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小屋里一片寂静,几乎只能听见制冷机咿咿呀呀的嗡鸣声。
我颇为无聊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打量这间屋子。靠近人行道一面的墙安了两道落地窗,不大明亮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溜到门口的书架上来。屋子里和书有关的东西很多,但大多都是老式的。至肩高的书架顶着一些绿植呈几何形状挤在面积不大的房间里,中间的过道则很有创意地放了软垫作为座椅。朋友把这座房子临街一面的上下两层打通了,二楼打通的那一部分与一层结合做了延至天花板的书架,余下的另一部分则请人打了隔断作为储藏室和工作间。
我从朋友这里暂时接手这间书店是在昨天的傍晚。昨天在星舰上接到朋友的电话,他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告诉我他临时接到通知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采集一些样本,需要我帮忙看一天店。朋友一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面对谁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唯独这次在提到书店的时候格外郑重。我答应了,他又和我说这间书店常来一些奇怪的访客,希望我不要拒绝他们的请求。
朋友在北陆做科研,据说是星科医药的股东之一。这家书店是很久以前他祖父的祖父开的,由于建筑保存良好一直留存到了现在。朋友接管这家书店之后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但那时书店还很普通,不像现在这样舒适。
如果把之前的书店称作一间空房子,那么现在的书店则有了主人。除了打掉半个天花板,朋友并没有过多地对这间屋子做什么更改。也许造成这种印象的原因无非只是他在这里投入了更多精力和时间,把这里变得更有人间烟火气罢了。
我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腕表才发现已经到了二更。朋友临走之前特意交代一定要等到当天的最后一位顾客走后再关店打烊,所以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在陆地的生活和在星舰上截然不同。星舰近期停泊在地球近卫带的背地方向,按HUCA(人类联合指挥部亚细亚区)最近的计划似乎还要再待个把月。星舰的背地一直是极昼,长期的昼夜不分让我的生物钟近乎混乱。朋友总跟我开玩笑说HUCA里的人都是怪物,被宇宙同化后的怪物。
滴答。
屋外传来水溅到地上的声音。我以为那是顺着房檐滴下的冷凝水,但随即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朋友的书店虽然是个老房子,但生活设施都用了最新技术。制冷机利用生物电能发电压缩空气制冷,产生的冷凝水直接回收再利用,根本不存在漏水问题。
滴答。滴答。
滴水声越来越近。我凝神向窗帘缝外望去,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伛偻着脊背的身影站在大门前。
“记得不要拒绝那些无害的顾客,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忽然想起朋友走之前的那一番话,旋即叹了口气,举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门开了。访客有些迟缓地放下伸在半空中的胳膊,我借着窗外街灯暗黄的光线看清那人穿着的是一件湿漉漉的老式工装。
我站起来走向那位怪人。来客身上的衣服在滴水而且行动不便,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需要帮忙吗?先生。”
怪人对着我微微鞠了个躬,下巴以一种很诡异的角度直接触到了膝盖。
“这不必了。我来这里是想讲一个故事,一个希望有人能够把它整理收集起来的故事。”
我耸了耸肩,示意访客到一旁的软垫上坐下。
“我要讲的故事很短。”怪人声音嘶哑地开口说道,掩藏在兜帽下的一双眼睛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很久以前的阿萨尔加盛行寻猎。职业猎人们在工会接取各自的任务,然后到西部的荒原去完成它。”
“寻猎的内容基本都是稀有生物,包括植物、动物。悬赏价位按它的价值规定,阿萨尔加最有名的一位猎人曾以六百万的高价卖出一颗龙牙。”
“说实话那时候正闹饥荒,大家都很穷,几乎揭不开锅。我所在的塞西郡正好是最穷的二十四个自治地之一,但路上连一个乞丐也看不到,因为大家手里都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能够分给别的人。可以这样来说,哪里有银子赚,哪里就有人。”怪人讲到这里顿了顿,袍子下的双手似乎由于激动而微微颤抖。
“付得起报酬的都是些从海外来的商人。那帮人有钱得很,你知道的。他们雇佣猎人去为他们卖命,但只出一点工钱。没办法,想活着就必须吃饭,有钱才能在阿萨尔加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搞到吃的。”
我垂下目光,暗自思忖怪人这话的可信度。在星舰上长达二十六年的魔鬼训练让我知道能够在荒原那种地方进行捕猎的人一般都拥有不凡的身手或是良好的武器,又或是两者皆有。但眼前这位来客显然不属于两者中的任何一种。
“商人不肯出高价,寻猎又不容易,有些人就动了歪心思。最开始只有一部分人堵在商人们的车子那里不让他们出来——除非给钱,但后来几乎半个郡的人都参与进去。商人有雇佣兵,虽然很少但足以干趴下我们这些饥一顿饱一顿的穷鬼。参与闹事的人都被关进了大牢,还都断了胳膊或腿。余下的人虽然逃过一劫,但很快就被迫充当起第二批猎手。不管愿不愿意,剩下的男女老少都得扛起武器给那帮家伙打猎,而且没有报酬,不过每人每天倒是能有最基本的食物保障。”
“你参与了?”我问,并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只杯子给怪人倒上水。“你和那些人合伙打劫了商人,然后逃了出来?”
