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来催宋玉进殿,宋玉握住了右手上的青玉双鱼佩,轻轻放进前胸衣襟,然后郑重起身理容,将左手的白玉螭佩于腰间,大步出门走向楚王宫。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场系于唇舌间的战争,对方早已布好尖牙利爪等他自己伸脖子,而“王”——另一个“王”,比白玉螭曾经的主人更加荒谬昏聩——则乐于观看自己宠物间的撕咬。还是风吹落叶的时节,宋玉独自走在上殿的路上,前面已没了老师高大的背影,他不禁想:如果是老师,会怎么做呢?
“呦,这不是文藻侍宋大人嘛,几天没见愈发俊美了。”
大殿的台阶上已有官员在等待着,说话的是为首的矮个子,一张枭鸱似得脸,声音尖利,过于肥大的黑袍拖在地上。
“登徒大夫,您过奖了。”宋玉依制行礼,面色毫无波澜。
十几年前老师被放逐,他以为他的天崩塌了,其实并没有。两年前传来老师投江殉国的消息,他几度昏死,不吃不喝等待生命终结,可最后还是挺了过来。如今,他已不是那个不敢直视强大对手的少年,老师给了他一片鳞甲,他让其生长出一身铠甲。
登徒子怪笑道:“我这人最爱说实话,子渊你的美貌可是举国上下皆知的,文采又好,像你这等神仙人物,天然就应该被供养在兰台吟诗作赋,让大王和夫人们高兴嘛呵呵。”
宋玉不卑不亢:“彼此彼此,登徒大夫,咱们都是楚国的臣子,辅佐大王尽忠尽力,殊途同归。”
登徒子脸色倏地变了:“哼,你一个弄臣,玩玩文字供人开心,还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宋玉淡淡一笑:“我是什么东西当然得大王说了算。”
登徒子一时语塞,宋玉礼让先行:“该上殿了,登徒大夫,您先请。”
“看你一会儿还怎么诡辩!”登徒子拂袖而上,俨然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鸹。
宋玉胸中窜起一团火焰,十几年来他坚守老师的嘱托,抓住一切机会向顷襄王进献治国方略,可悲可叹这位“王”比他父亲楚怀王更加昏聩,面对强秦进犯每次只能靠娶一位秦国公主,并撒出巨量金钱换取暂时的平安。不过这位“王”在换来的短暂安宁中并不试图恢复国力积聚力量,而是加紧纵乐,仿佛多吃一天就多赚一天。他那客死秦国的父亲至少还徒有其表,不谈国事的时候风度翩翩尽显王霸之气,宋玉当年十七岁第一次觐见楚怀王时就是被这股虚假的气势震慑住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愚蠢好色,但皮囊粗糙贪食肥腻,更添几分可笑。
宋玉想如果是老师,恐怕面对这样的“王”也绝不允许心里出现“愚蠢”、“昏庸”等字眼。老师本就出身王族,秉浩然之气,心中没有一丝龃龉,所以失望至极时只能毁灭自己。可他宋玉出身微寒,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拜老师所赐,纵然老师投江前的所思所想不得而知,但他猜想老师一定希望他活下去并全力辅佐劝谏顷襄王。
大殿里一片歌舞升平,居中高坐的那位正抓着炖烂的牛腱大嚼,浓白的汤汁挂在胡子上。登徒子等人和宋玉先后上前参拜顷襄王,登徒子等被分别赐座,只有宋玉拜完无人理会。大殿突然安静下来。顷襄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舞姬乐师都退了下去,只剩宋玉尴尬地站着。
关于马上要来的暴风骤雨,宋玉上午已收到朋友景差冒死派人送的信,信中称大夫登徒子向顷襄王进了谗言,说宋玉容貌俊美生性好色,整日在兰台吟诗作赋恐怕迟早祸乱后宫。登徒子这家伙不但是小人,而且是个聪明的小人,他真正的目的是扳倒景差。景差出身三姓贵族,虽然随着屈原的陨落这些贵族也日薄西山,但毕竟是瘦死的骆驼,登徒子绝不敢直接和景差叫板。况且登徒子看准了顷襄王的愚蠢,若拿政治理念说事无疑是对牛弹琴,但用祸乱后宫淫乱好色这些下三路的由头挑拨,那几乎是一击必中。出身低微长相俊美,又是景差引荐给顷襄王的宋玉,是登徒子发动攻击的不二人选。
凝固的寂静中,顷襄王看着宋玉,但视线并不在他的脸上,而是盯着腰间挂着的那枚白玉螭。先王当年的一时兴起,让宋玉得到了这个本该由公卿贵族佩戴的宝贝。就在同样的大殿同样的位置上,先王当着所有人的面令他每日佩戴,时时彰显王的恩宠。君王无戏言,这枚白玉螭从此成了个沉重的枷锁,带上它要承受来自多方的嫉恨和恶意,但摘掉它会立刻有人以违背君王旨意的罪名要他性命。宋玉强烈预感今天他们不但要致他死地,还要连白玉螭这笔账一起清算。
登徒子轻声咳嗽一下,顷襄王才回过神来。
“子渊啊,你入兰台做文藻侍已有多少年了?”
