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续香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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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元婆死了,死了三天都无人知晓。

之所以断定她已死了三天,是因为邻家寡妇斯妹突然发现,她已经三天没露面了。往常她是喜欢早起的人,又爱干净,一早就把室内室外打扫一遍,桌椅板凳揩拭干净,吃过早餐,等到了八点时辰再去村后的日照庵参加念经会,作息很有规律的。斯妹当时起了疑心,便去找她的养女春兰,不巧春兰夫妇到镇上赶集去了,斯妹就去告诉当过村长的达昌叔,达昌叔跟着一起去敲门,没反应,门是反锁的,用的还是智能锁。这老太婆也真是穷讲究,全村除了几户老板家,她是唯一采用这种防盗器的。防什么,有什么东西可防的?就你个老太婆,既没金银首饰,又没几张现钞,还怕把人抢了去?达昌叔稍加思索,就从斯妹家楼上窗口攀爬过去,所幸那扇玻璃窗透明敞亮,朝里张一眼,说“还睡着哩。睡得很死。”斯妹一口否定:“哪有一睡睡三天的?肯定不对了!”无奈达昌叔是男人,不便进入女人卧室,只得折回,骑上摩托赶去10里外的集镇,找到春兰夫妇,匆匆回来,春兰从自家抽屉里翻出记着密码的簿子,按着数字,终于打开老妈的房门,到床头一摸,人早就硬了!春兰顿时放声大哭……

念经会的阿婆们听说了,无不感到诧异:“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谁也不去反省自己,居然一个会友缺课三日,大家全无觉察,毫无关爱之心。念经念经,都念哪去了!

达昌叔则另有一番感慨:时下村里的人丁越来越稀少,零零星星,孤孤单单,碰头交流信息的机会都少了。日常多数人家“铁将军关门”,崭新的洋房都空着,采元婆孤身独处,谁在意她的存在与否?若不是斯妹偶尔起念,说不定过十天半月就被老鼠啃光了。

春兰的老官吉兴是“上门女婿”,木匠,一年到头走村串户,早出晚归,只晓得赚钱,与村人缺少融合,平时与达昌叔也很少过嘴,这时,却不得不拉下脸来求助:老丈母突然病故,坟地都没择定。本房叔伯廖落无人,还请达昌叔念在曾经同道第的份上,出面帮忙。

帮忙,帮啥忙?无非是挖坟塘,垒石头砌墓,出工出力,白尽义务。主家分几包香烟而已,当事者付出的都是人情。达昌叔与采元公是同宗各房,采元公辈份高,辈份高意味着后人少,房头弱,甚至绝户,所以才有领养的女儿和“倒插门”的女婿,但凡有事,族人爱理不理,多半冷眼旁观。达昌叔当过村干部,为人仗义,这种滥糊好人只有他做,也只有他能叫得动人,他到本房门头招呼一声,大家都得卖他的面子。既然是吉兴登门恳求,达昌叔也没多话,便挑头叫齐了几个老对子,忙碌三天。事毕,又请老协会长招呼一群念经婆婆,一起把采元婆送上山,当晚放祠堂里办了丧家饭。场面不算隆重,也还看得过去。剩下一点工程尾巴,须待吉日,再把石板坟面竖上去。

事后,达昌叔心里亦犯嘀咕:春兰夫妇一心一意创人家,这没错,但对老人日常生活的关心毕竟不够。采元婆显然是心脏毛病,猝死,春兰作为养女,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应该。

前不久,春兰还来找过达昌叔,说母亲与女婿时常拌嘴,请达昌叔帮助调解调解。达昌叔问:为些什么拌嘴?春兰说:也没什么事,无非女婿嘴不甜,不会说好话,让老丈母觉得出力不讨好,看女婿不顺眼。达昌叔说:这有什么可调解的?老太婆嘴多,别理她就是了。但经不住春兰一再央求,看着春兰从小长大,于心不忍,便去找采元婆谈了谈。达昌叔问采元婆:女儿女婿有没有供你米粮和蔬菜?采元婆说,有的。达昌叔又问:那你是因为没钱用还是怎的?采元婆说:我自己的钱用不完。达昌叔说:既然如此,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还图什么?采元婆说:我把钱留给孙子。达昌叔问:孙子不是他生的?采元婆无话可对,想了想,叹口气,放下。

但没过几天,采元婆又私下找达昌叔商量:女婿一直犟着不肯改姓,还提出要孙子孙女随父姓。女儿春兰对此不甚上心,有可无不可。这事不解决,她心火不灭。当初,她为何收养女、招女婿,还不是为了延续采元公的香火?虽然采元公一去四五十年,毕竟,她现在的身份还是采元婆!