“我?我算第二批猎人。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跟那帮人一起干那种缺德事儿,但商人可不管这些。能抓的不能抓的全都得上荒原去,就连怀着小孩儿的女人也不放过。”
我厌恶地皱了皱眉,打心眼里反感这些人的行径。
怪人感激地接过杯子,喉头颤抖着吞下一口热水。“我负责抓一种只生活在冷湖里的鱼。据说那鱼的鳞片磨成粉可以做雪花膏,商人们的老婆喜欢那东西。”
“冷湖离商人们为了防止我们逃跑而建的安置点很远,骑马过去往返要一个星期。我被一个佣兵看着,除了上厕所没有其他自由时间。到了冷湖之后佣兵在岸上管东西,我负责下水捞鱼。”
怪人似乎想要把自己缩在那堆垫子里。我知道之前的都是铺垫,接下来的才能算真正重头戏。
我安抚了一下怪人的情绪,然后关掉了办公桌上的灯。房间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我和怪人的呼吸声以及屋外老式制冷机的哼哼。门口两层楼高的书架像巨兽的眼睛窥视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我开始感到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推动着我了解这位怪人及怪人所讲述的这个故事。
“冷湖的水很冷,几乎可以冻掉人的骨髓。我摸到湖底,四周浑浊得不正常,整个冷湖都泛着那种幽蓝的冷光。”
“我本来以为那种鱼很好抓,想着赶紧抓完赶紧回去交差。可没想到这湖里一条鱼也没有,有的只是那些奇怪的絮状漂浮物。”
怪人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我越往湖底游就越觉得不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身后有人盯着我一样。”
“可现在就上岸会挨打,那些佣兵不会放过我。”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冷湖开始像水开了一样从湖底往上冒气泡。气泡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形成了一股波浪,自下而上的波浪。水浪把我从湖底直接卷到地上。我坐在水柱的顶上,感觉屁股底下越来越不对劲,就低头往下看。”
“那种东西我只在商人的车子里见过,还是当义务清洁工的那会儿。”
“商人管那玩意儿叫玻璃,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玻璃,似乎整个湖里的水都消失了——湖里只剩下玻璃,还有坐在玻璃顶端的我。”
“直到那东西动了动我才发现那根本就不能算是玻璃。”
“那是我要抓的猎物,冷湖汗鱼。”
怪人直愣愣地盯着地板。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顺着脊梁骨淌下的冷汗不知不觉中打湿了我的衣服。
“然后呢?”我问道。
怪人有些惊奇地瞄了我一眼,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对这个故事如此感兴趣。
“后面的事你永远也想象不到。我坐在那东西顶上向下望,看见佣兵急急忙忙地在逃跑。我的猎物开始扭动,然后从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吐出一根冰锥,精准地贯穿了佣兵的脑袋和身子。”
“我当时害怕的很啊,就本能地向东边、往塞西郡的方向看。可怕的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竟然能把城中心的尖塔看得一清二楚,连塔尖那只狗头雕塑身上的毛有多少根都能数得出来。”
“那怪物身上晃得很,我只能拼命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忽然有个东西被我扳掉了,我抓着那个薄片吊在空中,紧接着一股比湖水更冷的液体从原先薄片在的位置喷到我的脸上。我猜那是怪物身上的血。”