“回大王,已有十载。”
“哦?这么久了啊,那你岂不是三十有余了?你这张脸怎么还是那么俊俏,跟寡人初见你时一点都没有变嘛。不过听闻你竟还未成家,如此不成体统,是有何难言之隐吗?”
“蒙大王眷顾,微臣宋玉出身低微,一路走来能有今天的位置,全因先王和大王的仁慈。微臣诚惶诚恐,坚守着尽力报效国家、报答先王和大王的初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儿女情长这些俗事,微臣无暇也不屑顾及。”
顷襄王讪笑两声,准备好的发难竟忘得一干二净。登徒子在一侧频频递眼色。
“啊对了,最近有些关于你不太好的传言,都传到寡人的耳朵里了,你今天就当众解释解释吧。”
宋玉真诚而懵懂:“竟有这事?恕微臣愚钝,还请大王明示。”
顷襄王清了清嗓子:“都说你姿容俊逸,体貌闲……闲什么来着?言辞微妙,口才雄……额,后面怎么说的?登徒大夫?登徒大夫还是你来说。”
登徒子猝不及防涨红了脸,只得下座叩拜了顷襄王,迅速调整仪态面对宋玉,到底是块老姜。
“宋大人,都说你体貌闲丽,巧舌如簧,这样的人一定生性好色为人风流,你到现在竟还未娶个一妻半妾的,恐怕内情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吧?你整日里在兰台鼓弄些莺歌艳调,路过后宫也毫不避嫌,不知安得什么居心?莫不是……莫不是已经,哎呀,弄出什么乱子了吧!”
“登徒大夫,您刚才说‘都说’,请问‘都说’是谁说?”
“哼,休狡辩,无风不起浪,如果完全没事何来这种传言?”
一切就绪,完全按着预判发展,宋玉深深吸口气,张开了他的网。宋玉完全不看登徒子,对着顷襄王一拜:“好,那微臣宋玉今天就好好向大王解释清楚。首先,姿容体貌乃父母所生,父母又是秉天时而受孕,所以这都是上天所赐,并不是我个人能够决定的。”宋玉眼前浮现出父母临终前蜡黄扭曲的脸,鼻子有些发酸。
“文章辞赋是在老师悉心教导下学习而来的,善于言辞辩说是老师天天陪我苦练而成。大王有所不知,微臣年幼时家贫体弱,常遭大孩子欺负,遂变得胆小口吃。承蒙老师不弃,鼓励我要心存大志将来为国效力,可当面对大王和同僚时,言辞拙简畏缩结巴,那可是大不敬的。因此老师要我每天大声诵读经集并挑选论题与我论辩,每思及此,都痛不能报答老师恩情啊。”
宋玉又看到了老师的眼睛,一股煦阳般的暖流注入他的身体。一番娓娓道来,配上哽咽拭泪,大殿上开始有人发出同情的附和声。宋玉见好就收,话锋一转:“大王,至于说我贪爱女色,简直是无稽之谈,微臣活到现在也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一丝邪念!”
顷襄王收敛神色,厉声道:“你说你不贪爱女色,有确凿的证据吗?你今天能讲出个道理来便留下,讲不出道理来就拖出去!”
