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没有来

文/漫随

图片发自简书App

“徐衍要结婚了”,2019年的夏天,夏曲睡在梦里,天是蓝的,几丝云浮在画上,青鸟飞过没有痕迹,风打起窗帘,桌上的纸页哗哗的响,阳台的薄荷边叶泛着黄,飘到夏曲的发上,一枚黯淡的发卡,顺着淡淡的泪痕,曲折蜿蜒,耳际的痣隐隐作痛,这个夏天,还是来了。

夏曲自有记忆起,徐衍就在她的生活里,小时候她喜欢揪着徐衍的袖角,一声一声甜甜的叫“徐衍~徐衍~”,徐衍总是不答,却从没忘过拉起她的手。夏曲的家,在庄子的这一边,而徐衍家,拐角就能看见大门,夏曲从后院的土墙翻过,就能看见徐衍家的泥巴猪不安分地拱动,苍蝇缭绕,夏曲捂着嘴巴,看徐衍光着上身,在院子里冲凉,遂落荒而逃,很久一段时间里见着徐衍就捂嘴,徐衍很是纳闷。夏曲最喜欢的,是墙边的两棵树,一棵是杏树,一棵是枣树。枣树矮在徐衍家墙边,蓬蓬的树冠,有几枝伸到墙这一边,枣儿青青的时候,就被夏曲一把撸光了,徐衍总是痛心疾首,提着一篮枣儿,拉过夏曲的手说:“看看手扎破了没,又不和你抢,那么急。”而夏曲,早就捧着枣子,躲在一边吧唧得香。杏树高大壮硕,在夏曲家墙边,枝茂得像一盖伞,撑起徐衍家一片阴凉,杏儿熟的时候,一阵风过,乒乒乓乓,落得一地,夏曲偏要徐衍站在树下,不能动,砸中了,她就拍手跳着笑。徐衍总是无奈,摸着夏曲的头说:“蛐蛐,别闹了。”是了,徐衍喜欢叫夏曲“蛐蛐”,说她像蛐蛐一样活蹦乱跳,生命力顽强。

夏曲五岁的时候,徐衍上了小学,夏曲哭着让妈妈买了一个和徐衍一样的书包,星期一的早上,打扮的整整齐齐,梳着小羊角辫,一跳一跳地随着徐衍去上学。结果到了门口看门的大叔不让进,夏曲又哭又闹,徐衍在一边哄着,还是不停,最后打铃了,徐衍才一步一挪地进去。夏曲哭着,可怜兮兮地扒着门,泪串儿一溜溜挂在脸上,看学生们升国旗,眼睛探照灯一样,终于在队伍末尾看到徐衍睁眼盯着国旗,一动不动,庄重肃穆的样子,小小男子汉。夏曲开始期盼,有一天和徐衍一起站在队伍里,一起升国旗,看着它冉冉上升,像徐衍一样骄傲自豪。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夏曲和徐衍,像一个原点的两条射线,逐渐分开,越走越远,很多事情,发生在一个很简单的理由,但当你发觉的时候,已经无法改变,它像一个发酵的馒头,你闻着味儿的时候,它已经馊了。“徐衍是一个学生了”,徐家阿姨在门口站成一堵墙,揪住挨着缝隙往里窜的夏曲严肃认真的说。夏曲伸长脖子使劲往里看:徐衍坐在小小的写字桌旁,挺直着背,侧着头,认认真真地写字。于是夏曲再想和徐衍一块玩时,总要经过阿姨的同意,像恩赐一样,施舍的时间,夏曲不会感激涕零,她不再守着徐家大门一日日,盼着徐衍出来,她,安静起来。那年的夏天的尾巴上带了点寂寞,夏曲孤单的影子在徐衍门口一闪而过,徐衍看见一悄儿单薄的小纸片,蹭着风儿飞进来,打了个旋儿,又没了踪影。

夏天总是过了,夏曲在徐衍胸口咬了一颗带血的牙印,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夏曲很久后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多年后妈妈与阿姨谈天时阿姨笑着说“你家曲儿那会儿可悍了呢,这不都已经大姑娘了嘛,可见是时光催人老一点儿也不假啊”。夏曲在一旁听着却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咬男生的姑娘是自己,怎么可能,明明还记得徐衍小时候的模样,却怎么也找不到陪伴自己的那个小小徐衍,他像银河落雨,流星划过的时候带走了愿望,再没回来。后来的夏曲,拿着小人书看《西厢记》,张生走了的那天徐衍开始教她认字读诗,徐衍一板一眼的教,夏曲学着曲项向天歌,徐衍捂着肚子笑得起不来。他带着夏曲去爬山,山路蜿蜒,陡峭,黄土蔓延,旱得人嗓子眼里冒烟,夏曲吵着说口渴,徐衍七拐八拐,带着夏曲走到一座坟前,坟头荒草茂茂,石头舔过一样的干净。山上零零散散开着大碗花,徐衍拉着夏曲揪了几根,摆在石台上,说“这是我爷爷”,然后跪下,一起磕了三个头。夏曲站起来,不太高兴,说:“你爷爷为什么我要跪。”“他也是你爷爷”夏曲有点不明白,什么时候怎么就成一家人了。黄昏的天一会儿就暗了下来,夕阳留了一点点余光,山头一片泛着红,徐衍拖着夏曲一步一步地走,身后有淡淡的薄影,一摇就碎。