“这东西颤抖着,然后由外向内彻底翻了过来。我被裹了进去,我猜它想吃了我。”
怪人一昂头把杯子里剩下的水灌进肚里。借着这个机会我看见他的手指奇短无比,指关节还留着深一道浅一道的疤痕。
“后来呢,你是怎么回来的?”我问。
这时屋外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像谁在哼歌一样形成一曲有些荒诞的旋律。怪人摇了摇头,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被吞进去之后感觉自己在一片深海里,四周的水挤压着我,唯一能够让我有个依靠的东西就是我手中的那个薄片。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再到后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阿萨尔加边境海港的一只椰子壳里,那个椰壳有那么大。”
怪人比划了一下椰壳的大小,大概是一辆陆战坦克的高度。
“我只当这是我的一个梦。从来没有过饥荒、从来没有过寻猎、从来没有和那些商人打过交道,也从来没有塞西和阿萨尔加。我从椰子壳里钻出来,椰壳立刻变成了一堆粉末。到荒原去那时候穿的衣服早就破的不像样子了。我兜里还藏着点钱,我想我大概能从镇子里搞到一套新的,就去了镇上。”
“可是在裁缝店量尺寸的时候,作衣老头儿忽然非常惊恐地指着我的背嚷嚷,并且拿了一份报纸给我看。我还记得那份报纸的标题:‘消失的塞西郡——巨兽之威’。报纸上的配图是一个印记,占据在被夷为平地的原本的塞西主城。我认出那印记上弯弯曲曲的东西正是怪物身上的花纹。”
我盯着怪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方便让我看一下您的背吗?”我说。
我知道这是个无礼的要求,但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必须这样做。
怪人点了点头,缓慢地解开胸前的系带。外衣里面没有衬衣,直接看见的就是裸露着的皮肤。我转到怪人身后去看他的背,发现后背原应该是蝴蝶骨的地方嵌着一块鳞片,想必就是怪人所说的薄片。而鳞片下有一个很小的疤痕,图案是弯曲的鱼。我仔细地观察着那条鱼,忽然看见鱼的嘴张开了,从里面吐出一个小小的人来,然后又把它吞了回去。我猛地一惊,连忙把目光从那东西上挪开。
“恕我冒昧..您究竟活了多久。”我问。
怪人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几百年了吧。我猜这是怪物给我的惩罚,永远堕落在见不得光的灰烬里。”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提供的这个故事。欢迎您的再次光临,我们愿意倾听每一个人的话。哪怕是宿醉的酒鬼。”我没有忘记朋友嘱托我的告别语,心里嘀咕着估计来这里的回头客少。
送走了怪人,我又回到了书店。站在门口我抬头望着明亮的星河辨认北极星的位置,并且很顺利地找到了它。这时雨已经停了,我把我的雨鞋脱在门口,准备进去借宿一晚。
“还顺利吗?”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听出这是朋友的声音,不禁松了口气。
“今晚还行,只是我不知道每天都听这些故事你是怎么应付过来的。”我疲倦地笑了笑,转过身去面对着我的朋友。
“今天来的是个来自阿萨尔加的猎人。故事关于猎物和贪欲,以及阶级间的差距斗争。”
朋友哼了一声,推门叫我进去。“别用你们星舰上的那套官方话来应付我。另外,故事可不只有一种类型。我还在这里听到过巫婆和家养蛙的笑话以及不能说的罗曼蒂克。”
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天别想睡觉了。朋友的志向是收集这些故事然后整理成册,我坐在一只矮凳上这样想道。
朋友端着两杯柠檬汁走过来,坐在我面前的另一只矮凳上。我接过一杯柠檬呷了一口,静静地体会那种酸涩在舌尖蔓延的感觉。
“故事还要从一场饥荒讲起。”