗?”话音落下,她小小的身体突然逸散开来,化作一团梦幻的星点,缓缓落向大地。
“我,很高兴认识哥哥呢!”
“阿灵!”
我惊叫了一声,陡然从床上坐起。山野木屋内静悄悄的,屋外风雪大作,未能闭合上的木门被风刮得嘎吱作响。桌面上的茶水已然凉透,微单仍固定在三脚架上。三脚架躺倒在地。我上前摆弄了一会儿,感觉到手掌微微刺痛,伤口处缠了绷带,点点鲜血于其中渗透出来,恰似一朵小小的花儿。微单完好无损,屏幕闪烁一阵后彻底没电了。我有心跑到屋外去看看,遍布我足迹的雪地已重新被冰雪覆盖,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手机里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一半是林风打过来的,还有一半是来自孤儿院。林风说,你一直没接电话,还以为你冬眠去了。
是啊,冬眠,我怎么没想到,动物们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冒出来呢?它们不需要冬眠的吗?然后是院长。院长妈妈打来电话,声音虚弱,言语时格外费劲,她说,好孩子,你会照看好院里的孩子们的,对吗?
我会的吗?
我不明所以,怔怔地坐在小屋内,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希望能找人触着膝盖说说话,然而山高水远,天地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