达昌叔听了,心里打个疙登,暗想:村之所以为村,就是因为有人;而人之所以存在,全靠血脉维系。如果一支支血脉都断了,村庄也将随之消失,粉碎!虽然他已不是村长,但有一种天生刻在骨髓里的责任,村庄在他眼里就是一棵树,他不能容忍这棵树因为虫蛀鼠啮而断了根系。后头的事看不到,但至少不能让这棵树在他手里变成枯枝断幹。他考虑着要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为年轻人立一道规矩,让采元公、采元婆的遗愿不致被辜负、被删改。


采元婆名雪梅,嫁给采元公时才十八岁,采元公比她大十五岁。

达昌叔那年才八岁,是看着采元婆从道第大门口走进来的——西射的阳光照着采元公那两间平房的板壁,板壁的裂缝中蹚过行人的影子。采元婆穿着一件红底黑花的夹袄,没有花轿,是从八里外的西岙村步行而来的。嫁妆就是两床棉被、一对樟木箱和一个梨木马桶。送亲的人正好凑满八人一桌。

采元公的父亲去世早,太婆当家。太婆好手段,在那个年头,钻天打洞,无中生有,竟然还整出两桌酒菜来。当然,除了一碗猪肉打底,其余都是“瓜菜代”,凑数。一桌本家叔伯,一桌女方来客。客人吃完就走了,一屋贺喜的村人还赖着不去,等着吃“团圆面”——吃了团圆面,新人方可进洞房哦。这可把太婆难倒了。于是,两相对峙,就是磨,磨时间。一直磨到子时,多数人耐不住,哈欠连连,终于打道回府,但还有几个提着精神,若无其事,一个是剃头佬来法,一个是奓痴兴雨,一副不见不散的神态。最后,太婆不得已,搂搂索索,拿出些细碎的挂面,放汤煮了,每人挟了两箸,总算打发完事。

达昌叔那时还小,太婆宠爱,让他钻马桶,说是钻了给他一个红鸡蛋。他果真钻了,得到奖赏的红鸡蛋,当下剥了壳,一口吞入肚里。后来知道,男孩钻马桶的意思,就是给新郎新娘求好运,让他们早生贵子。可是此说并不灵验,采元公婚后多年,一直没有生育,莫说生个胖儿子,想要个囡都没影。

采元婆愿意嫁给采元公,年龄相差那么大,一来是自己家穷,二来恐怕与采元公当时担任大队书记有关。当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由不得她自己。

采元公当书记,最大的收获就是娶上了一个标致的老婆。否则,像他这样的穷光蛋,怕是很少有女人愿意跟他的。

当然,采元公之所以能当上书记,首先也是因为他穷。他是贫农,土改后入的党,当时的党员很少,还没支部。上级看中他的另一条重要理由,是因为他老实,老实人听话,不会翘头翘脑。有一段时间,乡干部下村都吃“派饭”,通常会安排在他家,太婆的菜烧得好吃,待人又慷慨,不抠门,乡干部无不交口赞誉。而这份荣光,便迅速地把本道第的另三户中农族人贬下去了。他们以往可是不把采元公放在眼里的,自他当了书记,虽然没人主动吹拍他,甚至照样在背后嘀嘀咕咕,当面对他还是表示了有限的尊重,轻易不会拿话怼他。

平心而论,采元公当书记,没有捞到半点好处。那时当干部实在没啥好处可捞,村里穷得精打光,捞什么?何况他这种人,有好处放面前,也是不懂分辨的。村人甚至记不起来他是否真的当过书记。晚近撰写村史,将他当书记的一节,轻轻一笔掠过,似有若无。其实,采元公当书记的时段,正是闹饥荒的那几年。恰恰是那几年,让他成了上级政策的背锅侠。对门的老娈人“指着和尚骂贼秃”,好像没饭吃都是他的缘故。这让太婆难免心生不忿,几十年同道第的老姐妹一度伤了和气。

同道第的几户人家,当初合伙建房,共创基业,知根知底;后来有一户突然发迹了、冒尖了,难免会引起心理骚动,也是人之常情。当然,抬头不见低头见,待到局面有所转换,采元公也不当书记了,一切便恢复如常,和好如初。

采元公毕竟能力太弱,不识字,连话也讲不十全,要开个会传达上面指示,怎么办?所以,他这个书记没当多久,上级就指定换人,把他免了。

采元公不当书记后,大队派他去看管山林。他当“望山员”也是一本正经,铁面无私,不会转弯抹角、随高就低,哪怕是本道第族人去禁山砍担柴,也会被他厉声喝止,该罚照罚。因此,本道第成员对他当不当书记均持无所谓态度,你上,不是福,你下,不是祸。倒是此后也没人再去牵口笑话他。

采元公年轻时身体就不怎么壮健,四十岁得了黄胖病(就是现在说的肝炎)。有人说他的病与他曾经打死过一只黄鼠狼不无关系——那只黄鼠狼是在菜园东侧墙洞里被发现的,采元公点燃干艾用烟熏它出来,逮住后剥了一张皮,到供销社卖了一元钱,还把肉煮吃了。据说黄鼠狼是有灵性的,知恩图报,但若伤着它,也会寻你复仇,所以黄鼠狼是万万不可伤害的。采元公一向忠厚老实,在这件事上处置不当,缺个心眼,五十多岁就因肝腹水去世了。概括他的一生,就是个可怜的苦命人。


