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卫平君客居南山,予则为南山之客,每往,听蕉声竹雨,见月榭风庭,未尝不私心深羡之。然归而自思,天地之大,皆漂泊蓬转,一身如寄,忽忽焉若远行之客,则南山不曾有常主,闲者如斯,便是主人,念之,释然。
一岁之间,客南山凡六至,春花既赏,夏荷为观,秋雨静聆,惟冬雪则惜未之见。当待冬日,踏雪相过,作不速之客,寄访戴之兴,见或不见,则又何必具言?
(一)最难风雨故人来
山深路杳,几迷于道,既至,天雨,行垄上,屡欲蹉跌,遥见篱落,雨中静默,近之,则客南山在望矣。
曹君卫平,税土人私第而居,名之曰客南山,以为别业,自言乃南山之客,筑椽课圃,修篱种菊,营田园,守小院,观花看云,息心修身,暇日以度,自适怡然。
午间,园蔬新撷,数人围坐共食,听雨,饮“风月遂我”。卫平君自言山居清寂,远离尘寰,亲旧不一至,至而不速,尤切心怀。冷冰对曰:“至而即反,何必见戴?”余闻之,笑,曰:“留土猪肉五斤挂罥篱上,实不必见戴!”
清话半日,吟哦数篇,又相与登楼,或铺毡搦管行草,或静坐独对青山。书案前,爱和先生问:“书以何字?”曰:“何必见戴?”一室闻之尽粲然。独冷冰彷徨四顾,忽曰:“南山对望,相看不厌,直让人起青莲昔年敬亭之叹,不若另书‘敬亭山前’”。
不觉向暮,乃别去,期以异日,再聚而饮“风月遂我”,冷冰曰:“风月随我。”然则风月无主,饮之便是主人,一笑,记之!
归来,曲旦书七绝一首寄余,以志其日其情:
南山听雨东篱菊,
素盏迎来风月酬。
此地惟余箫一曲,
半为明月半清流。
读罢,风月宛在,箫音犹存,然一期一会,后期难期,遂为五律,聊以和之,兼呈谢意:
寻君幽隐处,一路藕花开。
窗牖对青嶂,庭除生绿苔。
等闲疏雨过,最善故人来。
殷挚劝风月,会期安在哉?
(二)明朝有意抱琴来
道狭草盛,客南山再至矣。造其门,双扉昼掩,冷冰执兽环数扣之,久无人应,余笑言“小扣柴扉久不开”。得无院内苍苔遍地,蒙茸可喜,主人怜而惜之,不欲人践之邪?!
俟有时,曹君方匆遽出,拔关启扉,肃客入。入则见芭蕉冉冉,菡萏生焉。犹忆彼日缸莲初见,荷钱出水,今已田田,更花老结蓬,叶底藕成,三秋之景略备矣!
坐有间,田师立云携箫管一根至,并饼数枚,殷勤嘱曰:“乃余亲制,聊佐清茗。”数年不之见,田师天真陶然如昔。兴之所至,更试以箫音,抚以琴曲,弄三叠之叹,结知音之欢。曲终,乃拱手为礼,仰首尽一瓯茗,持箫管竟别去,不复言。余戏问曰:“座骑安在?”田师行且不顾,对曰:“柳树边!”所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得无此君欤?
又忆及客南山初至,值雨,午后,五人坐室内,守一帘静默,听潺潺雨声,清趣一种,泠泠然。晴也须来,雨也须来。当待冬日,晚来欲雪之际,酿新醅酒,对小火炉,倘有故人,有意抱琴,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斯味之乐,乐何如哉?
记之!
(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客南山三至,至则围炉啜茗共话。
山居清冷,炉乃岁暮新添,燃竹炭其中,一室尽融融。曹君笑为余言,尝有人谓之曰:“须铁质巨盆,笼火其中,方为雅士之举!”余则对曰:“是真名士自风流,曾不以炉盆为争。”曹君闻言,笑而然之。
坐有顷,田师立云伉俪自东篱书院翩然至,携所写墨梅图几幅赠客南山主人并嘱其转呈余、缪诸君。曹君卫平展其所得梅图,与众细玩。乃瓶梅一幅,老木虬枝插瓶中,绽数朵,冷香寒韵,泠泠然。倘得而为案头清供,则书斋几上,别有一种清孤傲然,非同等闲。
每见田师,必聆其箫声琴韵,曾以所善琴曲几何问,则轮指计曰:“平沙落雁、潇湘水云、梅花三弄、关山月……,不过十数曲”,又言曰:“古人尝有一曲为终身之操,是以不求其多,但得应于景,合于令,则必惬意而自娱。当此季,宜作《梅花三弄》,净几横琴,花落弦间,凛凛然,益增暮寒。”言讫,又危坐默然,抚弦不顾,余乃诵《秋风词》《菩萨蛮》二首以为和,守一室虚闲,氤氲香染。
兴尽,则散,期以雪日,围炉据案行炙——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四)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午间,与颖冰、九花、宫妮会于曹君客南山居,闭门围炉而食。忽闻微响,若有人自外排扉状。宫妮异之,欹侧,问以:“谁?”海燕即对曰:“风!”问对之间,匆遽二字,不意诗意尽出。
客南山深,门扉昼掩,小院寂寂,少有客至。倘问之曹君卫平:“与谁同坐?”