夏曲终于上了小学,徐衍戴着红领巾四处招摇,新发的书包上了书皮,夏曲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上名字,徐衍看了,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下课的时候,夏曲站在门口,大班的孩子玩过家家,高个的男孩拉着女孩的手,一步一步走过砖圈起的小道,在围成小方块的空地里,学生们欢呼着撒花,男孩拉着女孩鞠躬。夏曲跑过去,拉起徐衍的手,说:“我们也一起去玩吧。”徐衍摸摸夏曲的头,说:“蛐蛐别闹,快上课了。”因为这句话,夏曲一个礼拜没和徐衍说话,徐衍一样每天早早的敲夏曲家的门,和夏曲一块儿去学校,只是,什么时候起,徐衍不再拉着夏曲的手。这个夏天走得有点快,徐衍又送来一筐黄枣,有点甜,不那么涩,但是没了那个味儿,夏曲便不太想吃。枣子被她丢在台角,盖了一块布毯,秋天凛瑟着寒风,枯叶打着旋儿吹开布毯的时候,夏曲发现枣儿长满了皱纹,黑红黑红,捻起一个,尝了一口,揉干的甜,有点蜜的腻,舌尖散开的馀味泛着酒酿的香,回味无穷。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枣子,夏曲有点喜欢这个味道。

时间一转眼,夏曲上了六年级,开学第一天,早早起来,站在门口等徐衍,等着不来,等着还不来,夏曲有点急,小小的电子表上秒数一点一点垒高,塌下,又垒高,反复如此,徐衍却始终不见踪影。夏曲背着包,晃着马尾,一步作三步跑向学校,被罚站在门口的时候,终于记起徐衍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他要上初中了,中学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不能再陪她。以后的夏曲,上学要一个人,放学也一个人,一个人穿过长长的路埂,一个人摸着背影看迈在一步的脚。夏曲眼有点酸,憋着没流眼泪,挪步的时候,地上洇开一瓣水仙花的残迹,影影绰绰,风一吹就干了。这一天的夏曲,无精打采,恹恹的,像生了病没吃饭的猫,心气儿抽没了一样,因为有人,把她的蛐蛐偷走了,不再聒噪,却寂静的难受。快要放学的时候,夏曲眼巴巴的瞅着门口,同学一个一个冲出教室,空荡荡的教室回应起脑海的声音“蛐蛐,蛐蛐”,夏曲蓦地一转头,什么也没有。天有点暗,黄昏的云彩挂在树梢上吹走了太阳,夏曲一抹脸,天突然下起了雨。那个夏天,徐衍慢慢走出夏曲的视线,一点一点,留下一个寡淡的影子,夏曲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她弄丢了自己的蛐蛐。

时光一回头,夏曲栽在初一的尾巴上,夏天不紧不慢黏着夏曲,劳动节的前一天,学校举办联欢会,徐衍的节目入选,夏曲兴冲冲拉着闺蜜占了个最好的位子,然而整场表演,夏曲只记住了一个节目,徐衍拿着话筒,唱《会有天使替我来爱你》,歌调清扬,缠绵悱恻,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声音浮了一层金,遥远而渺茫,有回声一层一层波过来,荡开一个模糊的影子,透过薄黄的雾,看不清面孔。夏曲不太认识这个徐衍,因为他不会再舀一个冰激凌,擦着夏曲蘸上巧克力的嘴角,他看不见台下那个小小姑娘看他表演时那双晶亮的眼睛。夏曲急急去后台找他,他们擦身而过,夏曲张着嘴,忘了呼喊,后来的日子,他们越错越远,徐衍在夏曲不知道的时间里,长成了挺拔少年,白衬衫的一角随风飘扬,自行车的后座上,多了一个眼睛大大的姑娘。风吹来银铃般的笑声,夏曲看见徐衍抱着花在后台和女孩拥抱,夏曲站在后面,找不到那个喊他“蛐蛐”的小小徐衍。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一颗心,可是越过千山万水,依然摸不着彼此的衣角,走了,就是走了。夏曲从来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把问题留给时间,因为从前一起的时光,真的很快乐。