彩元婆初嫁时颇有几分姿色,鹅蛋脸,一双乌黑的大眼,小麦色皮肤,高矮胖瘦得宜。她性情佻达,口齿利落,话不多,却风趣。尤其是一双巧手,正是居家过日子的宝。夜间在松明灯下织鱼网(当时由供销社组织的手工副业,统一分拨,统一回购,卖到海边去的),动作娴熟,技高一筹,一支橡木梭子,随手起舞,如游鱼戏水,如飞鸟投林,往来出没,收放自如,没有丝毫迟滞或拖泥带水。

然而,没有生育,终究是个遗憾。太婆尤为心急,私下里多次催促采元公,要主动,要加油,无奈采元公就是不争气,哪怕是他存心摆出当书记的架势,晚上一爬进踏板床,在娇小的妻子面前便顿时泄了气,枪头如蜡,三番五次,毫无进展,只是吵扰得雪梅全身不自在,兴致灭尽,干脆把背脊对着他,不理不睬。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年,太婆也看出来了,问题不在媳妇,而在自己的儿子。只能暗自叹气,无计可施。

岁月无声无息地流淌,平静中蕴酿着躁动。冬去春来,鸟兽们都在私下求欢。终于,有一天,出事了。

在老道第,采元公家的住房结构是,东厢两间破旧的平房,转角朝南一间两层楼,土改后造的,很简陋,楼板都没铺。平时太婆住老屋,采元公夫妇住新楼下间,两边隔着一段距离。那是个春末的午后,道第里十分宁静,鸡懒犬困,鸟雀不鸣,太婆坐在阶沿口打盹。雪梅轻轻道声有事出去一下,走到水门外张了张,招招手,掖着一个白脸后生,掂着脚溜进房间,闩上房门,两人便迫不及待地脱去衣裳,急吼吼开始做那种事情。奇不奇,巧不巧,那天采元公望山,在岩坂上绊了一跤,臂肘磕落腕,提早回来。走进屋,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便去敲房间门,无人应,一时血涌上头,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腿一脚,踹开门,只见那后生端着裤子从他身旁擦过,逸出后水门,没命似的逃去了。采元公一把揪住雪梅的头发拽到地下,抡起拳头一顿爆打,太婆也匆匆赶到,站在一边骂骂咧咧:“不要脸的婊子,打,给我打,打死她!”这场闹剧,瞬间引来了左邻右舍,众人或指手画脚,或窃窃私语。达昌叔小小年纪也看在了眼里。雪梅抱着头哭叫,采元公打到手软,太婆坐在一边呼哧呼哧喘气。

太婆拍着腿,责问:“自从你到我家,我娘儿有什么对你不起?你竟做出这种倒霉落角的事来,让我们脸往哪搁?”

雪梅还在呜呜啜泣,但在采元公拳头再度落下时,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仰面朝天,昂起头,说:“你打吧,打死我好了!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们家?你自己生不来,怪我?我也是听人说的,从前男人不会生,作兴借种,女人不会生,可以借腹生子。你有办法,拿出来,教我咋做,我就咋做!

采元公一头沉,瘫软在地;太婆噎了口气,竟也哑口无言。

碍于众人的面子,主角悄然退场,偃旗息鼓,等看戏的散尽,留下一屋难耐的沉闷。

过了一夜,彩元公一早赶去望山,采元婆带着一脸被打的青痕,继续织她的鱼网,太婆提着一桶猪食倒在石槽里,噜噜噜呼唤着两头肉猪,一家人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云开日出,生活如常。道第里的邻居心照不宣,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达昌叔成人后回想,觉得可以理解:人要面子,可穷人没那么多面子可讲。你让采元公咋办?休妻,离婚,他再去找谁?太婆呢,她这大年纪,没她什么事,她的责任就是为儿子守住这个家,不能让儿子失去老婆,没老婆的男人哪有家可言?当然,采元婆也没有退路,娘家人早已把她当作泼出的水,她说要为采元公延续香火,或许也是真实的想法。

至于雪梅是怎样和那白脸后生搭上的,无人知晓。一来二去,总是有点缘由的。那白脸后生是本村一位老裁缝的儿子,会拉胡琴,会唱越剧。夏日的夜晚,一班小后生聚在村中心簟场乘凉且说唱,他那嘹亮的唱腔,伴着二胡声,隔开三五个道第,全村人都能听到。无奈这后生只是个绣花枕头,看上去风流潇洒,细皮嫩肉,欠缺的就是劳力,人家后生挑担两三百斤,他砍担柴不满百还叫“累死了累死了”。做了那件事后,雪梅没去找他讨说法,他见了雪梅却像见了鬼魂,避得远远的。许是那天吃了一吓的缘故,据说男人在做那种事时最经不得吓,一吓,甚至可能把那功能都吓没了。果然,那后生之后娶了女客,也没生下一男半女。雪梅大概为此很失望,领教了男人的无能,从此断了念想,这辈子再没听说她有什么别的绯闻。

