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在我看来,不是取经故事,而是一个押镖的故事,因为悟空大半的降妖除魔,只不过是在解决打劫罢了。
这镖货当然就是唐长老。
话说悟空自大闹天宫之后,那名头就响当当的了,而这名头,自也是他日后行走江湖的法宝。
想当年,悟空被唐僧赶走的时候,不就曾这样跟沙僧说吗?
“倘一时有妖精拿去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
再后面,等八戒去花果山请悟空回来时,他不也要用名头来激?
师兄啊,说了你名头不管用啊,人家越发嚣张,说一点不嫌你瘦,要油炸着吃呢。
这马上气得悟空抓耳挠腮,暴跳如雷,贤弟,你起来,我不去不行了,黄袍怪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他。
悟空当年大闹天宫,为的自然也是一个能力与尊重不符,他可是最讲究这个的。
行走江湖,名头如何紧要,这一点金庸最知道,可是为什么武功如此之强,名头如此之大的悟空,却怎么也镇不住那些妖精呢?这当然就是那镖货的缘故。
人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更何况唐僧是天下第一奇珍异宝,解决的并非是一般吃饭穿衣住房之事?活久才是硬道理,这一点妖精们都懂的。
我只奇怪,妖精们原本活的死的都吃,为什么一遇到唐僧就偏要蒸熟,讲口味了呢?居然还总那么讲究卫生,要洗干净!料想如果不是为此,只怕就是有一万个悟空,那唐僧也早就骨头都不见影。
利足以蒙心,这是第一个原因,而第二个原因,这却就与劫道的山大王们的性质有关了。
若讲单打独斗,堂堂之阵,拼劲狠劲灵性,以及后台,山大王们当然大多不是悟空对手,但是山大王们却是人众的,而且他们还各有绝招,尤其擅长各类江湖阴招,比如偷袭、色诱、结网、下药,甚至甩尾巴蜇人等等。
行走江湖,靠的却不只是武功,还有智谋,损招也算智谋,山大王们不是侠类,不怕使用下三滥的手段,所以这一点,也是他们敢于从悟空手中抢肉的原因。
只可惜,他们这帮“下三滥”玩意儿,遇到的却是“下三滥”的祖宗,那悟空既然在学艺时儒家、道家、佛家什么的一概不学,只管长生,所以就决不受任何观念约束,照样只有目的,不讲套路。
于是这样一来,真正害怕悟空的,就只能是那些正人君子式的上仙了。他们就是名头再大,武功再强,也不能不怕,甚至地位越高,名头越大,武功越强,越怕。
为什么呢?
第一,这事关双方行事作风问题。
因为正人君子都中规中矩,极其要脸,他们在伟光正的观念束缚之下,在高大上的光环笼罩之下,不但决不会使用下三滥,也尤其不屑,这首先就会让悟空之流大钻空子。
历史上为观念所困,不敢轻越雷池一步的迂腐之辈比比皆是,为光环所罩,声名所累,面子所扰,明知前面有屎偏要去踩,明知前面有坑偏不去绕,决不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还沾沾自喜,以致栽倒的,也大有人在,此所以,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扬州八怪天龙八部于一身的悟空,就一定能缠得他们嗷嗷叫。
三国中总是不拘小节的有异处,让人爱,射雕中最让人战栗的不是西毒欧阳锋,而是总以正人君子为狗屁的黄老邪,亦正亦邪,远比黄老邪怒放的悟空,没有最异,只有更异,如此一来,上仙们就只能任他欺负了。
第二,这有点像秀才与兵的关系。
说起来,正人君子中有一类,肯定也是极想冲破躯壳,做一个真实、自由的自我的,只是这受限于他们的身份、地位、出身、教养、观念,很难。只不过,这会导致他们喜欢悟空,愿意借悟空去宣泄他们的欲望,恣肆他们的想象,倒是可能的。
喜欢悟空的,不会跟悟空太过计较,而竭力想维护住身份、地位、声名、尊严,与悟空格格不入的那一类,却又分二种。
第一种,心眼小,很狭隘,是真恨。
但是悟空武功高强,是嚼不烂打不碎的铜豌豆,他们无法,所以就只能或者选择敬而远之,或者选择敷衍。
第二种,真君子,虽不屑,但无奈。
悟空是打不死的滚刀肉,属瘟神,你说你能拿他插科打诨、嬉皮笑脸、鬼头鬼脑的赖皮劲、乡土气、市井味怎么办?
悟空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还总一口一个老儿,你说你还跟他怎么计较?
悟空虽吃喝赌、坑蒙拐骗偷都玩,但这在人间都没有死罪啊,而且他大方向是好的,何况你根本也治不了他的罪,你说你又能怎么办?
(吴承恩咋不弄个嫖呢?因为这是求佛的故事,得禁欲。而且万恶淫为首,这玩不得。)
惹不起,有时候还躲不了,两类三种,都不好办,于是乎,大仙们除了怕他,也真没什么好路可走了。好可怜。
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仙们本来就有秀才的影子,任何强兵到了悟空这里都只能变成秀才、小媳妇,越有身份地位的,越怕折面子塌台面,越得好好跟这混猴玩,这就更可怜,那么,具体到具体,大仙们最怕的会是悟空哪一点呢?
