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屋，坐落在长江北岸的一个小镇上。很多年前，它足以让我们兄妹5人引以为豪。那时候，它刚建成，崭新，气派。和小镇上那些灰暗的旧房子比起来，显得特别的漂亮。南来北往的过路人，都会发出赞叹，镇上的人更是羡慕不已，都渴望着有一天自己也会盖一座这样的房子。
建这样一座漂亮的房子，是父母多年的心愿。那时候父母也已不太年轻，大姐已进城参加工作，哥嫂和我们同住在镇上，二姐上初中，妹妹和我都在上小学。早几年，我们就知道家里有建新房的计划，因为每次在晚饭桌上，就会听到父亲和母亲提到盖房子的事，他们白天忙于田间地头的事，只有吃晚饭的时间才是商量家事的时间。哥嫂也参与房子的设计当中，我们姐妹三个虽然插不上话，但心里是美滋滋的，想象着用不了多久，我们将各自拥有自己的房间，能不开心吗？
当然，我们也是有任务的。用我母亲的话说：“不怕没有钱，就怕心不齐！全家共同努力，争取在宝宝出世之前，把新房子盖好。”
那时候，嫂子刚嫁到我家。现在想来，嫂子真是个好姑娘，婚前没有向我家提出要新房子，过门后还要为盖房子而出力。这是我们镇上很多女孩都做不到的，所以长久以来，我们姐妹对我嫂子都很尊重，我哥对她更是没的说了。
当全家人都有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时，每个人都是热情高涨的，没有怨言。
每天天不亮，我家绝对是小镇上起的最早的。父母下田劳作，哥嫂那临街早点铺炉火已旺，二姐准备一家人的早饭，我和妹妹喂猪、喂鸡、还负责到河里洗衣服。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早饭后，我们三人上学，大人们依然是忙个不停。而每天放学后，母亲总是将我们要干的活安排好，打猪草的、放牛的、到菜园里浇菜的，每个人都不能闲着，只有到吃过晚饭，我们才有空做功课（可想而知我们当时的成绩了。那时候我们的成绩都是靠天收，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对我父母当时不管我们的学习而耿耿于怀，但那时小镇上注重学习的家长很少。特别是我家，大姐初中毕业后招工进厂成了我们的理想，一度也成了小镇上很多孩子和家庭的理想，于是，学习的氛围几乎没有，勤劳致富成了我们迫切的愿望。我们姐妹三个在父母的感染下，显得尤为突出。
“付出终有收获，”二姐常常在感觉很累时说这句话，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鼓励我和妹妹，母亲听了，夸二姐懂事，然后也给我们打气说：“快了，等秋粮卖了，圈里的猪和鸡都卖了，盖房子的钱就够了，很快就动工盖新房子啦！”我们仨一下子又忘了劳累，变得兴奋起来。
那一年的正月里，我们家的新房终于破土动工了。盖房子是件很辛苦的事，虽然是请镇上的瓦工师傅盖，但房子建好后，我们都累得又黑又瘦，特别是父亲和我哥，母亲说他们俩累脱了一层皮。我哥说没事，只要把房子盖好，累点算什么。
我们家的新房子，是我们小镇上第一个用红砖红瓦盖的，四大间，明亮的玻璃窗，平滑的水泥地面，前后院子都砌了花坛，这些都是开创了小镇的先例，就连屋后的那口水井都是小镇第一个。所以，我们每天都在无比快乐和自豪中穿梭于小镇和学校，皆因为我们家漂亮的新房子。
但是，就是当年这座小镇第一的新房子，如今却成了小镇最破的房子了，以至于我们兄妹聚会时，常常用“我们的老屋”来称呼它。
母亲在世时，总是念叨：“人屋，人屋，屋是要有人住着才好，老家的房子空了这么多年，怕是已不能再住人了。”
十几年前，父母从老家过来帮我们带孩子，一带就是十多年没回去。哥嫂也随侄子侄女他们到省城生活了。家里的老屋就再也没人回去打扫过，有几年的清明，父母回乡祭祖，回来说老屋的门前都长满了蒿草：“你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把老屋再翻盖一下就好了，老屋太破了，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多不好。”
母亲不止一次的这样和我们说，我们听了都不赞成，都觉得既然没人回去住，又何必花一大笔钱去盖房子呢？
其实我们那时根本不理解母亲的心情，对于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叶落归根是他们心里恒古不变的想法：“城里再好，但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
母亲见我们没有动静，也就不再提回去盖房子的事了，只是经常和父亲小声的嘀咕着。父亲知道我们生活压力大，财力和精力都有限，所以他总是劝母亲不要想太多。
后来没多久，母亲生病了。现在我们才知道，母亲的那场病或许和她平时郁结在心里的很多事情有关，但因为我们兄妹5个都忙于生计，忽略了母亲的身体。
一年多后，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送母亲回乡下安葬那天，我们终于看到了十几年没见的老屋。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上，我们记忆中那座漂亮的房子在寒风中显得那样的破旧不堪。四周长满了杂树，大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墙体已歪斜，不知是不是邻居们怕墙倒了，用了好几个木料支撑着。后院的围墙已经倒塌，只有那口水井还完好无异，但父亲说这井里已干枯了。我们皆发出一阵叹息，为我们的老屋，为这全镇第一口水井，也为母亲未能了却的心愿。
此后几年，我一直生活在对母亲的思念和对自己的自责中。我思念一生都以和善待人的母亲，我自责为什么没有在母亲健在时回小镇上把老屋翻建。但时光不能倒流，我的悔恨又有什么用呢？
我要回去盖房子！这是我这几年经常做的梦。我梦见我们的老屋已被我们翻建成一幢漂亮的楼房，白色的墙，红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那口水井也重新梳理了，井水甜甜的，凉凉的，井盖上还刻上了某年某月的字样……
我们真的要回去盖房子了！这是我们兄妹5人经过多次商量一致决定的。国庆放假期间，我们对父亲说：“我们回马井（马井是我们小镇的名字）盖房子去，你高兴不高兴啊？”父亲一听，愣了一会，然后笑嘻嘻的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我们兄妹一行兴致勃勃的踏上了回乡的路。
我们也要对我们的老屋说：“我们要在这里盖一幢漂亮的房子，你高兴吗？”我们的老屋也一定如同父亲那样高兴，它也一定早就盼望我们回去将它翻建，哪怕它从此隐身而退，它也不愿意被我们遗忘直至倒塌。
那天站在老屋前，我们竟然有些不舍。老屋是我们曾经用汗水建起来的。它记载了我们太多的美好记忆，我们顽皮的童年，我们青涩的少年。
我们姐妹三个都是从我们的老屋出嫁的呢，出嫁那天，宽敞的堂屋里摆满了嫁妆。迎亲的车辆和队伍把院子里挤得满满的，到处都是喜糖和鞭炮。鞭炮放个不停，喜糖也撒得满地都是，镇上的姑娘、媳妇、小孩们都嘻嘻哈哈的抢着、闹着……
这些记忆中的画面，我们的老屋都不会忘记，就像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一样。
别了，我们的老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