再后来,不知是出自采元公的想法,还是采元婆定的主意,反正,太婆也赞同,从山那边的叶坑村领养了一个5岁的女儿,取名春兰。小春兰容貌秀丽,身材苗条,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见人总是笑吟吟的,很讨邻居的喜欢。从此全家人围着女儿,齐心呵护女儿的成长,再无杂七杂八的是非口角。

可惜,采元公无福,春兰才10岁,他就走了。转年,太婆也走了。

春兰19岁,雪梅托媒招入女婿吉兴。不数年,春兰接连生下了二女一男,雪梅40岁就做了老孃(祖母)。之后,她负责照管孙辈,一个个拉扯到上学,自己也已年届半百。真是采元公坟头冒青烟,两个孙女后来都考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并成立了家庭;孙子读书不专心,脑子却灵光,出门开店经商,也赚来不少钞票。采元公在天之灵要是知道孙辈如此有出息,怕是会从梦中笑醒的!


菜园角那棵青梅早年长得单孱,很少见到花果,近年来突然生机勃发,枝繁叶茂,花盛果肥,被村民视为一种人世的吉兆。

“二十年媳妇熬成婆”,现在雪梅俨然一家之主。好在她不需要用心计对付媳妇,母女毕竟比婆媳容易相处。尽管是养女,春兰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听话。不过,雪梅慢慢也意识到,人老了,嘴也多起来了,有事没事爱挑女婿的差错。女婿不怼她,也不太搭理她,这让她心里格外难受。

那天,遇到邻居寡妇斯妹,斯妹常年在外当保姆,告诉她,现在当保姆吃香,吃人家,住人家,每月能省下两三千。她不无羡慕地说:当保姆也要年纪轻哦。斯妹说:有些人家专挑老成的。你这年纪,身体又好,又干净,怕是还很抢手呢。她心动了,问:怎样去找东家?斯妹说:这还不容易,城市里到处都有中介所,门口坐一大堆女人,老嫩都有,没事时打老K、嗑瓜子,东家看中了,跟着走就是。

雪梅于是跟养女春兰商量:自己才五十出头,不想在家吃闲饭,去外面当保姆,养活自己之外,兴许还能替你们攒点钱。春兰说:你是怕我们不肯供你养老?她当女儿面直言:“大待小,路样长;小待大,箸样长。”儿女的饭不好吃。自己手里没几张钞票,到时看人脸色不舒服。春兰无语,晓得老妈说的是女婿,她夹在中间难做人,只好随她。

雪梅这一去就是十年。除了过年回来转转,平时音讯全无。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她在哪里,做保姆,给谁做保姆?做过几家保姆?正好早几日斯妹回家,村人才从斯妹口中得知:雪梅嫁人了,嫁给了城市里的一个离休老头。

养女春兰应该是知道的,或许其间母女俩还就此事有过商议。但这种事对外人不好说,也不大说得分明。毕竟,难听。

斯妹比雪梅年轻十来岁,虽然两人不在同城,但她有雪梅的手机号。果然,雪梅也尝到当保姆的好处了,两三千元的手机都买得起。不过,斯妹判断,手机可能是离休老头给她买的。

斯妹知道详情,嘴又快,并不觉得其中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着众人,就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倒了出去,一时传得纷纷扬扬。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那个离休老头的夫人去世多年,有三个儿女,各自一份人家,照顾不到老爸,便商量着给老爸请个保姆。在中介市场遇到雪梅,看她干净、健康、稳重,就把她请到老爸家里。其实,在这之前,雪梅到东到西,在保姆这行里已做了三年。毫无悬念,老头对雪梅十分满意,半年后,居然带着雪梅去领了结婚证。这事一公开,三个儿女傻了眼,说这女人是个“心机婊”,老爸老糊涂了,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于是,一齐打上门来。雪梅倒是临阵不慌,兵来将挡,有板有眼:你爸睡午觉,别吵着他,要说事,到隔壁房间去。

众人坐定,她把事说开:话讲清楚,是你老爸要我,不是我要他。你爸都七十好几了,还有一身病,那种事不会做了,我图他啥?是你爸主动对我说,他是离休干部,只要嫁他满七年,他走后,可以享受遗孀待遇,向政府按月领一份补贴。我想,这样做,无损于你们利益,这才答应的。

大儿子说:问题是,这样做,会给我们带来法律麻烦。

雪梅当即表示:你们大可放心,我拿了这份工资,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你爸。我与他的关系,维持到他老去终结,我不会借这名头诈你们一分钱财。我老家有屋,也不会来谋你爸的房产。我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跟前夫——那个死鬼,虽说没有你们城市人讲的感情,但毕竟跟了他二十年,死了也是他的人。我替他领了养女、招了女婿,就是为他家传续香火,我早晚是要回去的。等你爸走后,别怕我赖在这里,就是你们想留也留我不住!

