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文
2015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外界的事不必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也不少。先是母亲手术,接着是我中招。平生第一次输液,第一次住院,第一次上手术台。既然是治疗,难免恶心难受身体不适,可奇怪的是,整个过程情绪稳定,一点儿也不担心紧张。甚至偶尔地,我还对医院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我想,除了西门媚的悉心照料,以及我早年的医学基础,可能还跟我这几年以“身体”为主题的阅读和写作有关。
有一本书,名为《错位:为什么我们的身体不再适应当今的世界》(彼得·格鲁克曼、马克·汉森、温斯顿勋爵著),内容很有意思。作者认为,进化造就的人类身体与人造环境之间的矛盾正在变得更加尖锐。例如我们的长寿,就是一桩不符合进化理论的怪事。生命的原始目的在于繁衍,故而身体只需承担起生殖养育的功能即可。可是现在,人类的身体却要“超期服役”数十载,怎么可能不出毛病?我大概从中记取了些许聊以自慰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在给《最好的告别》(阿图•葛文德著)一书写书评的时候再次探讨了一番。正如蒙田所说,在漫长的人类史上,“死于老年是少见、异常、奇异的死法,远不如其他死法来得自然——这是最不可能、最极端的一种死法。”工业化以来,与长寿相伴的疾病必然改变我们对所谓人生的看法。
住院期间没法看大部头,枕边放了一本许倬云先生的小册子《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随便翻翻。过去不知怎么回事,许先生的书我老是喜欢不起来。直到读了《万古江河》,我才明白为什么。一个历史学家试图用一个理论框住数千年的历史,难免有削足适履的嫌疑,这本演讲集也是如此。虽说是讲华夏诸族与蛮夷戎狄的交融嬗变,却遗漏了西南巴蜀一大块,看得我颇为不满。
可是,同样用理论框事实,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却让我读得很畅快,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想了想,大致因为几点。一是叙述的时间跨度:在更长的时间段里,标志性的事实更容易辨认或找出;二是事实本身的可验证程度:赫拉利掌握的事实远比许倬云面对的要坚实得多;三是自己的立场:如何平衡真相与情怀,老实讲,历史学家容易滑步;还有一点,作者也不讳言,他受益于贾雷德·戴蒙德的研究思路。相信读过《枪炮、病菌与钢铁》的读者会对《人类简史》的理论架构很熟悉。
很大程度上,《重返人类演化现场》就是一本寻找坚实事实的著作。在这本书里,科普作家奇普·沃尔特试图标志出人类演化进程中的几个关键事实。譬如直立行走与大拇趾的关系,咽喉部的结构变化与语言之间的关系等等。虽说这几个事实并不新鲜,但值得如此细细分析。然而我更喜欢古人类学家理查德·利基的演讲集《人类的起源》,虽然他的有些结论目前看来有点儿陈旧。更陈旧的是弗朗斯•德瓦尔的《共情时代》。他透过灵长类的研究看人类,所得的结论有如重新发明了车轮。
未来学家雷·库兹韦尔推荐了《重返人类演化现场》,恰好今年我也读了《灵魂机器的时代》。库兹韦尔的这本书最早出版于上世纪90年代,之后一再推出,不仅经久不衰,更有越来越受人关注的趋势。说明人工智能这个概念已经不再是一个笼罩着玫瑰色的幻梦,而越来越具有现实的意义。
对人工智能的兴趣,是“身体”话题的自然延伸。所以我觉得认知神经科学家约翰•S.艾伦在《肠子,脑子,厨子》里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视角:我们的身体在演化进程中曾经做出的取舍,放在不久的将来,还有改进或重新配置的可能吗?
这个问题,我在自己的随笔集《人的展开》里也有涉及。2015年的年初,我的这本小书由花城出版社推出。本书的内容,有一大半与“身体”有关。更确切地说,和大脑有关。过去好几年,我花了不少精力去考察各种人类观念。后来我发现,如果自己对观念生产的场所不做一番了解,恐怕会谬误百出。这个场所既不是恒定不变的,也不是简单透明的。甚至可以说,它相当晦暗复杂。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路,我在《人的展开》里写下了不少关于意识、心理和行为的思考笔记。虽然烧脑,回想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前不久,梁小民先生在《上海书评》里就这本书表扬了我,很高兴。
20世纪下半叶迄今,认知神经科学从无到有发展迅猛。读者可以通过《21世纪的心理科学与脑科学》(罗伯特·索拉索编)一书,看到这一学科的阶段成果,还能从中看到学科的未来方向。因为写作此书的每一位学者都是这个学科的领军人物,他们的见解极具前瞻性与启发性。
每当我目睹自然科学的进步,就会灰心于人文学科的保守和滞后——尽管这二者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就拿《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来做例子吧。在这本书里,大卫·勒布雷东谈论的“身体”不能说没有意义。经由他的讨论,身体的概念并未变得更清晰,反而在含混的术语中变得更加碎片。古怪的是,这种神神叨叨令人烦扰的文风在《论家用电器》(汪民安著)得以发扬光大,彻底地极端化了。关于它,我已在《上海书评》上吐了槽,不再赘述。