其必曰:“明月清风我……”
卫平君庭除植芭蕉一丛,修竹几竿,余深羡之,虽山深道远,少有人过,然四时寒暑,竹风蕉雨过耳,清风明月入怀,且乐琴书,以消永日,以遣幽怀,又何尝孤寂耶?念此,有咏:
编柴为篱木为牖,
竹风蕉雨相濡久。
多情更有清风生,
翻我诗书作我友。
就教于象贤先生,乃易数字:
柴做篱笆木为牖,
竹风蕉雨相濡久。
多情更有清风来,
翻我诗书作我友。
学诗不易,每为之,则蹙额颦首,耽搁时久。不似小品之文,信笔写来,绝无滞碍。偶得诗思,虽力有不逮,必冥思苦想,兀坐斋中。何自苦若是?所谓“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盖亦如此。亦尝问惑于象贤先生,嘱之曰:“无它,但多为之!”
读千赋,则善赋;观千剑,则晓剑。苏子曰:“疵病不必待人指擿,多作自能见之。”
信然,斯言!
为之记!
(五)南山十五里,不见逾几旬
风,寒,冻云黯淡。
前日与颖冰约同往客南山,然其因役故,不果行,惜之!
不一岁,客南山五至,主雅客来勤,得无谓此欤?
至院外,双扉深扃,门庭萧然,叩久之,卫平君方匆遽出以应,肃客入。入则围炉环坐,献以茗果。
望高先生囊箫管五根以自随,出示之,材有异,调不一,然悉为其亲制,乃择竹之善者,剡刳刻镂,濯治表里,因材成之,以利按抑。有琴箫一支,紫竹之质,试弄之,清音浃心,绝不累气,亟为曹、刘二君所称。乃各执箫管立,或独奏,或和鸣,弄《云门夜雨》《长相思》数曲,余坐而静聆之。
犹记丙申岁暮,尝见望高先生执箫管而吹,绝不成曲调,但呜呜作声而已,余指而俯仰以为笑。孰料不数载,打谱、制箫皆能为之,遑论弄曲。其臻妙若此!问之,则曰:“每临池、绘事际,箫管三五随意置其旁,信手取奏,心神为惬,方就墨楮。是以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矣。”信然。
曩日冷冰尝笑谓余曰:“书痴!”先生闻之,则谏曰:“盍临习赵松雪小楷《汲黯传》,再追以云林、衡山之风,手追心摹,积半岁,略可成,异日以八行笺书就公安之体、小品之文,岂非妙哉?”余闻之,笑,曰:“纵不能至,心向往之。”先生辄勉之曰:“必能至。”是以昨日携花笺、彤管以赠,危坐案前,信手书山谷诗一首、词一阕,殷殷嘱以临习之道,择一二帖,极力摹写,总以形似神至为要。余闻而然之,如人学诗作文,亦往往自一家入,精研细摹,仿而成之,久而绝尘俗,脱窠臼,己意自出。
又,丁酉岁杪,先生尝为余治印一方,至今什袭藏之。
(六)晴也须往,雨也须往
客南山六至,至则双扉昼掩。
执环小扣之,无以应,乃排闼径入,主人匆遽从里出,相视一笑,肃客入。
阴雨连日,秋光不扬,不意欣得一日之霁。
相违半岁,小院蕉竹依然,垣下墙边,又有雏菊、弥猴桃之属为添。栅旁圃中,丛开两枝,叶冉冉而碧,花簇簇而红,蹲身对久之,动人心旌,不胜其情,然未之识,问主人,竟为田七,向者但闻其名,孰料其花柔媚若此,为之叹。
主人瀹茗延客,二三子环坐桂树下,啜茗,各适其适,各乐其乐,且听冷冰亹亹谈不倦。书伟从旁又言及白狐事:香炉峰下,遗爱寺旁,白居易草堂在焉。一岁,值凛冬,尝与数人往观白梅,方行榛莽中,忽与一物对面逢,似猫而大,浑然一白,略无杂色,光自两眸出,晶莹四射,相视有倾,缓缓径去,绝无狼狈奔突之状,群皆愕立,顾而目之,绥绥去远,终至不见。或以为猫者,非狐,问诸草堂主人,则曰:“狐也,亦尝数遇之。”予闻之绝倒,白狐白梅,惹人遐思,且曰暇日当足之,以志怪笔,用传奇法,敷为白狐之事,或可托草堂而不朽,以为异日抚掌之资。