三个儿女顿时刮目相看,甚至有些惭愧。相互合计后,神色都放松了,由小妹出面表示:不好意思,我们当你乡下人,太小看你了。这样吧,你就安心在这里做,把老爸照顾好,我们不会亏待你。另外么,从法律上说,你成了继母,但我们想,为了不致感情生分,还是照常称你姐,这样比较好。

当然是姐,我哪里当得起妈呀。雪梅表情愉悦。三兄妹皆大欢喜。

你看,斯妹给雪梅说的全是好话。雪梅做事,替乡下人长脸。

斯妹透露,雪梅嫁给离休老头八年,拿工资之外,作为遗孀补贴,每月可以领到1000多元,领到老。

又一次,斯妹回来说起:雪梅就要回来了,因为老头走了。在雪梅精心侍候下,老头至少多吃了三年。临终,还当着儿女们的面,夸了雪梅一番,要儿女们善待继母。当然,雪梅很识相,很知趣,送走老头后,把房间打扫干净,就把一串房门钥匙交到长子手上,告辞了。

雪梅真的回来了。老头的儿女叫了辆出租车,直接送她回老家。

这次回来,雪梅没再出去。六十岁的人了,也该安享晚年了。春兰要她一起住新起的洋房,她不肯,执意独自住两间老楼,说“你们年轻人要自由,我老了也要自由”。好在这老楼是九十年代初造的五孔板钢筋水泥结构,单间封,虽然简陋,也没什么不适。

从前老屋所在的道第,早已不住人了,经过数十年风雨飘摇,都已塌完,一地瓦砾,宅基归了集体。古老一代人造一代屋,现在一代人造三代屋。雪梅也算见识到了。

春兰让丈夫把老楼房间重新粉刷一遍,装上空调。雪梅又拿出3万元积蓄交给春兰,春兰不肯接,说:姆,这些年两个囡读大学,学费、开销一半靠你。我不能再拿你的钱。雪梅说:算了,我死了,还不都是你的。


一年后,斯妹也回来养老了。两人贴隔壁,成了老姐妹,都有做保姆的经历,有说不完的共同话语。

秋虫唧唧,树影沉沉,月照窗台如银。老姐妹挤在雪梅那张老式花床上,一人一头,对坐着悄悄说起私房话。

雪梅最想向斯妹表白并澄清的一个问题就是:她虽然嫁给了那个离休老头,却是始终没有做过那种事的。原先,村里人并不晓得她改嫁的事,斯妹嘴快,泄漏了她的秘密,对此,她多少藏了一丝不快。

你既然嫁给了他,做这种事又不难为情,怕啥。你不做,对老头也不公平。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说的是实话。是的,老头不是不想做,是实在做不动了。我虽然背了个“改嫁”的名,身子始终是清清白白的。现在想想,还是有点懊悔,当时不应该答应嫁他的。

你不嫁他,哪来现在的一月1000多元?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有啥好后悔的。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在意名誉、名分。换作我,当年采元公一死,早就龙滚似的去嫁人了!

那你当初怎么没嫁?

雪梅话出有因:说来也有廿来年了。村里人至今还在牵口,说斯妹为了100斤稻谷,害死了丈夫。斯妹丈夫两兄弟,每年各自负担父母500斤谷,那年父母提出:弟困难,少出100斤,哥多承担100斤。斯妹丈夫是哥,答允了,多出100就100。回头对斯妹说,斯妹却一口咬定:不出!凭什么多出100!父母总是偏心,道是一碗水端平,其实就是想把兄弟俩的碗扒扒平。谁家好一点就得多贡献一点,鞭打快牛。斯妹老公会做箍桶手艺,也曾出门见过世面,谁想他心胸竟如此狭窄,见斯妹死活不同意,急火攻心,拿起一瓶甲安磷就咕咕咕喝了下去,当场倒毙,连抢救都来不及!他们有个儿子,7岁了,一个男人如此想不开,也是少有的。

那个死鬼,死了还缠住我不放!全村人从此把我当成了罪人,可我哪里想得到他会为这点小事寻短见啊!是的,我也是小心眼,不该为了100斤谷跟他赌气。可我只是赌口气而已,待这口气过了就没事了,他作为男人,本不该跟女人一般见识啊。一连几夜,我闭上眼,就看见他变成厉鬼扑到床前又哭又叫。我怎么办?我只好为他赎罪。咬紧牙关,心想把儿子拉扯大,总可以消除罪孽,对得起他了。不想儿子大了,娶了媳妇,翻脸不认我这个娘,说是我害死了他爸,用扫帚柄把我赶出了门。要不是这些年我当保姆赚了钱,又忍气吞声,帮他造起了新屋,他会让我住进这两间老楼啊?我看透了,这世界没好人!我是坏人,公婆是坏人,丈夫、儿子都不是好东西。我给自己买了保险,明年起就可以拿退休工资了,2000来元。我靠自己,不靠别人,也不靠儿子。世人看重的无非钱财,我这儿子也是钻钱眼的人,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以后不会再给他了。活着,把钱用光,一分不剩!