要我说,这恐怕只有偷。
悟空在小偷界的成名,是在大闹天宫那会儿,他后来对此的得意,你只要看看他降服独角兕大王那一段就能知道。
独角兕的金刚琢不好弄,悟空提议去偷,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圣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御酒,偷蟠桃,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那是何等手段!
这种事,老张老邓不肯干,只能捧,但这也是事实,正为悟空所爱听。
御酒、蟠桃啥的,那都不是事,悟空最夸张的却还是偷太上老君的仙丹。仙丹炼出来多不容易,多贵啊,可他却楞能拿着当糖豆吃,所以这首先就弄得太上老君心惊胆战,成了第一个,也是最怕悟空的上仙。
这后面,当悟空为救国王,来借九转还魂丹的时候,太上老君本疼得肝疼,非常拒绝的,他之所以,在悟空没打没骂没继续求的情况下,反而紧张起来,要赶紧追上去,给上一粒,却正是这个原因。
他哪能这么就走了啊,他前脚走,后脚就会来偷,还不知道要偷多少呢,老要命了。久在江湖上混的太上老君,却是最懂得小鬼难缠,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个道理的。况且他本来就是讲命的,遇到悟空这种,乖乖认命,理所当然。
悟空盗名之大,以至于东方朔在帝君那里一见,就喊他老贼,而八戒在金光寺,却也是曾以我师兄是“开锁的积年”来夸口的,这说的就是,靠变身、隐身、扔瞌睡虫等等去偷,那算悟空欺负人,他作案其实还有全套工具,比较正宗的法门的。
这也就是说,凡偷盗之事,悟空天上人间,一概齐活。
悟空在五庄观,不就曾举起金箍棒,念一个解锁法,哗一下就把人家大门打开了吗?这算什么啊,就是南天门,我一指也开了,他靠的就是他有万能钥匙。
悟空身上是一个万宝箱,他的金箍棒其实也是一个万宝箱,这是什么都可以变的,只要需要。一万多斤的金箍棒啊,金光闪闪,镇海之宝,可是悟空经常拿它变什么呢?变钢锉钢钻!
钢锉钢钻,这都是小偷必用的工具,悟空有一次去偷衣服,等不及,甚至还得用吹灭灯、装老鼠叫这种江湖手段呢,有时候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神是人。
钢锉钢钻,有时候却也是可以救命的,比如说,金角、银角大仙绑悟空的那个圈子,就是他用钢锉锉开的,悟空被困在黄眉怪那个可怕的金铙里时,就是靠钢钻钻个小眼,逃出来的。小偷的这些工具,在人间也经常有类似作用、用法。
悟空总之无所不偷,无所不能偷,前提只是他是否需要,是否能看上眼。而至于他用哪种技法,这当然吴承恩说了算。但是悟空最可观的,却还在他偷的认真,我们不妨再来看看他偷人参果那一段。
人参果,可说是全宇宙长得最坏的一种水果,吃它规矩很多,非常不易,就连蟠桃都跟它无法相比。但是这一点悟空是不知道的,所以当人参果落到地上,倏然不见了之后,他就不乐意了,立马把土地老儿拘了出来。
你不知我是普天下有名的贼头吗?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跟我分用!
见者有份,江湖规矩我是懂的,可是我怎么只是偷个果子,你就要抽头?
这果子是树上结的,飞鸟都有份,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
偷盗向来是天下最可耻之事,但是悟空却毫不避讳,还自称是天下最有名的贼头。一个不想做英雄的英雄,最为难缠,不信你就把韦小宝和乔峰绑一块试试。
悟空窃不算偷,人家的树他也说飞鸟都有份,他自有一套偷盗逻辑,谁也无法。
悟空的偷是很认真的,不让偷不行,半路捞去才是不讲江湖道义。
偷是悟空最爱,悟空的偷,其实就是他另一大本性的体现,足以涵盖他不君子的所有种种,而这最伤面子,最伤人财(神仙们当然也爱财,有私产观念),却又最为难治,不究还好,一究必失,越究越失。
悟空是打不得骂不得,报复心理极强的悟空,他通常也不跟你打,他有的是以偷为中心的纠缠大法,如此,你想,悟空的偷,神仙们怎能不怕?又怎能不最怕?所以不被悟空盯上,就是最大的幸福,这绝对就是各路神仙那时每天念的最上心的经。
你莫道很生气的五庄观观主镇元子,能够一袖子把悟空师徒一起袖走,他就不怕。他那么生气,不也在悟空替师父挨打的时候,一个劲夸孝顺,夸真是个好猴王吗?他当然知道唐僧是不能打的,悟空则不怕打,打不伤,打不死。
这大仙折腾来,折腾去,到后面越发知道悟空手段,于是等悟空帮他复活了人参果树之后,就赶紧跟悟空人参果园结义去了。
小样的,看你后面还怎么作我!我正好也跟如来、菩萨拉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