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和家人在家吃晚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老年女声，上来就问我记不记得某某某。我嚼着饭很是茫然，每天接触的患者太多，确实记不住。对方很是不满，不满于我竟然忘记了他们。我再三询问对方身份，什么病，可电话那头一直纠结我怎么把他们忘却了。当我终于咽下口里的残羹，准备放弃回忆的时候，对方终于开窍，要加我微信和我视频。好奇精神让我不得已加上了微信。
视频很快接通了。当我看到对方时，马上记起了她的身份和疾病，同时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视频中，是处简陋的病房，大概3、4张病床，大部分是空着，其中1张铺着蓝色的一次性不透气但防水的床单，上面躺着一个面目狰狞痛苦面容的女人。
那是大概2个多月前的一天下午，我门诊临近结束时，诊室门被推开了，在家人的搀扶下，走进来一个女患者。我扫了一眼电脑上的资料，上面显示她30刚出头，但是眼前的女人，却让我有些怀疑。
她身高接近1米7左右，即使被人搀扶时佝偻着身子，也比他老公略高一点。高大的她却骨瘦如柴，身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套在一副大骷髅上；唯一丰满的是她的肚子，比足月的孕妇还要大，像是隔着衣服扣了一口大锅。这种体型非常典型，教科书上叫“蜘蛛人”，就像一个大肚子蜘蛛拖着纤细的长腿，是严重肝硬化腹水的典型体征。
女人被人搀扶着勉强坐下，艰难的喘着粗气，因脸颊瘦削而外突的眼睛向上翻着，竟是白眼仁多于黑眼仁。
简单询问病史后，和我预料略有差别。本以为是多年乙型病毒性肝炎后肝硬化导致，谁成想竟然是酒精肝，丈夫说女人从小酒不离手，直到肝硬化加重后才不得不放弃。
看着眼前不拿正眼看我一直冲我翻白眼的女人，真不敢想象当年她大碗喝酒是何等的豪迈。
再问诊疗经过，和我预料不差。病情严重后，被镇上的医院赶了出来（让去大医院看看），又接连在本市两个知名大三甲医院就诊后告知治不了，最后姗姗来迟，想在我这碰碰运气。
我心里直嘬牙花子。那两家医院的套路我也清楚，这种肝硬化失代偿期的疾病并不难治，难的是治疗病程很长，而且需要密切观察随时调整药物用量，总之就是费事还不见得短期治愈；在DRG和平均住院日等多种医疗绩效考核压制下，赔钱还妥妥的。试想，那两家医院哪个傻子会收治这种费力不讨好还赔钱的病人。所以，通用套路就是——没床和治不了。
我也想用同样的套路，告诉他们没有病床，毕竟我们医院都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但是看到30多岁的人就在我面前捯气儿，我真有点于心不忍。看看时间，马上到下班时间了，从我这里走出去，她们注定再找不到医院收治。于是一抽风，当了那个傻子。
我和她们交代，这个病很复杂，很难治，治疗过程会很漫长，我们能做的就是给她立即做一个超声引导下腹腔穿刺，缓解一下症状，之后需要长期口服利尿药、保肝药，对症维持，当然，最终治愈还得靠肝移植才能解决。而且，医保和医院考核有标准，不允许住太长时间，我们会把后续治疗详细告诉你们，之后尽快出院，或者回家医院继续治疗，或者回家筹钱去做肝移植手术。
一听到终于有个傻子能收治住院，她们千恩万谢，对我的治疗方案和住院要求无条件答应，保证按照和我协商的治疗方案治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为她办理了住院手续。
治疗过程很简单：当天我们就在超声引导下腹腔留置了一个穿刺管，大量腹水喷薄而出，我们只敢间断放了1500ml左右。她的情况马上缓解，自述可以喘上气来了。但挠头的问题马上抛给我们，经化验她的白蛋白只有18（正常人最低35），需要大量的输注白蛋白，利尿。利尿后又会电解质紊乱，放腹水后又会加重白蛋白的流失，整个一个恶性循环。
