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南京江宁的龙都,有一道土菜叫“斩肉”。
“斩”在龙都的土话里不读第三声,而是念第一声。
“斩”字从车从斤。古文释义中,车是一种刑罚,同“车裂”;斤表示刀斧,也是可用来杀人的工具,如“斩首”。单从字面上说,“斩”是有很浓的血腥味的。我的祖辈们显然不想让这个字和人的生死沾上边,改第三声念第一声,刻意淡化它的腾腾杀气和残酷无情。
有文记载,秦始皇灭楚,划楚地为四郡,改金陵邑为秣陵县,隶于鄣郡,县治古称“抹陵关”。龙都位于关东,宋朝因境内多泉井,称“泉水乡”,后又传九龙聚首,清始称龙都。
龙都百姓有勤劳之誉,清同治撰有《上江两县志》,称“龙都之民善卖药”。宋朝起有官办、私营药房,历代承袭,有两江“药乡”之名。明李时珍著《本草纲目》,数次亲至,在山间陵谷采集到党参、何首乌和牛膝等名贵药材。
家乡的斩肉是用豆腐做的,所以我们也把它叫作“豆腐斩肉”。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提到了豆腐,并将其列入中药品种。在《谷部豆腐》篇中有载,“豆腐之法,始于前汉淮南王刘安”,又提及“主治:和脾胃、消胀满、下大肠浊气、清热散血”。或许可以这样理解,祖辈们本就懂医,从药圣那里了解到豆腐的药用价值,便扬长避短,创出了一道新的家乡土菜。
豆腐是一种神奇的食材。《舌尖上的中国》在讲述豆腐的故事时,用到的是“转化”一词——这是破茧成蝶般的过程。元代诗人郑允端所作“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荚鲜/磨砻流玉乳/蒸煮结清泉/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味之有余美/五食勿与传”,就是从原材料、制作过程等方面描述了豆腐的色香味俱佳。而宋朝理学大家朱熹赋诗:“种豆豆苒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南术/安坐获泉布”,则是借用对豆腐经济和社会价值的肯定,表达出对民生的关心,也是老百姓对过上安定美好日子的向往。
豆腐斩肉是用豆腐做的丸子,或者叫豆腐圆子。在中国八大菜系的淮扬菜中,有一道传统的名菜也用了“斩肉”这个名,叫葵花斩肉,就是扬州大名鼎鼎的“狮子头”。“狮子头”传始于隋朝。隋炀帝东巡,厨师以扬州的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为景,做成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和葵花斩肉四道菜。葵花斩肉就是后来的“狮子头”。
“狮子头”听上去仿若林中之王的呐喊,颇有俯视天下、笑傲江湖的强者之势,但说到底是个肉丸子,圆圆的、滑滑的,看上去并没有王者仰天嚎啸、力拔山河的霸气。
在以“烟花三月下扬州、樱笋时节走金陵”的婉约江南,厨师们创作出一道形圆油润、色味清美的肉丸子,却冠以“狮子头”这个威风凛凛的菜名,深究一番,或许是先人们想将自己的处世之道归藏于中国味道中的智慧吧!
最早的“狮子头”,是将猪肉以细切粗斩为丸,用荤素油煎至葵黄色,故有斩肉之实。后经不断创新,加入蟹黄或鸡肉等,以清蒸、红烧烹饪,成了一道特色名菜。
豆腐斩肉和狮子头的做法是一样的,但豆腐和肉末的搭配不同。豆腐斩肉以豆腐为主,肉末为辅,用蛋清搅拌,佐以调料,手揉捏成丸子状,然后起油锅炸至焦黄即可。刚出油锅的斩肉,外脆内嫩,豆腐的清芬和肉末的荤香扑鼻而至。趁热入口,外层脆皮的油泽和里面软嫩的碎末,在舌尖留下一击刺激的触感,再送入喉间,不禁咂咂而动。晾凉之后的豆腐斩肉会变软,易于保存。
在我的老家,斩肉最常见的烧法是和青菜放在一起烧。降霜之后的青菜会变甜,将青菜炒至半熟,放入斩肉再煮上几分钟,一道家常的青菜烧斩肉就成了餐桌上的美味。
清代诗人查慎行曾为豆腐赋诗,“须知澹泊生涯在/水乳交融味最长”,把对豆腐的诠释上升到了哲学的境界。而我的祖辈们则把一道豆腐斩肉端上春节合家团圆的餐桌上,用它的朴实和美味,为“家和万事兴”呈上一个实实在在的圆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