当然,我可能有些苛求。身体本来就是生理、心理与社会的复杂体,贪大求全必然出问题。很多时候,不同侧面的刻写比貌似宏阔完整的概括更可信。例如名为《身体》的剑桥主题讲座,八位研究身体的学者,就胚胎发育、基因计划、繁殖伦理、身体政治以及裸体艺术等所做的演讲,我就觉得有些意思。另外,罗威廉在《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中对身体暴力的历史考察,也很有意思。
既是物理学家又是小说家的C.P.斯诺曾经感叹,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割裂给人类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我比较赞同他的想法。那么,这割裂的二者如何黏合在一起,甚至生发出有机的东西?我觉得,对人类身体的认识,尤其是认知神经科学,能够成为强力的黏合剂。理查德·戴维森等的《大脑的情绪生活》,以及乔纳森•海特的《正义之心》算是比较成功的尝试。
或许有人会说,《大脑的情绪生活》谈的是情绪,《正义之心》论的是道德心理,跟认知有多大的关系?那么我得说,这样的见解落伍了。现在的认知科学,不再仅仅局限于研究信息在大脑中的加工机制。或者说,所谓信息的概念,已经不再仅限于输出输入、表征、推理、计算等等这一类“干硬”的描述,而涵盖了感觉、情绪、体验等“湿润”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有可能就是上述“黏合剂”的有效成分。
与之相关的,2015年我还读过迈克尔·托马塞洛的《人类认知的文化起源》和顾凡及的《脑海探险》。不过,我从这两本书里收获的东西不多。前者充满了太多的假说,后者则只是对认知科学的泛泛概括。同样的,罗伊·波特的《疯狂简史》也是如此,论述过于简要,让人很不过瘾。反倒是《对伪心理学说不》(基思•斯坦诺维奇著)这本科普书值得一读再读。抛开不伦不类的中文书名(原书名为“How to Think Straight about Psychology”),你会发现这本看似通俗的读物,完全可以当成所有科学研究者的行为守则,不仅要牢记,而且要践行。
斯坦诺维奇的这本书谈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概念的可操作性。我认为,如果一门学问的抽象概念都能够转换成可观察、可测量、可操作的定义或特征,那么这门学问就可以视为科学。从这个角度看《社会学方法与定量研究》,作者谢宇的工作很有价值。记得有一次冉云飞兄对我说,他的女儿很佩服谢宇的学问。
《中产中国》是李成主编的一本社会学文集,有几篇文章也是基于可操作性而得出的成果。梁雪的《颐和园测绘笔记》则过于平淡,我在《新京报》上评过。
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认为可操作性是判断所有知识的惟一标准。有时候,它甚至一点儿都不重要。阿尔伯特·赫希曼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经济学者,他的著作从来没有公式,也没有数字,但却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性。再版的《退出、呼吁与忠诚》举重若轻,不拘一格,乃赫希曼的名篇。
比较而言,阿莱克斯·彭特兰的《智慧社会:大数据与社会物理学》有不少数字和公式,却给我金玉其外的感觉,远不如我2014年读到的《预知社会》(菲利普·鲍尔著)。
在可操作性方面,斯蒂芬·平克也拿捏得很好。今年国内一口气推出了他的好几个大部头。《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我写过长书评,《语言本能》、《思想本质》都是好书。《语言本能》曾被评为20世纪100部最佳科学书籍之一,堪称平克的代表作。《思想本质》我刚读了开头,明年继续。
新晋诺奖得主安格斯·迪顿在《逃离不平等》中探讨的,同样关系到可操作性的问题。在他看来,人们追求的平等,其中一些目标根本没有操作性,还有一些消除不平等的方法简直就是帮倒忙。反过来,要让目标和方法都有效,就得调整我们看待平等与不平等的眼光。面对这些问题,迪顿体现了一个学者最宝贵的品质:直言不讳。
很大程度上,在《记忆的政治》里,周海燕也体现了一个学者的坦诚。红色延安的集体记忆是如何构建出来的?好奇心强的我找来一读,不出所料,但细节丰富。
与平克同属认知科学领域的心理学家达契尔·克特纳在中国貌似没什么名气,翻译过来的书就只有一本《生而向善》。虽说写得一般,还是有不少干货。今年奥斯卡动画片奖最有力的竞争者《头脑特工队》,克特纳做了科学顾问。
在我的阅读里,社会学大师诺贝特·埃利亚斯一直占据比较重要的位置,很希望他的著作更多地译介到国内。《个体的社会》的内容分为三编,文字多有重复,甚而啰嗦,但是我觉得还是不错。
说到文字,不得不提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包括《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和《文学江湖》。尤其是《关山夺路》,大概写于王鼎钧笔力最健之时,行文犹如老吏断狱,极尽简洁与狠准,且具有中文写作罕有的思想深度。
钟鸣的诗歌与王鼎钧的散文一样风格独特。他的诗选《垓下诵史》上下纵横,绵密奇诡,能够将人引入奇妙之境。书中最后一首诗是题献给西门媚和我的,标题是《欢迎来到庞奇》。
好几位朋友在今年出了新书。譬如戴新伟的《许多张脸,许多种情绪》、张明扬的《此史有关风月》、绿茶的《在书中小站片刻》等等。读朋友的书,让我感觉安心,嗯,似乎什么都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