听斯妹这一番诉说,雪梅倒是增添了几分同情。原以为如村人所指,这女人就是个恶妇。现在看,她也有她的苦衷。而且,至少,她对自己还是有情有义的。要不是她,自己不会生出做保姆的念头。

雪梅姐,你说女人为啥都这样苦?就像前世欠人五斗米没还似的!

命呗。

不是的。女人就是太贱,不知道爱惜自己,一味委屈自己。嗯,我问你一个问题。

啥问题?神神捣捣的。

这么多年,你真的就没有那种欲望?

老都老了,还说这种话。

别给我装正经了。你早年的事我也听说过,我以为那不是你的错。既然自己男人不行,为啥不可以找点野食?而且,只是搭搭,又没抛弃家庭。

别说了,别说了,你真是个妖精!

哈哈哈,被你说对了,早十年前,我就变成了妖精。我做人自有原则,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我当保姆赚钱,该玩照玩,该乐照乐。不瞒你说,跟我睡过的男人加起来,远不止一桌!说件趣事儿给你听听:有一次,我在一个大学教授家当保姆,他们有个上幼儿班的儿子,我只管早晚接送,晚上烧一顿饭菜,很轻松惬意的。女主人也是个官,整天忙得昏天黑地,晚上也不常在家吃饭。那天中午,我正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男主人回来了,关上门,我接过他的风衣,刚挂上衣架,他突然转过身,二话没说,一把将我拦腰抱起,直奔楼上房间,进了房间,把我抛到床上,就扑过来剥我的衣裳,我开始缩成一团,捂住胸口,故意夹紧双腿,在他一阵手忙脚乱后,忽然涌起一阵狂喜,索性张开双臂,由着他又扯又拉,就像剥粽子,一会就剥得一丝不挂,露出一身白肉……自那以后,他天天趁着午休,赶回家来跟我幽会。你都想象不出,他是大知识分子,做起那事来有多斯文!每次做完那件事后,他都会摸出几张百元钞塞给我。直到有一天中午,女主人突然有事回来,开锁推门而入,被逮了个正着。女主人盯着双手抱头的老公,嘴唇哆嗦,那张漂亮的脸都变形了,但没有声张。他们都是体面人,是极要面子的人,怕在小区里传开去不好听。我也自认倒霉,未作辩解,只是朝女主人笑了笑,从她身后溜出,匆匆收拾行装,就此别过。拉下了半个月的工资,事后那男的通过手机打给我了,还算有点良心。

你脸皮真厚!这样的事还说得出来。雪梅听出一身冷汗,四肢冰凉。

斯妹伸过一只手,按到她的胸口,被她一把推开,“你要干什么!”她真的生气了。

斯妹哈哈大笑:你真是块老粪桶板,白活了一辈子!

走吧走吧,快回自己房里去吧。搅得人没法睡。雪梅硬生生把斯妹推到室外,砰的关上房门。

次日,吩咐春兰换上了智能锁。之后见了斯妹还有意冷脸相对。

斯妹却一如既往,照样谈笑风生,不时当面来几句荤话。见雪梅始终不为所动,才渐渐有所收敛。双方的关系由此拉开一些距离。要不,斯妹也不会在三天后才发现她死在屋里。

雪梅无法理解斯妹的行为。暗忖:年轻时兴许会听她哄,做出傻事来;这年纪,棺材板香了,神经病啊!虽说如今的人长得年轻,人老心不老,可谁是谁啊,她雪梅是那种人么?她有自己的念想,她为采元公续上香火,就是余生最大的意义。这件事圆满了,她做人也值了。她必须拿定主意,不能动摇,否则,见了阎王都不好交待。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雪梅外出多年,老了觉得还是老家好,有山有水,空气新鲜,舒适,自在。新农村建设,溪边沿山开了游步道,乡下人学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早晚散步、走路、炼身。农家妇女不再养猪养鸡,没事做,念念经,养心。

但没过多久,她便发现,年轻人都出门了,村里没了人气,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还有少数无聊落的光棍汉,整日游游荡荡,看着扎眼。