宋玉面色愈发沉着,眼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杀气:“大王,及在座的贵宾和同僚,众所周知天下美女没有哪里比得上我们楚国。”
大家都深以为然,宋玉用余光瞥了眼右侧贵宾席上的秦国章华大夫,此人从刚刚登徒子和宋玉一番言论时就稍稍显露了一点对宋玉的欣赏,宋玉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楚国的美丽女子,又以郢都南郊那一带最为著名。”
顷襄王点头赞同,因为他新近宠爱的班夫人和灵姬都是那里的人。
“而要说那一带的美丽女子中,最美的还要数我家东边邻居之女。”
平稳坚实的声音之下,宋玉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趴在墙上那张明媚的脸还在对他笑着,过去了十几年还是那么鲜活。彼时宋玉刚被屈原引荐给怀王,美好前程从门缝里向他招手。一天他在后院洒扫时,东边的矮墙上“噗嗤”一声笑把他着实吓得不轻,墙上伸着颗小脑袋,似是凝取了天地日月河湖花树的精华,不过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她说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在聆听这边诵诗的声音,就想看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样子;她说她搬了两块石头垒起来才够着墙头;她说没想到他长得这样好看,但撅着屁股拔草的样子实在滑稽;她还说她叫小玉,他终于回应道应该叫“墙头玉”。每天傍晚的诵读一结束,墙上的脑袋很快就会冒出来,一直都是她在说,他偶尔回应。面对这张精灵的小脸,他又被打回原形,所有训练出来的口才都失了效,但写文章时又忽觉经脉打通,花草盛衰星辰流转都找到了适恰的表达。
“哦?敢称最美,你且详细说与寡人。”顷襄王来了兴致。
宋玉娓娓道来:“东邻这位姑娘,若论身姿,增一分则太高,减一分则太矮;若论肤色,涂粉则嫌太白,施胭脂则嫌太赤,那真是生得恰到好处啊。”
宋玉永远记得那一天,诵读完很久了还没见墙头有动静,他的心开始发慌。晚霞将要褪尽时,那张熟悉的脸终于出现了,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玉笄,他被这略带陌生感的美丽惊到无法言语。还是她先开口,脸和晚霞辉映一色。她说她长大了,现在只搬一块石头就能够着墙;她说父亲准备给她许嫁了。他像被掐住了喉咙,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然后余晖和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她那眉毛有如翠鸟的羽毛,肌肤像白雪一样晶莹,腰身纤细如裹上素帛,牙齿像一排细小光洁的贝壳。嫣然一笑,阳城的男子全都失了魂魄,下蔡的男子全都为之倾倒。”
一气呵成,宋玉有种把五脏六腑都剖开的畅快淋漓,终于可以大声彻底绝对地说出她有多美。大殿上已是一片惊呼赞叹之声,所有人似乎都真切地看到这位绝世美人。再没有人有一丝质疑,因为诉说者是如此真诚。自从那天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直到隔壁吹吹打打送女出嫁,他都没敢出去看看她的背影。
“墙头玉”就这样消散了,却又在十几年后,在性命攸关的大殿上浮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利用她保全性命。宋玉垂下左手,让宽大的袖子笼盖住发狠攥起的拳头,心中一边默念“对不起”,一边将压在灵魂最深处的阴暗释放出来。
“可是大王,微臣对天发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间尤物,趴在墙头窥视了我整整三年,我都不搭理她,直到她等不及嫁了人,我都没正眼瞧过她!大王明鉴,微臣这样能算好色吗?”
“这……”
宋玉不给顷襄王犹豫的机会,报复的怒火化身毒蛇直咬出去。
“可是大王,登徒大夫就不是这样。我们都知道登徒大夫的夫人奇丑无比,整日蓬头垢面,耳朵畸形挛缩着,嘴唇像驴子一样外翻而牙齿黑黄,参差不齐。”
登徒子气得翻白眼,几次欲插话进来,可宋玉一声高过一声,复仇的毒液喷洒得慷慨激昂。
“还有那个身材,大王您知道吗?弯腰驼背,走路一瘸一拐,浑身长满了疥疮。可是就这样一个丑陋的妇女,我们的登徒大人还是按捺不住男女之情的欲望,时常行欢并使之生了五个孩子!大王明鉴啊,到底谁才是好色之徒?”
宋玉一鼓作气反攻完毕,立即下跪做匍匐状。登徒子刚要开口反驳,宋玉以头抢地再次高呼:“大王明鉴啊!”
“大王,能否容臣说上两句?”秦国使臣章华大夫温和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响起。得到顷襄王同意后,章华大夫的声音像棉絮一样慢慢铺展开:“刚刚听到宋大人如此宣扬他的邻居美人,极尽溢美之词,而美色的确能使人乱性产生邪念。臣自认为自己老实守德,但还是远不如宋大人啊……”
宋玉保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让头埋在双臂间,脸完全对着地面。既是胜利后的颓然疲惫,也是彻底失败的无言以对,他感到一阵阵反胃,只能空虚地干呕。他的窘迫羞愧更甚于此刻完败的登徒子,他只是变身成为和敌人一样的人,使用的手法更卑鄙而已。这样取得的胜利就像一块甩在皮肤上洗不掉的污迹,会越扩越大将他吞噬。
章华大夫还在喋喋不休地做着缓冲和善后,宋玉竟有了一丝释然:埋藏心底多年的最纯真的感情,为了斗败登徒子都能拿出来践踏,恰恰说明了他根本配不上“墙头玉”,不但配不上,简直就是对这姑娘的玷污。想到这里宋玉反倒舒了口气,“叮咚”一声轻微的脆响,那枚青玉双鱼从胸前滑落到地上。周围陷入虚空,以至于他根本没听到顷襄王那句:“宋玉,寡人错怪你了,你可以留下来。”。宋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两年来,老师从没有来过他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