好在十余年的医疗经验，对此还是手到擒来的，毕竟像我说的，这种病治起来只是麻烦，却根本不复杂。
4天之后，患者不用人搀扶就可以自己行走了，肚子也小了一大圈，基本达到初期治疗目的。但是当我和家属交代让她们出院时，竟然风云突变，家里坚决不出院，要求完全治好再走。
我真是欲哭无泪啊，暗骂自己滥好人，终于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么办？眼瞅着住院日一天天过去，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的住院费一点点的上涨，赔钱是一定的，内裤都得赔掉。而且不是我一个人陪，是我把全科医护人员都拉下了水。
终于，在住院15天之后，我毅然决然的通知她们，你爱走不走，反正我把所有的药都停了。停医嘱，这也是我的法宝。
女人这回终于有了精神，大马金刀的再次坐在我面前斥责我没给她治好病却撵她出院。我和她battle说当初住院之前和你们说好的，好转之后就出院。但是她矢口否认，连当初口口声声给我承诺的她丈夫和母亲都躲得远远的。我和她谈医保政策和医院考核指标要求，她说和她没关系，自己就是一个想治病的病人。和她的谈话中，我真感受到了当年的她大碗喝酒（白酒）的豪迈。总之结果不欢而散。
又僵持了2天，她看到我毫不动摇，终于服软，提出新的要求，把肚子上的包处理好。
其实入院之后我们就发现了，由于腹水的巨大压力，不仅把她的肚脐顶了出来，更是连带着把一部分大网膜也顶了出来，在滚圆的大肚子之上，还有一个小拳头大小的突出，我们叫做脐疝。随着时间的推移，脐疝可能出现了嵌顿，感染，小拳头已经发红，触碰的时候疼痛明显。正常情况下，应该手术把嵌顿的网膜送回去，甚至把坏死的网膜切掉，但是她的状态，谁敢手术？一旦手术，会让刚刚好转的肝功再次恶化，实在是九死一生。
为了送走她，我再次找来了胃肠外科的会诊医生，站在她床边苦口婆心的解释，这种脐疝手术很危险，建议她去全国最好的疝外科医院——北京朝阳某医院治疗，才有希望。家里又商量了2天，终于同意去北京试试。出院之前还要我的电话号码，说有问题要随时咨询。不得已，我做出了英勇牺牲。
2个月后看到她，还是最初我在门诊见到她的样子，仰卧在床上，鼻子上放着氧气导管还在捯着气儿，肚子又鼓起老大，却再也没有力气用白眼仁看我。
我问她母亲为啥没去北京，对面支吾了几句，没有说。只是问我引流管怎么处理，能不能还来我这住院。我不能傻第二次，详细交代了引流管怎么处理后，匆匆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仔细思索着，真没有解决方法了吗？有！多年的寒窗苦读不是白学的。这种情况下，可以手术。先开腹，吸净腹水后，把坏死的大网膜切除并还纳入腹腔，之后迅速做脾肾分流，将脾静脉和左肾静脉吻合，降低门静脉压力，可以有效的控制腹水的再生。也许这样，就有机会救她一命。但也只是有机会，能否成功不好说。
我仔细思考着治疗方案，思考着手术细节，不自觉的拿起了电话。突然，我一阵警醒，如果手术不成功怎么办？会不会肝衰竭？会不会腹水感染无法控制？会不会出现肝性脑病？如果死亡家里会不会……？过往的经历让我赶紧扔掉手机和心中的想法。毕竟，我只是一名普通医生，不敢也不愿承受太多医疗之外的压力。
多年的负面经历告诉我，治病不治命，拂袖两不知。心里祝愿她会发生奇迹吧。
PS：酒精性肝硬化，是由于长期大量饮酒所致的肝硬化。是酒精肝的终末阶段。酒精性肝硬化的发生与饮酒者的饮酒方式、性别、遗传因素、营养状况及是否合并肝炎病毒感染有关。一次大量饮酒较分次少量饮酒的危害性大，每日饮酒比间断饮酒的危害性大。饮酒的女性较男性更易发生酒精性肝病。肝硬化失代偿期会出现肝细胞功能减退，黄疸，乏力，顽固性腹水，门静脉高压，脾大，肝性脑病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