某日,雪梅一早起来去晨炼,在游步道上碰到后角道第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光棍。她走顺手面,那光棍堵在顺手面;她从借手面走,那光棍也走借手面。还伸出一双脏手来摸她胸口,吓得她大声喊叫:干啥?快死开!幸好达昌叔骑摩托下地经过,喝止那光棍:光天华日,你要作死啊!那光棍才涎着脸,掉头跚跚而去。临走,还甩下一句话:谁不晓得你是啥货,千嫁万离,还想立贞节牌坊哪!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雪梅的心。她要追过去打那光棍,达昌叔说:算了算了,跟这种烂人有啥道理好讲。她嘴里诅咒着,却万般无奈。

当晚,夜幕落下,雪梅发现,那光棍像贼似的钻进了隔壁斯妹家的门。她正要招呼斯妹当心,却听得里面传出男女窃窃的私语。不一会,就听得墙那边响起板床咣当咣当的震撼,气得她捂紧双耳,牙齿咬得格崩格崩响。

上了年纪,雪梅越来越注重自己的仪表装束:即便是夏天,也穿一件圆领、斜纽的紧身衫,束胸,裤带打死结。早晚不再单独出门,和男人个对个见面,不说话,不搭讪。

大孙女考上大学,寒门出贵女,一位做生意的族亲特意登门来贺喜,拿出2000元钱交给雪梅,她却像烫着似的缩回手,说:“干吗?人家还以为你我有什么关系了!”这洁癖,连人家递来的钞票都怕脏了手。神经质到这地步,弄得那位族亲很没面子。

县城宗族总祠来人募资修谱,由达昌叔陪同,挨家挨户动员。采元婆问:听说以前宗谱都是记男不记女,像我们家这样,能不能入谱?

来客解释:的确,从前的老式谱牒,重男轻女,只记录男性家族传承,女性连姓名都没有。现在改革了,男女平等,男女都一样。比如你的孙女,上了大学,是大家的光荣,在宗谱里都要记上一笔,姓名年龄,传承辈份,均不得有误。

采元婆说:真是这样,人家出一百,我出两百。

达昌叔说:你出两百是不够的。你想想,你是在为采元公续香火,宗谱上记载明确,采元公这一脉就名正言顺传下去了。否则,后人谁还知道采元公是哪朝哪代的人?你的情况跟别人有所不同。

采元婆正在迟疑,来客和达昌叔对了对口径,便娓娓道来:原来如此,我倒要说个太太婆的故事与你听听——

我们族中某房老太公,要是活到今天,该有三百余岁了。可他死时,才三十多岁。老太公一生平平,实在没什么事迹可以记入谱中,但是他的短命,却成就了夫人许太孺人的一段美名。本县的硕儒齐大人为老太公撰写了“家传”,县志、府志都收进去了,其实宣扬的都是许太孺人的德行。大意是说这位许太孺人十六岁嫁到陈家,对公婆极尽孝道。公公病重时,许太孺人侍奉汤药饮食不辞辛苦。接着老姑眼疾,丈夫肺痨,太孺人同时侍侯几个病人,还要照料三个小儿,再苦再累,也无怨无悔。丈夫病逝,许太孺人日夜哀恸,一时生了短见,决意追随夫君而去,经老姑力劝,终以抚孤为大,才勉强苟活下来。从此上事老姑,下抚诸子,昼夜操劳,不可名状。尤为难得的是,这位许太孺人深明大义,平生乐善好施。本邑土地瘠薄,连年灾荒,许太孺人主动给佃户蠲免田租,并量入为出,略有盈余,就拿去赈助灾民,抚恤贫寒。有一年,县里的“明伦堂”塌坏,许太孺人慨然说:“此事虽然不是妇人该管之事,但我有子有孙,都是庠序(学校)中人,怎能忍看一邑明伦之堂坠地!”就教长子独力担当修理。县教諭称她为“巾帼丈夫”。这位许太孺人一生行为无不合乎礼义,堪为妇女表率,且又高寿,活到88岁,无疾而终。县令于是申报督抚题准,为她专门立了贞洁牌坊。如今,牌坊虽然早已拆除,但那道汉白玉题款标栏仍镶嵌在县城古民居巷口的门楼上。

“女人在宗谱中有这样高的地位?”采元婆若有所思。

“依我看,至少,你延续了采元公一脉,还是有功的。”达昌叔说。

“那我就出一千!”

“一千?也不用那么多。你抬得太高,别人不好办。”达昌叔却又表示异议。达昌叔向来处事公道,心中自有一杆秤,多还少补。

来客说:“一千就一千!你如此慷慨,我要作为典型向各处宣传!这次修谱,专门为你列一条。大老板捐五万十万不稀奇,你一个妇道人家出一千,更难得!”