那年的雨季走失了龙王,大旱,庄稼聋拉着脑袋,气息奄奄,夏曲中考失利,缩在房间里三天没出。这个夏天的开始泛着死气,灰溜溜的老鼠到处乱窜,野猫锋利着爪子在太阳下打盹,风吹过的空气纹丝不动,徐衍接到了分班到重点班的通知。这似乎是命运错开的又一个节点,徐衍削着苹果皮坐在床边安慰夏曲,夏曲蒙着被子,周围的苍蝇还是不依不挠。她其实想告诉徐衍,她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这些,可是她开不了口,她不再撒着娇喊徐衍,他们之间的对话,比陌生人还冰。徐衍总是问:“蛐蛐你怎么了。”夏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她和徐衍,至此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交点,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俯仰的角度,一年的时间夏曲追不上,两年的时间,他们踩着跷跷板永远不在一个平衡线。距离的绝望,让夏曲越来越排斥和徐衍一起的感觉,她觉得徐衍无非是站在一个高她一级的角度在向她炫耀,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卑弱来衬托徐衍的出色,这比当众打了一耳光还让人受不了,至少后者是光明正大的嘲笑。徐衍很无力,他不想看夏曲再颓废下去,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在夏曲看来,他说什么都是错的。夏曲和徐衍,站在天平的两端,抗拒和自相情愿,伪装和自以为是,天平卡在那儿,不偏不倚,于是他们觉得,自己都是对的,寸步不让,越来越远。

夏曲最终还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夏天的暑气开始一点一点消退,小道上打着卷儿的叶子,不再蚕一样往里面裹。夏曲路过操场,捡到一顶风带走的帽子,墨蓝色,帽际有一圈歪歪扭扭的汗印。夏曲正有点不知所措,有人喊“夏曲,这里”,很耳熟,夏曲不想转身,她把帽子放在篮球架座上,没回头就走了。夏曲不知道,徐衍暗下来的眼神,发尖上的汗珠透着灰,太阳蒙上了脸,篮球飞过来孤零零的站在一边。徐衍在宿舍楼下拦住夏曲,说:“夏曲,我们谈谈。”夏曲一抬眼,轻描淡写:“你不是高三了吗,难道不想考大学?”徐衍有一瞬间的错愕,说:“但这并不冲突,我们谈谈。”“没什么好谈的,能改变什么”“至少,你不会对我这么冷淡”“所以只是为了你”徐衍无言,他不明白明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为什么比陌生人还不如。夏曲和徐衍的关系,在那个夏天彻底破成一个无法修复的漏洞,越补越破,越破就越想补。徐衍平均每天出现在夏曲眼前一次,或者课间操,或者中午吃饭,再或者课外活动,总有像牙膏一样挤出来的时间,徐衍站在夏曲教室门口,拿一根七彩棒棒糖,遥首企盼。夏曲从来都不搭理,告诉同学“夏曲不在”,然后坐着,安安静静的看书,她在《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中,开辟了另一个世界,文字成了她最好的倾诉对象,她觉得,她不再需要徐衍。徐衍终于没能坚持,高三的课业太紧了,一点点的放松,是一落千丈的惩罚,他不敢再掉以轻心。他和夏曲的关系,不了了之,淡成一汪白开水,剩了几分清澈,苍白无味。夏曲和徐衍不知道,命运也会不了了之,如果没有争取。

2019年的夏天,夏曲收到徐衍的结婚请柬,大红的喜庆,烫金得刺眼,夏曲盯着请柬,泪眼朦胧里恍惚看见,徐衍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她在候车室里隔着玻璃,看徐衍焦急的东张西望,手机短信编辑中,文字一点点的消失,最后的一句“徐衍,为什么总在夏天丢掉我”慢慢吞掉了尾巴,好像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泪落成了滂沱大雨,却一点也不见徐衍的影子,夏曲才开始知道,徐衍再也不会原地等着她,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蒿子上有刺,不要去摘那朵美丽的花,只有蝴蝶的标本,再不会飞离你。夏曲捏着请柬,洇湿了一团深红,一滴一滴的泪珠儿,断了线,叮叮咚咚,玉盘上的声音,奏了一曲呜咽的调。夏曲慢慢的睡着了。

时光倒回2016年的夏天,夏曲做了一个梦,梦里,徐衍穿着新郎礼服,挽着新娘,一步一步走来,新娘的脸模模糊糊,离得近了,夏曲的脸上,溢满幸福的微笑,清凌凌一声“我愿意”,戒指缓缓升上手指,一生一世,夏曲和徐衍,拥抱着吻。忽而镜头再转,夏曲坐在在宾客席里,欢呼着鼓掌,眼底一丝惆怅的释然。看吧,夏天,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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