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事

听说,小时候,总是喜欢自以为是,长大了,才慢慢有了自知之明。

还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那时候,是一个可以不计后果的任性与胡闹的年代。

小时候,家里不富裕,可是并没有觉得贫穷是可耻的,因为那时候,似乎身边的人过得都差不多,仔细回想一下,那应该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爸妈上班还骑着老式的二八自行车,那是一种六七十年代很流行的交通工具,在车座和车把之间,有一道很长很长的横梁,爸爸骑车带我出门的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横梁上看着爸爸驮着我超过前面路上一个又一个慢悠悠骑着车的人。那时候,浴池还没普及,洗浴中心更是凤毛麟角,每逢要洗澡,爸爸总是骑着他那辆有些旧的自行车带我去他们工厂的浴池,于是,在曾经的很多个午后,我就那样威风的坐在爸爸车前的横梁上,双手紧紧攥着车把内侧的铁管,开心地看着爸爸带着自己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每每出门,爸爸的车把上,总会挂着一小袋零食,是最原始的那种散装薯片或者小饼干,饼干总是裹着一层厚厚的糖浆,放在嘴里又甜又脆,记得那时候,我总是叫它“甜螺丝”。或许,和现在市面上五花八门的零食相比,它只不过是一种粗制而廉价的零食,但是小时候,还是会把它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塑料袋里剩余的数量,慢慢的吃,生怕吃完就没有了。

那种心境,或许是那个年代赐予孩子的特权吧?

爸爸单位的浴池是那种最传统的工厂浴池,我们要首先穿过一排排林立的厂房车间,其实现在看来,那也不过是几间并不算长的二层车间,但是小时候,总是觉得那些地方神秘而恐怖,四处都是成堆码好的零件和巨兽般庞大的加工机器,机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到处似乎都充斥着一种野性与原始力量的质感。穿过车间,我们从浴池门口到进去,还要穿过几层棉被般厚实的门帘,当我掀开最后一层门帘后,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人的白花花的身体,他们都是爸爸的同事,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喝茶,有人在换衣服,有人在聊天,印象里,爸爸似乎总是能很快和他们聊到一起,而他们在看到我以后也总是会夸我好看,然后说爸爸有福气,得了我这么一个好儿子。从他们的语气和目光里,我知道,那些是真心的夸赞,单纯而干净,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当今社会所充斥的所谓“套路”。

那些年,人们似乎总是活得单纯而美好。

爸爸工厂的浴池很大,至少对于当时只有半米高的我来说,那浴池就像一个巨大的游泳池一样,四五岁的孩子,似乎都很喜欢玩水,每次被爸爸拉进浴池,我就会在里面各种打水仗、用手掌弯曲成一个碗形向水里拍,然后盯着气泡一点点地从指缝间逃出来,从池底慢慢上升,或许,在大人们看来,那都是一些很无聊的事,但是,作为孩子的我,总是能玩的不亦乐乎。然后,当自己泡得差不多了,被爸爸用搓澡巾前前后后用力地搓了一遍,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从爸爸工厂出来,我们时常会去门口的一家抻面店吃饭,往往都是两碗老汤面或者大肉面,爸爸有时还会问我要不要加一个卤蛋。记忆里,那家店并不大,但是味道却很好,或许,也是因为那个年代也确实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的缘故,总觉得外面的东西会比家里的好吃。抻面的汤是店里熬了很久的高汤,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他们家的抻面而不是大肉面,因为抻面的汤里,碗边总会飘着一圈碎肉丁,汤的味道也会更浓,每次吃面,我都要把汤都喝干净,然后才会乖乖跟爸爸一起回家。那种感觉,很温暖。

现在,我成为了一名办公室的白领,每天,奋战于钢铁水泥构筑而成的都市丛林,虽然不算富裕,但是每月的薪水也足够自己随心所欲地进出高档餐厅和形形色色的洗浴中心。摆在自己面前的菜式花样越来越多,泡澡的池子也愈发的金碧辉煌,然而,佳肴在箸,却不再有那种吃面时的渴望,暖流经身,心里,却没有那种当年泡在贴满瓷砖的大众浴池时的安适。

不想说,但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每天上班,公交车都要经过爸爸老厂的厂址,长大后看来,其实爸爸的老厂距离家里不过只有五六站公交的距离,然而小时候却总是觉得爸爸工厂离家里那么远,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我长大了,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我想念小时候那条空旷的马路,想念小时候那片蔚蓝的天空,想念小时候依然年轻的父亲,想念那段美好而单纯的时光。

二十年了,当年那个小豆包,现在嘴角已经在不经意间长出了胡茬,我的身体,也在无数个日升月落间变得成熟而坚韧。背上,龟甲般沉重的书包,如今已经被皮质的公文包取代。但是,很多事,我都已经忘记了它们是怎样悄然发生。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没有坐过爸爸自行车前面的横梁;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再让爸爸给我搓过后背;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的工厂变成了集团,换了新的厂址;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家抻面店所在的平房已经在无数次拆迁里彻底消失;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长大了,爸爸老了,亲戚们夸我独立了,我却哭了。

我以为,曾经的美好,会被时间风干,然后,随着北方大地上呼啸而过的猎猎朔风消失在天宇的尽头,而记忆,就像是敦煌石窟里千百年前被先贤浓墨重彩勾勒而成的壁画,会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变得斑驳而干枯,失去曾经拥有过的热烈。而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时候,那些画面就像幻灯一般,那样清晰地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飞掠。原来,很多东西,就那样被烙印进了我的基因里,在数十个春秋更迭里,在无数个花开叶落间,于最幽深的黑暗中隐藏,被时间酿成了最醇厚的美酒,散发着琥珀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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