于是,开票出据,纳印敲定。

达昌叔补了一句:“你做保姆赚的钱,也不容易。”

但采元婆既然话已出口,也不想收回了。


采元婆活满80岁。发丧之日,正是深秋,园中那棵老梅枝叶凋零,垂头丧气,似在为她一吟三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养女春兰哭得很伤心,那是真哭。两个孙女抹了几点眼泪,报了祖母抚育之恩,毕竟都是城市女性了,有分寸,装哭装不出来。孙子更不必说,板着脸,不笑,就是表示哀思。

哭得最凶的还是斯妹,走进灵堂,身子已自软扒,跪在地上连叩三个头,尔后捶胸顿足,边哭边叫:“我的老姐姐啊,你咋一声不吭就走啦!撇下我这个小妹孤孤单单,想起来就凄惶!老姐姐啊,我还有多少话想跟你说啊,你走了,我心里的苦水往哪倒啊……”一通渲泻完毕,转身就破涕为笑,道声“我有急事进城,山上就不去了”。据说她近来找到一条生财门路:城里每天有各地客商设摊做广告,家家分发礼品,见者有份,一群老太婆四处赶场子,只拿礼品不买货,鸡蛋、祙子、糖果、药物,应有尽有,一天赶下来,最多拿到10多份,不管有用无用,价值不可细算。斯妹天天搭公交车前去抢货,收入堪比种瓜卖菜。

可惜她一走,这场丧事便冷清了许多。

农村办丧事就是这样,好比演戏。生前不尽孝,死后哭号啕。

本村有一对兄弟都在城里打工,城里买了房,老家造了屋,娘没了,老爸独自住老屋爿,临终前,小儿子总算回来陪伴了半年。就在丧事中间,哥说老爸有1万元钱放兄弟处,要兄弟交出来,兄弟说哪来的事,老爸除了一月300社保,哪来的钱?很明显,老爸的意思是要弟弟拿钱贴补哥哥,因为弟弟这边是孙女,哥哥这边是孙子,传宗接代,责任均摊。真是奇了怪了,令人脑洞大开!双方争得不可开交。旁人看不过,说:就1万元,给谁,都发不了财,好意思吗?兄弟俩这才闭嘴。此时老姐又来插一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责怪弟弟不早通知她,让她没能生前见爸最后一面。弟怼道:你就别说了。姐说:我怎么不能说?我没权利说?弟说:年初就告诉你了,老爸身体不爽,你说无能为力。三年都没来看爸一次,还有啥好说的?外甥站出来替娘说话,指责舅舅不送外公去医院。舅舅说,他平时吃得下、睡得着,谁知他去得这么快啊。姐晓得自己理短,赶紧把儿子扯过一边,生怕再引出口舌。回头便扑在老爸遗体旁放声号啕,哭声比谁都响亮!大嫂则是另一款式,装模作样干嚎了几声,就走到门外用手机煲电话粥去了……

三日后,达昌叔主动找到吉兴,问:你丈人丈母的坟面什么时候立?

吉兴吱吱唔唔:近来生活忙,再等等吧。

再忙,挤一天做坟面的工夫都没?达昌叔语带不满,直接点穿:这是你老丈母的遗愿。你是不想把自己和子女的名字刻上采元公的坟面?做人要讲良心!我问你,你说春兰好不好?

当然好。贤妻良母。

春兰哪来的?是采元公生前就领养过来的,是采元婆费尽心机养大的。还有,采元婆为你两个女儿读书,付出了多少,你自己知道。她生前省吃俭用,身后卡上还留了10来万。你不知感恩?

我没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吉兴额头冒汗了。

你当初迁户口过来时,就讲得清清楚楚,是为采元公顶立门户的。从前说入赘女婿的苦楚:“进舍老二,赶出道第,一只手揭蒲鞋,一只手抹眼泪。”你到本村,有谁歧视你了吗?我们都把你当成自己人,你却像是各窝鸡似的。我不想为难你,假如你老家王氏宗族修谱,你要在那边留名,也可以;但这边两老的坟面,你必须按我们的族规刻名留字!

吉兴点头如鸡啄米,连声说:好好好,就定明天。拜托你达昌叔帮我一手操办,采石板,请先生题字,请老司刻字,要用多少钱,一切由你说了算!

工程告竣,事情圆满,达昌叔觉得采元公和采元婆可以瞑目了。

但是对着那副崭新的坟面,达昌叔又暗自发出了叹息:再怎样也不过三代,三代之后谁还会来祭拜这老祖宗?如今的年轻人,连老家的概念都没了,更无人懂得纪念祖宗的礼仪。无论土地上的村庄,还是纸上的宗谱,都是靠着血脉传承下来的,而血脉是最不安全的,随时随地都有风险。像采元公这样能续上香火,靠的是雪梅,纯属偶然;这些年单自己亲历所见,本村宗族支脉就出了数门绝户。据谱上说,老陈家还是皇族后裔呢。传着传着就断了,没了,流失了,皇家血脉也会枯竭。以后的事更不好说了。就算人还在,心散了,村庄掉了魂,像雷火烧过的老樟树,树幹空了,谁还在意它存续与否?

这样一想,达昌叔有点泄气,自己的坚持,似乎也是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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