树旁墙隅甃小池,水黯碧若染,萍藻之属浮漾其上,游鱼数尾,往来其间。时有风起,幽香远递,有桂蕊随风,纷纷落池上,沉鳞睹之,跃而竞喋,又随喋随逝,水纹攒动,萍碎一池,继而波浸平,滢澈如鉴,南山云影,悉映其中,目之悠然,真如天然画图。
坐久之,秋树如沐,翠微之色欲染人襟裾,令人神爽都尽,与主人偶论及为文事,则曰:“无慕于速成,无诱于势利,无谄于当道。但滔滔汩汩,自胸臆出,不拘文体,随意短长。”主人然之。
归去,循小径,蜿蜒而前,土地平畴,秋稼将获,道旁多藤蔓,花紫,穗状,冷冰惯行旷野,多识于草木之名,指而谓予曰“葛,根块状,可食。”予闻之,亟问曰:“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即此之谓欤?”笑对曰:“然。”
道旁有人家,门前梨树一株,颇饶岁月,果累累,堕其下,层叠之覆,汁渖浸出,蜂蝶嘤嘤往附,络绎如绳。予冲口曰:“‘梨’在道旁而多子,竟无人食,此必苦梨。”冷冰闻之,一笑。
今日苦雨,窗下犹忆彼日南山之集,记曩日卫平君诚邀相过,复曰:“晴也须往,雨也须往。”晴则尽沐秋光,雨则静聆宫商,须知一朝风雨过,人在天涯,秋在天涯。
一期一会。
为之记。
(七)红蔷薇对绿芭蕉
甫入村,方转邻家山墙,即闻有箫声隐隐然出于院中者,隔篱视之,则见一人背身持箫树下立,呜呜弄之,乃亟排闼入,扬声曰:“未见其人,先闻箫声。”其人闻之,反身,则冷师,前肅余与九花二人入,笑对曰:“吹箫以引凤也。”言讫,皆粲然。
值春杪,小院众卉谢却,唯蔷薇一丛,犹嫋嫋欲笑,袅然于篱栅间,蕉叶冉冉,映于其畔,嫣红翠绿,颇饶画意。
为流连沉吟久之。
院中坐有时,望高先生出其所携《中国山水名画鉴赏》四册以遗余,喜之,亟展卷披览,山水怡情,惠我清音,并听冷师备述从艺二三事,兼示以皴染之妙,位置之法。偶言及沈周《庐山高》轴,冷师慨叹,口不容置,言其一生迹不出吴门,虽匡山蠡水未尝一至,然犹力作斯图,非求其形似,乃得其意趣,是以纵笔摹写,乃绘胸中丘壑,纾心间块垒。滃然云烟满纸,逸气一为之纵,至与不至,何害?至若或张之于壁,或铺之于案,或执之于手,熟视徐展,殊得少文之趣。倦则掩之,不胜于裹粮亲陟者多矣?
时春阴漠漠,微风一过,柚花瓣瓣落卷上,清芬袅人,心下乐甚,不可具言。乃谓冷师曰:“日日凭案伸纸,信为墨笔之戏——策杖山行者,携琴访友者,蕉荫煮茗者,松窗读易者……在在处处,无非己者,是以远尘寰,涤俗情,生逸趣。是中当有足乐,然只可自怡悦,难为他人陈说。”冷师一笑,然之。
亦问以所师者何人?则对曰:“师古而不泥于古,不师一家,不落窠臼。”
绘事而外,兼聆箫音。冷师囊箫数管以自随,出示之,材有异,调不一,然悉为其亲制,乃择竹之善者,剡刳刻镂,濯治表里,因材成之,以利按抑。其一支,“如诉如歌”四字镌之,其表则大漆数为之,沉郁斑驳若西洋重彩,试弄之,清音浃心,绝不累气,亟为曹、刘二君所称。乃各执箫管,或独奏,或和鸣,作《梅花三弄》《大雄宝殿》数曲,刘君更为《钗头凤》,和其音节,余从旁漫诵其词而已。
苏子尝曰:“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脱如斯言,则余于曹君山居,其为客欤?或为主欤?
漫书数言,聊记浮生闲闲一日,以志不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