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巷口时,总有人说起老陈。说他棉袄里裹着的退烧药,说他砌在桥墩里的汗,说他临终前攥着的那张泛黄报纸——标题上“救世主”三个字,被岁月浸得发皱,却比巷口的青石板更耐踩。

二〇〇三年的春寒里,这三个字是张婶磕在青石板上的响头。她儿子烧得抽搐,卫生院的药架早空了,老陈揣着从邻县换来的二十盒药,裤脚还沾着泥,就把药往她怀里塞。“您是救世主啊!”哭声撞在砖墙上,碎成满地颤音。老陈只搓着手笑,冻裂的指尖渗着血:“啥救世主,就是见不得娃遭罪。”那时他跑供销,货车后备箱总塞着旁人的急——王大爷的降压药裹在棉絮里,李嫂女儿的奶粉揣在胸口,连防疫用的消毒水,都要绕三道封锁线,轮胎扎破了就推着走,膝盖在雪地里跪出紫印,只为求值守人开条缝。有人说他傻,跑一趟亏一趟,他蹲在煤堆上抽烟,烟圈飘进雾里:“街坊的难,看着就坐不住。”
后来这三个字,砌进了镇东头的桥里。那年冬天冰河裂了缝,有娃差点滑进去,老陈揣着攒了三年的积蓄找工程队。开工那天,村民们提着鸡蛋来,说他救了全村的娃。他蹲在桥墩下抹灰浆,灰渍糊了满脸:“别叫这,我就是怕娃们走冰河冷。”桥通车时记者来拍他,他躲进柴房,最后登在报纸上的,只有个扛水泥袋的背影。他把报纸叠成方块,压在儿子奖状底下,像是藏起一块烫手的炭——怕烫着别人,也怕烫着自己。
再后来,这三个字成了妻子坐在门槛上的泪。儿子考上省城大学,取学费时卡上少了一半,老陈才想起上个月邻村洪水,他把攒的学费偷偷捐了。“你当救世主,娃的学费咋办?”哭声砸在地上,他蹲在台阶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最后去工地扛钢筋,手掌磨出血泡,血痂粘在钢筋上,像给“救世主”三个字添了道疤。儿子毕业典礼那天,他穿了件新衬衫,儿子挽着他的胳膊说要像他一样,他眼眶红了,却骂:“傻小子,先顾好自己。”
去年冬天老陈走了,肺癌晚期。病房里挤满了人,张婶熬的鸡汤还冒着热气,有人哭着喊“救世主”,他枯瘦的手攥着来人的手:“别等我,你们好好的,比啥都强。”弥留时儿子趴在他耳边说:“爸,您不是救世主,是我的英雄。”他眨了眨眼,像是看见那年春天的雾,又看见桥边的路灯——雪落在灯上,化得软软的,像他棉袄里裹着的药香。
如今桥头上刻了“救世主桥”,雪落上去,化了又积,积了又化。有人问起老陈,儿子总说:“我爸没救过世界,就救过几个街坊,几个娃,还有我。”可晨雾里,总有人指着桥影说:“那是救世主修的桥。”雾漫过石碑,“救世主”三个字浸在水汽里,像泪,又像那年春天,老陈指尖的温度——不烫,却暖得能焐热整个人间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